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马歌
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有一个旋律历千年而不变,那就是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的对峙、冲突。
著名作家周涛曾对两种不同的文化作过这样精彩而形象地描述:
“长城里边的那个孩子驯化了牛,也被牛驯化了。他坚韧,有耐性,吃得起苦,受得起劳累,索求不多而贡献一切;他强壮有力,不屈不挠却内蕴丰富,他从不张扬自我,不主动侵犯别人,他的双角纯粹是一种防御,甚至连防御的功能都退化了;他是一种稳劲,崇尚扎实,但也 于缓慢、笨重;他虽然力大无比,身躯粗壮,但总是把自己看得很低、很渺小,很容易服从……”
“长城外边的那个孩子抓住了马,他驾驭马的时候也难免不受马的驾驭。他迅疾、灵敏度高,无牵无挂,喜欢合群,孤独的时候,他是多情的,美丽忧伤。但是一旦成队成群,他的多情就变成了激情,亢奋、猛烈,一种渴望奔跑的欲望被群体的力量所鼓动、裹胁之后,便产生横扫一切的凶猛攻击精神。”
周涛说:“我们的民族正是在这样截然不同的两种力量的长期矛盾、冲突、交融、汇合当中生存发展过来的。”
但他们又是为何冲突?怎样矛盾后才达到交融、汇合呢?
他们之间的所谓矛盾、冲突实际上就是刀光剑影的战争。当然,他们的战争不是以牛车对骑兵,而是真正的骑兵对骑兵的大规模作战。
这就遇到了一个大问题,善于养牛的农耕民族,又如何能得到马匹,并跨上马背像一个真正的骑手那样,与游牧的强敌作战呢。
这个问题,恰恰是汉武帝最迫切解决的问题。
公元前138年,西汉王朝派张骞出使西域,联络匈奴世仇大月氏共同抗击匈奴,结果张骞出去不久便被匈奴扣留,并给他娶了一个匈奴女子为妻。12年后,张骞趁匈奴内乱带着妻子与随从逃回长安,带来的最令汉武帝兴奋不已的消息,便是西方有一个叫大宛的国家,“多善马,马汗血,其先天马子也。”
听说有汗血的天马,汉武帝恨不得马上就得到,立即派人“持千金及金马以请宛王贰师城善马”,不料大宛国不肯出售,汉武帝大怒,派大将李广利带兵征讨,并封李广利为“贰师将军”。
李广利率大军越葱岭,也就是今天的帕米尔高原西击大宛,路途遥远,军士疲惫,沿途的国家不愿提供后勤保障,李广利兵败而回,汉武帝大失所望,下令关闭玉门关,不准李广利的部队回来,“军有敢入者,辄斩之!”
与此同时,汉武帝又给李广利增派兵力,以一年多的时间,6万士兵从敦煌出发,还不包括那些自带衣食兵器随军参战的人。
他们赶着10万头牛,3万多匹马,还有无数的驴,骆驼等军需物资。同时增派18万甲兵戍守酒泉、张掖以北,设置居延、休屠两个县护卫酒泉。为保证粮食供给,汉武帝调发全国7种犯罪者远载干粮。运输物资的人接连不断,一直延伸到敦煌。
为了夺取汗血马,汉武帝几乎倾一国之力,发动了一场距离遥远的战争,一时间天下为之震动。
李广利率军第二次进攻大宛,围城多日,切断该城水源使大宛贵族杀死其王毋寡,谴使议和。“宛乃出其善马,另汉自择之。汉军取其善马数十匹,中马以下牡牝三千余匹……乃罢而引归。”
汗血马得到了,汉武帝如愿以偿,于是将原来叫“天马”的乌孙马改名为“西极马”,称汗血马为“天马”。汉武帝甚至自己创作了一首《天马歌》,并将它作为宫廷的大礼之乐。歌曰:“……天马来,从西极,涉流沙,九夷服。”
汉武帝爱马,导致西汉养马业迅速发展,“农夫以耕载,而民莫不乘骑”,当时中央直辖的军马就达40万匹,出征的骑兵从2万到4万,直到18万。武帝也终于有了足够和匈奴抗衡的大规模的骑兵力量。
出兰州,4个轮子的现代化汽车,飞速行驶在丝绸之路的千年古道上,黑色的柏油马路——实际上不是“马走的路”,而是汽车走的路,与汉朝护卫丝绸之路的黄土颜色的古长城相伴而行,沿着河西走廊向前延伸。这给人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我们既走在历史中,又走在现实中,恍若在来回穿越着2000年的时空隧道。
丝绸之路,作为一条古老的商路,骆驼的驼铃声幽远的回响,应是它的主旋律。然而杂沓的马蹄声,也是它的无法抹去的背景声音。围绕着这条商路的控制权,农耕的中原五朝与游牧民族,曾经发生过一次次地拼死争夺。
武威雷台,曾发现一座东汉大型砖窑墓。走进斜窄的古墓通道,阵阵寒气袭来。讲解员告诉我们,据此墓出土的99件铸造精致的铜马车仪仗俑推测,墓主人起码俸禄在2000石以上,并且可能是一位职位很高的将军。然而令人们不解的是,墓室中只有一根腿骨而缺少其它骨骸,是不是他是在战争中牺牲,人们无法找到他的尸体,却只从尸横遍野的战场,捡回一根腿骨?
