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入冰心研究领域的时间不长,但遇到冰心的热爱者崇拜者的询问不少,主要是关于她的情爱:像她那样既漂亮又出名的女作家,不像现在一抓一把,五四时期可是凤毛麟角,怎么会在25岁前没有谈过恋爱?怎么会终生只有一次婚姻?除吴文藻外,还爱过他人吗?有多少人追求过她等等。更有“恨水不成冰”的奇(趣)谈。1991年春上在北京,“打的”去中央民族大学教授楼探望冰心,司机是个文学迷,了解冰心不少的事情,忽然问我,知道张恨水为什么恨水吗?我说,不知道,司机说,因为他非常爱冰心,可又追求不上,便起了这个名字,恨水嘛,恨水不成冰,就是这个意思,问我,这个“恨水不成冰”故事可是真的?我说,绝对不是,他们两人从未谋面,如何谈得上爱谈得上追?后来发现,这个故事流传甚广,我在南京、福州甚至银川都回答过这个问题。在人们的想象中,女作家总也少不了男女之间的“花边”与“私情”,你看与她同时代的黄庐隐、白薇、林徽因、凌叔华、萧红、丁玲,晚一些的张爱玲等等,哪一个不是这样,怎么独独少了谢冰心?
这确实是一个谜,迷住了许多人,也迷住了我,有人想去解谜,但都解不开,为何?因为没有事实的路径。前几年《人间四月天》风行,电视、书报刊一齐上,很是热闹,于是有人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写写冰心的情爱故事?一定轰动。这种心理,这种企图解谜者还是大有人在,他们在解谜时,往往缺少事实的支持,找不到进入迷宫的路径,有的就根据一些零星的史料着手推测,进行引伸,从而制造出一些情爱之类。
去年底在北京开第六次作代会,《人民文学》提前将2002年第一期刊物送给各位代表,会间无事,夜来翻书,一眼便见“专栏”中韩石山的文章《梁实秋的私行》,由于我在研究冰心时,曾接触到梁实秋,所以,先睹为快,且又是“私行”,我想,一定有未知的史料。文章很短,立马看完,看完之后,却说不出话来,一时琢磨不透。次日恰去中央民族大学,便将刊物带去,冰心的女婿陈恕教授复印一份留下,几天后打电话来说,他看过好几遍,不明其意,也弄不清作者为何这般行文?“梁实秋私行”?从它的篇幅与内容来看,改用“冰心的私行”可能更贴切一些,全文155行,写冰心的占98行,其中有45行,专门用来质疑冰心。韩文在一些零星的史料中推断出梁实秋与龚业雅的“且志因缘”后,也用类似的方法推断梁实秋与冰心的“且志因缘”,指出他们之间曾有过的“那份感情”、包括冰心写诗,“动力”在“秋郎”等等,还借用马逢华的话说,他们两人“烽火隔绝三十余载,而此心不渝,这是何等凄美的默契!”最后,韩先生被自己的描述与推断感动,情动于文:“——这样的情感,是他们人性中绚丽的云霞。”
冰心与梁实秋之间几十年不变的感情,确实是“人性中绚丽的云霞”,很美的,但事实中这种绚丽的云霞与美所蕴含的内容,与《梁实秋的私行》所指有所不同,他们之间不曾出现过情爱,不曾有过生死之约、终生不渝的故事,更未有过男女之间的私情,他们的交往基本把握在友谊、友情的层面,从未有过逾越,无论哪一个年龄段,这种交往都是光明磊落的,没有必要等到某某离去、某某老矣才予透露。
在这里要声明一点,我并不是冰心的卫道士,非要去捍卫冰心的纯洁性等等(也无需我辈去捍卫),如果在冰心身上,有那么一点情爱的故事,我觉得不仅可以理解,甚至可能更多彩更美。在冰心先生离去的时候,我在她的寓所接受《文汇报》记者访问,要我用一句话概括冰心的一生,我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冰心的一生如诗如画如玫瑰”。但我私下却感到,也许她的人生之美缺少了一点什么,太完美了也是一种缺陷,我甚至希望有专家真能从史料中发掘出几段趣事,几则故事,但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尊重冰心的人生与事实的基础上,无中生有,编造趣事,一叶障目,妄作推测,既不尊重作家本人,也不尊重历史,既不好面对今人,更不是对后人负责。
冰心与梁实秋第一次见面是在前往美国的杰克逊总统号邮轮上。冰心是燕京大学的毕业生,已经很有名气,她五四时期所作的“问题小说”《超人》,风靡一时的《繁星》已结集出版。燕京大学前往留学的还有许地山与陶玲,梁实秋是清华学堂集体“放洋”中的一员,顾一樵、孙立人、吴文藻等同届,冰心与梁实秋在船上不期而遇,各自都有一些尴尬与矜持,几句话不投缘便说不下去。因为这里有件“昨日往事”,也许就是这件“昨日往事”,奠定了他们交往的基础,甚至影响了一生。
