《西游记》所表现的虽然是道教全真道的教义,但全真道中却包含着儒、释、道三教以及中华传统文化的核心精髓。而三教合一,最根本的焦点便在于“心性”二字。儒家要“存心养性”,道家要“修心炼性”,佛家则是“明心见性”。《性命双修万神圭旨·大道说》云:
故三教圣人以性命学开方便门,教人熏修以脱生死。儒家之教,教人顺性命以还造化,其道公;禅宗之教,教人幻性命以超大觉,其义高;老氏之教,教人修性命而得长生,其旨切。教虽三分,其道一也。《西游记》第二回《悟彻菩提真妙理》中,菩提祖师:
说一会道,讲一会禅,三家配合本如然。开明一字皈诚理,指引无生了性玄。那么,《西游记》到底表现了禅宗的什么样的境界呢?
禅宗讲究“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要人觉悟,首先在于“明心见性”。孙悟空西游求法之时,来到祖师洞前,见:
洞门紧闭,静悄悄杳无人迹。忽回头,见崖头立一石碑,约有三丈余高,八尺余阔,上有一行十个大字,乃是“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这个说法,就是佛教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而彼岸就在此心。而“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十字,则又是中国文字的道家游戏。“灵台”是脊柱上的一个穴位,正好对着心脏。《性命双修万神圭旨.涵养本源救护命宝》云:
儒曰“灵台”,道曰“灵关”,释曰“灵山”,三教同一法门,总不外此灵明一窍。释教曰:“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论其所也;玄教曰:“大道根茎识者稀,常人日用孰能知。为君指出神仙窟,一窍弯弯似月眉。”论其形也。同上《普照图》中,明明把心脏部位称做“灵台”、“灵关”、“灵山”、“方寸”等名称,且画一偃月,上挂三星。而元代萧廷芝的《金丹大成集·天心图》画了一个“心”字,东边一点写“龙”字,西边一点写“虎”字,下边一弯钩写“偃月”,只有上边一点空白而无字。有四句话云:
钩横偃月,三点台星。
斗杓斡运,虎啸龙吟。
王重阳有两句诗云:“莫问龙儿与虎儿,心头一点是明师。”这一点正合的是心山心洞里的菩提祖师,也是孙悟空自己心中的觉悟之心。
这一段,便是佛家禅宗所讲的“明心”。正是见到了自家的心地,所以这猴头才会不慌不忙,“且去跳上松枝梢头摘松子吃了玩耍”。明明来到这里是要学仙求道,但到了神仙的洞窟却不进去,竟然有心思去玩耍,足以说明他已经无心,而无心方能见到真心,所以妙就妙在一个“耍”字上。
进到洞中,祖师要为他取姓,便是“见性”的过程。依照禅宗的教义,见性便能成佛,所以含糊不得。祖师问道:“你姓什么?”他回答道:
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这里,作者用猴王的憨态将姓名的“姓”变成了佛性的“性”,这就说明这师徒两个已经石火电光接上机了。祖师再问:“不是这个性。你父母原来姓什么?”这是欲盖弥彰,让猴王找自己父母的性,便是要他见“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父母有姓,即是佛教大乘的“一阐提人皆有佛性”思想,即使是坏人恶棍,都有佛性在其身。只要他们放下屠刀,便可以立地成佛。
猴王说自己没有父母,祖师问他:“既无父母,想是树上生的?”树上生的也有佛性,便是“一切草木,皆有佛性”的命题。禅宗认为:“青青翠竹,无非法身。郁郁黄花,皆是般若。”这里体现的,又比“众生有性“更进一步,说明了草木含灵都是有佛性的,只要见到这个性,就是可以成就佛身的。
猴王知道自己的出身,所以回答道:
我虽不是树上生,却是石里长的。我只记得花果山上有一块仙石,其年石破,我便生也。这里所体现的,又前进了一步,唐代湛然和尚有篇《金刚錍》,中云:
佛性遍在,安弃草木瓦石耶!