最让人叫绝的是墓中出土的一件铜奔马。奔马三足腾空而起,右后蹄踏住了一只飞燕,马头上一撮呈流线型的鬃毛指向翘起尾部;嘴巴微张,似在嘶鸣;飞燕回首惊顾,更增加了奔马疾速向前的动势。整个奔马造型优美,神势若飞,合乎力学平衡原理,充满着浪漫主义色彩,是中国汉代极富想象力的自由精神体现,也是一种举世无双的艺术珍品。郭沫若先生将铜奔马命名为“马踏飞燕”,1984年铜奔马被定为国家旅游标志。
武威发现如此精美的铜奔马和铜马车仪仗俑并不是偶然的。武威地处河西走廊的咽喉,汉昭帝时在今日兰州设金城郡,与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合称河西五郡,组成凉州,武威即为凉州刺史的治所,因此又别称“凉州”,它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是河西的中心。
高超的艺术品,来自于生活的丰富性。铜奔马在武威出土,恰恰证明了武威周围,骑兵部队众多,辽东史书上所载“凉州之畜为天下饶”也是吻合的。
在这里我还想说的是,汉武帝作为一个农耕民族的帝王,为了免除边患,保护丝绸之路,决意建立庞大的骑兵部队,这无疑是一件极端困难的事情,但汉武帝却做到了,并因此取得了对匈奴之战的胜利,将西域纳入中国版图,开通和保护了丝绸之路,使东西方文明终于依靠这一纤细的孔道得以交流碰撞,造成了东西方的文化奇观,人类文明由此获得了飞跃性发展。
马作为一种充满灵性的动物,在人类历史中扮演者极端重要的角色。我们热爱马,就是热爱自由奔放的精神,热爱独立不羁的生活。当然我们也热爱牛,牛给我们沉稳、厚实、值得信赖、土地般质朴的生活。
当牛和马所代表的不同文明不再以杀戮作为打击对方的方式,我们将获得一个完整的美好世界。
(2000年8月10日,甘肃武威市天马宾馆 )
六:金 张 掖
“金张掖,银武威”,从踏上河西走廊的第一天就有人不断地这样对我说,可我有点不以为然。
人们介绍一个地方时,容易犯两个毛病。一是不加思虑地把一些流行的现成说法直接进行传播;再就是喜欢对现实的情况加以夸张,或作某种程度的加工。
从兰州往西北行,车过乌鞘岭时,刚才还是阳光灿烂蓝天白云,一下子就变得阴沉沉的,从车窗的逢隙中吹进来的风,也凉嗖嗖地有些寒意。古凉州之地,果真有些荒寒,外边的景色也逐渐少了绿色。
然后,就下起了雨。
下了海拔3000多米高的乌鞘岭就进入真正的“河西走廊”了。虽然路边的地上有不少庄稼,庄稼的长势也不错,但当眼睛稍稍放远一些,你就会看到黄褐色的、裸露的荒山。
在这样的自然环境中,还会有什么可以称得上金和银的地方,的确令人难以置信。
到达张掖参观大佛寺,我感到震惊。这里居然有这么大的巨型雕塑,据说是中国乃至亚洲最大的室内泥塑佛。佛大,佛殿自然就大,大佛殿高20.2米,长48.3米,宽24.5米,也是我国最大的佛教殿堂。
张掖人能造出这么大的佛殿和佛雕,可见气魄就不一般。
大佛寺院落的一角外边,有一个规模较小却非常精美的古代建筑,一问是山西会馆,这又让我吃惊不小。
谁都知道晋商厉害。晋商在这里建了这么漂亮的会馆,可见这里山西商人很多。山西商人多的地方,肯定是能赚钱的地方,张掖靠什么吸引了这么多的商人来到这里?