1923年1月《繁星》、5月《春水》结集,作为文学研究会丛书出版,当时是一片赞扬声,并由此带出一个小诗运动,但是,清华高等科学生梁实秋却对这两部诗集展开了相当尖刻的批评,虽然梁实秋也承认“冰心女士是一位天才的作家,但是她的天才似乎限于小说一方面”,而她的诗《繁星》与《春水》“比她自己的小说逊色多了,比起当代的诗家,也不免要退避三舍。”梁实秋归纳了冰心的小说与诗长短的缘故:“(一)表现力强而想象力弱;(二)散文优而韵文技术拙;(三)理智富而感情分子薄。”之后,专门就冰心诗中的感情作文章:“我从《繁星》、《春水》里认识的冰心女士,是一位冰冷到零度以下的女作家。”读她的诗“得不到同情与慰安,只有冷森森的战栗。”他说:“我总觉得没有感情的不是诗,不富感情的不是好诗,没有感情的不是人,不富感情的不是诗人,‘概念诗是做不得的’。”根据他的分析,梁实秋断言:“《繁星》、《春水》这种体裁,在诗国里,终不能登大雅之堂。”此文写于1923年7月7日的午后,发表在7月29日出版的《创造周报》第12号上,冰心8月5日抵达上海,作出国留学的准备,在上海等船的日子,已读到梁实秋的批评文章。由于这个“昨日往事”,年轻的被赞扬声包围着的冰心,从感情上说,总是不那么舒服的,因而见面时态度冷淡,完全是可能的,“初识冰心的人,都觉得她不是一个容易令人亲近的人,冷冰冰的好像要拒人千里之外”。(梁实秋:《忆冰心》)但是,从理智上,从她的诗歌观念上,对梁实秋的批评又是认同的,冰心在她的简历中,从不标上“诗人”的头衔,晚年我与她有过几次交谈,每及她的诗作,她常有“我不是诗人,那不是诗”之类的表述。1987年11月25日,梁实秋的遗孀韩菁清到北京看望冰心,握别时,冰心深情地说,实秋是我的一生知己,一生知己……这个一生的知己,大概就从梁实秋对她的诗歌批评始,“知己”首先指的是文学理念与诗歌观念的相通与相知。就是那次在船上,梁实秋挑头办了一个叫《海啸》的壁报,向冰心邀稿,冰心自然不会拒绝,但她好像有些赌气,偏偏给的都是诗稿,《惆怅》《纸船——寄母亲》《乡愁》最初就是发表在《海啸》上,这里有些文人之间以文人方式游戏的意味。
杰克逊总统号邮轮在西雅图登陆后,中国的留学生便各奔东西,梁实秋去了科罗拉多大学,冰心则前往东海岸的波士顿,入威尔斯利女子学院攻读硕士学位。一年后,梁实秋提前完成大学课程,进入哈佛大学研究生院,选修白璧德,当时他与顾一樵共同租住在剑桥的奥斯丁园。剑桥与威尔斯利镇同属波士顿地区,两人曾结伴到威尔斯利看望冰心与谢文秋(在威尔斯利女子学院体育系读书)。于是,就有了1925年初剑桥中国学生宣扬中华文化而用英语演出《琵琶记》而闹出的“逢场作戏”的“谑浪”。冰心本来没有角色,“因为演宰相女儿的邱女士临时病了,拉我顶替了她。”戏中的蔡中郎(梁实秋饰)看上了赵五娘(谢文秋饰),而宰相的女儿(冰心饰)又看上了蔡中郎,按照中国传统的模式,最后自然是蔡与宰相之女成婚。然而,现实中,却是谢文秋看上了在西典军校读书的朱世明。“朱门一入深似海,从此秋郎是路人”,是用来调侃梁实秋的,原因是谢文秋引发的。韩石山认为“秋郎”体现着冰心的感情色彩,梁实秋用做笔名,直至老年,这里蕴含着“且志因缘”是否确切?实际上,《琵琶记》中的“逢场作戏”倒是引出了另外一个人的感叹,他就是已经改到英国留学的许地山,“后来顾一樵给我看了一封许地山从英国写给他的信说‘秋实有福,先在舞台上做了娇婿’。”(冰心:《悼念梁实秋先生》,《冰心全集》第8卷232页)冰心说,这是当时青年留学生之间彼此戏谑的话,当不得真的,只是一番幽默。