是的,佛性既然无处不在,那么生活存在在宇宙之中的一切,都无不具有佛性。草木既然有佛性,瓦砾石头怎么会没有佛性呢?正如《庄子》中说的“道在屎尿”一样,这是禅宗对于佛性说的革命。
祖师一听,心中暗喜,“这等说,却是个天地生成的”。石头也是天地生成的,沐浴在佛光性海之中,所以可以成就。这就是“见性”的一步。如何见性呢?让猴王走走看,祖师要从他的身上给他取个姓,说明佛性在自身,或者说性在本心。如六祖慧能《法宝坛经》云:“心是地,性是王。”但让他姓“孙”(孫),则又与道家和儒家的宗旨发生了关系,祖师说道:
子者,儿男也;系者,婴细也。正合婴儿之本论。教你姓“孙”罢。这应了孟子所说的:“大人者,常葆其赤子之心者也。”孙子就是赤子;道家则把铅比作婴儿,要配姹女而结丹。“孙”也就是道家修炼所讲究的“元神”,等到孙悟空回到水帘洞,众猴说道:“大王是老孙,我们都是二孙、三孙、细孙、小孙——一家孙、一国孙、一窝孙矣!”便是回目说的“断魔归本合元神”了。
到了这个地步,猴王才朝上叩头道:“好!好!好!今日方知姓也。”这就是“见性”。然而,明心见性的境界到底如何呢?《老子》说过:“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禅宗说:“言语道断,张口必错。”这种明心见性后的境界,的确是难以讲述的。因为人类的语言总是蹩脚的,有限的,一旦对那种觉悟后的境界加以界说,那种境界也就有了局限。但是,人类要认识事物,要把握宇宙人生,就一定需要参照物,需要角度,所以不得不用语言进行表白,所以猴王便对师父说道:“既然有姓,再乞赐个名字,却好呼唤。”就如释迦牟尼说法,明知道不可说,却必须去说,所以就借假说真,便立个名目叫做“四大皆空”。能够觉悟诸法空性,便能成佛。须菩提解悟了“诸法性空”的道理,证得了“第一离欲阿罗汉”,所以又把这个传统传给了猴王,唤他做“悟空”。祖师说他的门中有十二字:“广大智慧,真如性海,颖悟圆觉。”这十二个字都是对于本来佛性的描述。
悟空学艺一段,祖师教他术、流、动、静的傍门外道之法,他都不学。
祖师闻言,咄的一声跳下高台,手持戒尺指定悟空道:“你这猢狲!这般不学,那般不学,却待怎么!”走上前,将悟空头上打了三下。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了,撇下大众而去。……原来那猴王已打破盘中之谜,暗暗在心,所以不与众人争竞,只是忍耐无言。祖师打他三下者,教他三更时分存心;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上者,教他从后门进步,秘处传他道也。这里采取的是禅宗接济学人的当头“棒喝”,就是让他觉悟。
《西游记》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塑造了一个冥顽不灵的石头,通过不懈的努力,精进而成佛。由“有情有性”进入了“无情有性”,这是对佛性说的最大贡献。《楞严经》将心相分作七十二种,第七十二种即是猿猴相。《西游记》以此作为契机,塑造了一个代表心灵的心猿“美猴王”,让他具有了七十二种变化,也即是心灵的七十二种变相和活动。有心便有意识,即是那心念活动的十万八千里的斤斗云,代表着意识的跳跃。照禅宗六祖慧能法师的说法,也是到达西方极乐世界的距离:
若论相说里数,有十万八千,即身中十恶八邪。……心地但无不善,西方去此不远;若怀不善之心,念佛往生难得。今劝善知识,先除十恶,即行十万;后除八邪,乃过八千。念念见性,常行平直,到如弹指,便睹弥陀。便是佛说“随其心净,即佛土净”的意思,也就是一念善即在极乐,一念迷就在苦海。佛性在此身,不离此心觉;悟得此心空,便是圣仙佛。
悟彻菩提、学成变化、意识活动之后,悟空的真心便进入后天,所以会呈弄变化,有变化就会有生死。
禅宗认为“即心即佛”,所以《西游记》一行五众真正成就佛身的就只有一个孙悟空。唐僧成就“旃檀功德佛”,“旃檀”是檀香木,“功德”是供入瞻拜而种福田求功德的。这说明旃檀功德佛不是真正的佛,只是旃檀雕刻而成的一尊木佛,而真正的佛则是孙悟空所证得的“斗战胜佛”。孙悟空一路上所战斗的,都是自己心灵中的杂念和身体上的欲望,是在清除自身的“十恶八邪”。第十四回《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的一开篇,便引用了宋代紫阳真人张伯端的《即心即佛颂》:
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从来皆妄物。
若知无心又无物,便是真如法身佛。
法身佛,没模样,一颗圆光含万象。
非色非空非不空,不来不向不回向。
无体之体即真体,无相之相即实相。
无异无同无有无,难舍难取难听望。
内外灵光到处同,一佛国在一沙中。
一粒沙含大千界,一个身心万法同。
知之须会无心诀,不染不净为净业。
善恶千端无所为,便是南无释迦叶。
张伯端虽然是道教祖师,但却参悟佛禅,得大领悟,所以合一三教,提倡全真。