我在一个小书摊上看到有本叫《金张掖》的书,便买了下来,翻开一看才知道,张掖自汉代以来便是商贾云集的地方。在1400年前,这里曾开过一个国际性的“万国博览会”。
丝绸之路,是因为丝绸贸易而产生的一条路,所以它首先是一条商道,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主体,便是那些被称为“商人”的人。
农耕民族不仅对游牧民族有些看不惯,而且对商人尤其反感。司马迁曾这样形容当时为致富而拥挤奔波的民情世态:“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班家父子对此就很不满,班彪说,司马迁“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班固说,太史公是“崇势利而羞贱贫”,一副重农抑商的论调。
但是居于锡尔河、阿姆河流域,被人誉为“世界商贩”的粟特人就认为经商没什么不好。他们如果生了儿子,就喂“石蜜”(冰糖),并在掌中涂胶,希望他长大后善于甜言蜜语,手像胶一般粘物聚财。粟特商人是丝绸之路上最善于经商的人。
其实一个人的道德水准与他拥有财富的多少、或者是否是个商人有什么必然联系呢?
齐莫在《高昌回鹘王国的贸易》一书中曾这样赞叹商人:
“他们无休止地进行贸易,他们是获利者……他们从西走向东,把你们所要的东西给你带来,他们有上万件宝贝,世界上的珍品……如果没有这些商人,没有把他们在世界各地旅行,那么你何时才能穿上黑色貂皮?如果中国的商队断了队旗,那么一万件珍宝将从何而来?……所有这一切都取决地于商人,跟随他们一起干吧!把大门敞开吧!为获得那些东西而努力奋斗吧!”
常任侠先生甚至将商贾的作用与为政者相提并论,他在《丝绸之路与西域文化艺术》一书中认为:
“在汉唐之间西域各民族中,推广汉族文化,汉族移居的商贾与政治上的领导者,也就是文化上的推广者。”
其实,在秦始皇那里,为商者与为政者的地位问题已经解决。据《史记·货殖列传》记载,在乌氏,也就是今天的甘肃省平凉附近,有一个叫“倮”的人,经营畜牧业。牲畜繁殖多了便卖掉,收购精致的丝织品,从小路上运销外国献给戎王。戎王以10倍于所献物品的东西偿还给他,送给他的牛马多到以山谷为单位来计算数量。“倮”用丝换牛马,辗转贸易,竟成巨富。秦始皇诏令他与封君同列,按规定时间与诸大臣进宫朝拜,参与国家大事。
这也许是因秦始皇是游牧民族出身,所以才使两者地位并列。但其他君主和知识分子就对商人抱有很大的成见,甚至对商人进行打击。否则你就很难理解,丝绸之路是以商人为主体的,但中国史籍有关商人经商活动的记载基本是空白,也就是廖廖几句“胡商贩客,日款于塞下”而已。
对商人的偏见,以及重农抑商政策的施行,严重制约了中国经济、实际上是中国文明的发展。
所以,1400年前在张掖开的“万国博览会”才显得那么非同一般。
那时正是中国的隋代。
公元581年,分裂了160多年的中国再次统一,杨坚即帝位建立隋朝,是为隋文帝。隋文帝开皇年间,社会经济发展迅速,“中外仓库,无不盈积。帑屋既充,积于廊庑之下”,到隋炀帝大业年间,形成魏晋以降未有之殷富奇观。当时,商业城镇遍布全国,“隋氏之盛,极于此矣”。
我觉得这是一个相当奇特的历史现象。秦始皇和隋炀帝两人,在史家笔下,都以“暴君”著称,并且所在的朝代都很短暂便被推翻,但他们后边的朝代,却是中国5000年历史上让中国人引以为自豪的汉唐盛世,这难道不让人感到奇怪吗?
但这两个所谓“暴君”,又似乎皆有鸿图大志。秦始皇完成了统一祖国大业,并称自己为始皇帝,希望自己所开创的事业能够承继万世,没想到二世即终;而隋炀帝也要混一戎夏,做天下唯一的“太阳”。
公元611年,西突厥处罗可汗归隋,隋炀帝对可汗说:“往者与突厥相侵扰,不得安居。今四海归一,与一家无异,朕皆欲存养,使遂性灵。譬如天上,止有一个日照临,莫不宁帖;若有两个、三个日,万物何以得安?”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隋炀帝决定加强与西域“诸蕃”的联系,学汉武帝,再铸丝绸之路的辉煌。
当时“西域诸蕃,多至张掖,与中国交市”,炀帝乃派自己的宠信大臣裴矩到张掖管理互市,了解“西域诸蕃”情况。
裴矩在张掖利用掌管、监护与西域商人贸易之便,搜集整理成《西域图记》三卷,合四十四国,上奏炀帝。炀帝大悦,决定亲自西巡张掖,开一个“万国博览会”。
这真是一个让很多人都震惊得目瞪口呆的决定。中国封建社会绵延千年,除了传说中的穆天子西巡之外,还没有哪个皇帝到过西部青海、河西走廊这么远的地方,即便雄才大略的秦皇汉武,也没有产生如此离奇而匪夷所思的想法。
然而隋炀帝不仅想了,而且还真正地做了。尽管隋炀帝以骄奢残暴著称,我还是要说,仅凭这一举动,他也是个了不起的皇帝。
这是一次长达半年之久的巡行。那时虽然有车马之便,但速度实在与现在的汽车、火车、飞机无法相比。更何况带着群臣近侍,浩浩荡荡,肯定旅途相当劳顿。
大业五年,也就是公元609年的农历三月初二,隋炀帝从京城长安出发,沿渭河西溯,越陇山,经陇西、渭源到临洮后西行,再经青海之乐都、西宁,自扁都口穿祁连山,于6月11日到达河西走廊的张掖。
6月17日,一个重大时刻到来了。九部乐嘹亮地奏响,鱼龙曼延舞跳起,由张掖到武威,到处是欢腾的队伍。隋炀帝登上他的那座安在轮子上的巨大宫殿——观风行殿,满面春风地会见了27国的君主和使臣,行殿下万民齐声欢呼,祝福皇帝万寿无疆。
这恐怕是张掖历史上最为辉煌宏大的一个画面。据说,为了炫耀隋帝国的繁荣,隋炀帝征选河西一带仕女聚集张掖,盛装艳服,高髻流苏,歌舞翩翩,夹道迎宾。张掖周围数十里一时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历史上被称为“万国博览会”的这次活动,取得了巨大成功,高昌王、伊吾吐屯设等献西域数千里之地,隋炀帝迅即设置西海、河源、鄯善(今新疆若羌县)等四郡。
不仅如此,炀帝回到京城后,对“多至张掖”贸易的西域胡商“啖以厚利,导使入朝”,并对来东都交易的的商人,一律给予优待。来者由典蕃署接待,安排车马舵船,吃住衣行,并负责其互市交易。
这年冬天,胡商到京城做生意的人很多,隋炀帝“征四万奇技异艺,陈于端门衙,衣锦绮、珥金翠者,以十数万。又勒百官及民士女列坐棚阁而纵观焉。皆被服鲜丽,终月乃罢。又令三市店肆皆设帷帐,盛列酒食,遣掌蕃率蛮夷与民贸易,所至之处,悉令邀延就坐,醉饱而散。蛮夷嗟叹,谓中国为神仙。”为了方便胡商前来交易,隋炀帝又令在伊吾(今新疆哈密)筑城,作为商人交易和辗转休息的场所。
看来炀帝不仅会利用经济的杠杆,还懂得“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谁说炀帝只会到处游山玩水、沉溺声色呢?
炀帝的这套办法颇见效果,丝绸之路在汉末阻绝之后,重又出现了“胡商来往相继”的繁荣景象。
秦朝和隋朝在历史的长河中都是昙花一现便告完结,历史学家总结出的关于两朝失败的原因,肯定言之有据,论证严密。但我觉得,是不是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被学识渊博的专家忽略了呢?
这个深层原因就是两个朝代的游牧文化背景。
与农耕文化相比,游牧文化更容易天然地接受商业文明,他们认为以商获利天经地义,但农耕文化就不这样看。他们认为只有将汗水洒在田野里,在土地里生长出的东西,才是正当的收益。商人不耕不收,不生产制造任何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性东西,只是将别人生产制造的东西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就获得比生产者更大的利润,这简直是一种敲诈,一种他们无法忍受的投机。他们鄙视商人、贬低商人,甚至利用一切机会打击和剥夺商人,可能其间还有着复杂的,诸如眼红、嫉妒等等心理因素。
不管怎样,一个看重商人的政权,是得不到以农耕文化为主体的中原百姓心悦诚服的拥护的,他们看不惯秦始皇、隋炀帝那种带有游牧色彩、商业色彩的作派,以及到处游山玩水、过分奢华的生活,更何况还有历史学家一一列出的那么多过错和罪孽呢?
但也恰恰在这个意义上,才更凸显出丝绸之路、游牧文化、商业文化对华夏文明整体构建的意义。丝绸之路所代表的商业文化,与游牧文化一起,恰恰构成了对农耕文化的强有力的挑战、补充,在农耕文化即将封闭、僵化、狭隘、守旧并走向衰落和死亡的时候,给它注入新的生机和活力。
这,正是华夏文明历五千年风雨仍旧老而弥鲜,成为世界上唯一延续至今的文明的伟大奥秘。
“金张掖”,你的黄金般的颜色是丝绸之路赋予你的,你的黄金般的富庶是商业文明带给你的。
(2000年8月11日,甘肃张掖电力大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