佛教《楞严经》云:“眼、耳、鼻、舌及与身、心为贼媒,自劫家宝。”谓这六种感觉器官与外界接触,贪着执迷,引起情志损伤,仿佛是贼一般,将自家的宝贝都盗光了。这六贼又称六根,与外界色、声、香、味、触、法六尘构成对应,从而形成六识,共为十八界或者十八层地狱。《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云: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第十四回的回目便是“心猿归正,六贼无踪”,谓修道先须收心,收心之后便要拴意,所以孙悟空心猿所代表的元心被套上紧箍归正之后,那么代表六种感觉器官的六贼也就没有踪影了。
果然,那六个贼的名字叫做:眼看喜、耳听怒、舌尝思、鼻嗅爱、身本忧、意见欲,正是眼看色而生喜识、耳听声而生怒识、舌尝味而生思识、身本触而生忧识、意见法而生欲识。然而,这里所讲的却是道教的说法,逍遥翁有首诗云:
扫除六贼净心基,荣辱悲欢事勿追。
专气致柔窥内景,自然神室产摩尼。
要唐僧不受外界的刺激,家宝不再被盗,然后专志于内观自心,摩尼宝珠就会自然成就。孙悟空打杀六贼,即打的是唐僧的感觉器官,他当然不会高兴的。
道教在三教合一的旗帜下,尤其是在心性学的契合点上,特别重视佛教经典,尤其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曾被当做全真道的教材。《西游记》中,“取经”的话题占了九十三回,但所取的佛经到底是什么,我们却不大知道,甚至还出现如鲁迅等前辈学者所指出的荒唐无稽的佛经书名。而唯一一部被全文抄录的佛经,就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始终被重视,常常被提起,在第十九回《浮屠山玄奘受心经》中由乌巢禅师隆重地传给玄奘。
据《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记载:
初,(玄奘)法师在蜀,见一病人身疮臭秽,衣服破污,愍将向寺,施与衣服饮食之直。病者惭愧,乃授法师此经(《般若心经》),因常诵习。至沙河间,逢诸恶鬼,奇状异类,绕人前后,虽念观音不得全去,即诵此经,发声皆散。在危获济,实所凭焉。可见,这部《心经》的确对唐僧取经起过很大的作用。
《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乃是佛教大般若部的核心经典,而《西游记》作为道教全真道教义的体现,则将《心经》具体化为修心之径路,也即心灵之路的历程。《般若心经》所讲,乃是:
观自在菩萨(观音)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五蕴”即是色、受、想、行、识等人类思想意识形成的五个过程。思想过程或者说感受认识世界的主体都是空无的,那么所感受和观照到的世界也自然是空无而不实的。认识到这一点,也就不会再去执着了,痛苦灾难自然也不会再有了。《性命双修万神圭旨·邪正说》云:
……众生因配偶有淫欲,因生育有恩爱。有淫欲、恩爱,故有魔障、烦恼。有魔障、烦恼,故有一切苦厄。有一切苦厄,故有生、老、病、死。是以太上蕴好生之德,开度世之门,著经立法,教人返朴还淳。这里,便将佛教与道教的教义揉和在一了起。《西游记》一开篇有首诗,开宗明义,最后两句云:
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小说的又一个名字,就叫做《西游释厄传》,也即是通过西游而解释摆脱灾难,可见西游是手段而释厄是目的。
《心经》又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孙悟空的名字就是要他悟空、悟色,悟出色、空不二的道理,所以取经路上他所经历的魔难,就是让他在烦恼与痛苦中领悟色空不二的真理,达到心无挂碍的境界。从佛教的无上本体来说,一切相互对待的事物都是不存在的,他是没有分别概念的:
……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寂、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取经路上的每一层魔难,都是与唐僧心有牵挂,而孙悟空猿心不宁有关。一旦他心中发火,便是红孩儿;心中起邪,便是六耳猕猴;心中生念,便有魔难;心中智慧,便是观音;心中无心,便是如来。
唐僧收心之时,为了牢拴心猿,便给悟空套了一个“紧箍儿”,而且还有一篇《定心真言》,也叫《紧箍儿咒》。孙悟空心有牵挂,头上的箍儿永远不能褪去,所以说只有《紧箍儿咒》而没有《松箍儿咒》,就是因为箍是自戴,非是人戴;有心有箍,无心无箍。等到了西天,悟空之心不再牵挂,自由自在的时候,摸摸头上,箍儿自然褪去了。
可见,《西游记》所有关于佛教的人物、情节、故事等,都是全真道化了的,用来象征人体生命因素和修炼过程的,都承担着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使命,所以,《西游记》是东方传统文化的自觉载体,决不能够将其视为“神魔”或者“儿戏”。
摘自《〈西游记〉与佛教文化》《运城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0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