1926年梁实秋与冰心先后回国,1927年2月梁实秋与3年前送他上船赴美留学“大哭一场”的女友程季淑结婚,之后先去上海,再到青岛大学任教。冰心则在1929年与吴文藻在临湖轩举行了婚礼,这以后,他们很少见面,但来往的书信不少。1972年梁实秋在误信冰心与吴文藻双双服毒自尽后写作的《忆冰心》一文附录中公开的一组6封冰心致梁实秋的信,都是这之后写的。其间应该还有信,尤其是梁实秋给冰心的信,一封也寻不得,原因是1938年秋天冰心一家到大后方云南,真正的拖儿带女,几十箱的书、信件与资料,全都存在燕南园66号楼的阁楼上,他们都没有预料到从此再也回不到这座美丽的校园。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入燕京大学,司徒雷登被关,冰心的住宅66号楼成了拷审教授的场所,楼上那几十箱的珍贵资料全都不翼而飞。这不仅对冰心同时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都是莫大的损失,梁实秋给冰心的信有一部分显然在此遭难。单从冰心的信件中可以看出,这一段时间交谈的话题较多,创作、文坛、生活、生病等等。梁实秋因为冰心爱海,还特地邀请她到青岛看海,但终因冰心生病未能成行,倒是吴文藻去青岛盘桓了几日。可见他们的书信来往并无什么私密性,吴文藻与梁实秋本是同窗好友,而此时的吴文藻在燕京大学已是法学院院长,在社会学领域,处于学科前沿,真正的大学者。由于这些原因,冰心给梁实秋的信,放松得很,什么话都可以说,总是坦然、自信、风趣而随意,绝无某种营营之心。
在梁实秋公开的信中,最重要的一封即是韩石山在文章中大量使用的“徐志摩遇难没有几天”,“把徐志摩贬低了一通”的信,韩文认为,这里不仅有冰心对梁实秋的情意,更涉及到对徐志摩的评价。“我近来常常恨我自己,我真应当常写作,假如你喜欢《我劝你》那种诗,我还能写他一二十首。”怎么理解?韩先生认为,“谁都知道,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冰心已很少写诗了,偶尔写了一首,只要秋郎喜欢,她就可以接连写一二十首。这是多大的动力。”理解为情爱的动力,显然有误!这话实际上是连接了八年前梁实秋对冰心的批评,与《繁星》《春水》比,《我劝你》更不像诗,这样的诗你会喜欢?这样的诗你喜欢,可以写很多!我理解是这个意思。梁实秋说过,没有感情的不是诗,不富感情的不是好诗,《我劝你》说教味那么重,概念诗,怎么会喜欢?冰心本人对诗有很严格的要求,不能因为自己作些文字,便将诗的要求降低,所以她说,“假如你喜欢《我劝你》那种诗”,显然她自己不认为这是好诗,甚至认为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诗。信中的这段话,实际上是一个艺术的命题,但被韩先生引伸出了情爱的味道。
那么,徐志摩新死,朋友都在悲伤之中,你冰心在梁实秋面前说那些贬低徐的话是什么意思?韩石山认为一是对徐志摩的好朋友林徽因有成见,二是冰心的话不实,欠公平。韩先生说,冰心对徐志摩的评价有可商议之处,这里还真有可商议之处。就我所知,冰心对徐志摩书面的议论也就这一次,并且是在与朋友的私人信件中,她绝对不会想到成了后人对她人品质疑的证据。如果从冰心一贯的做人观念而言,冰心对徐志摩不会有好感,所以她信中说“从来就不是朋友”是真实的,她不喜欢他,主要是与徐志摩的人生态度与情爱观念有根本的不同,尤其不喜欢他那种像蝴蝶般的女人之间飞来飞去。1926年,吴文藻在美国向冰心求婚,冰心说,她自己没有意见,但她的婚事必须得到父母的同意才行。于是,吴文藻向冰心的父母亲写了一封长长的求婚信,在这封信中,吴文藻用了这样的一个词来概括冰心:“令爱是一位新思想旧道德兼备的完人”。吴是社会学家,这句话几乎写尽冰心的一生,因而,她绝对不能理解更遑论接受徐志摩的方式了,只会冷眼相看。恰遇徐志摩济南出事,梁实秋时在青岛,她在写信时,自然回避不了这个话题。冰心不会为徐志摩说好话,也不会隐瞒自己的观点,将她平日的看法与想法尽在朋友的面前和盘托出,又为何不可?这没有什么不公平,更没有别的什么用心。冰心说对徐志摩从来没有说过好话,不是言过其实,《梁实秋的私行》以有一次冰心称其“志摩”而说这是好话,恐怕是将礼貌用语与好话混为一谈了。冰心不仅不喜欢徐志摩,同时还不喜欢陆小曼,《我们太太的客厅》实际上是讽刺陆小曼及陆小曼徐志摩等所谓上流社会的。这里不存在也不涉及“冰心与志摩的好朋友林徽因是有成见的”“另有用意”(我在《朋友,仇敌?——关于冰心与林徽因》一文中专门就此事作过订证,并首次公开了冰心1992年的一次谈话记录),她们两人始终是朋友的关系。1987年,冰心在谈到自五四以来的中国女作家时,用了这么一句诗来形容:“入世才人灿若花”。在那篇文章中,冰心用了很赞美很友好的文学专门写到林徽因:“一九二五年我在美国的绮色佳会见了林徽因,那时她是我的男朋友吴文藻的好友梁思成的未婚妻,也是我所见到的女作家中最俏美灵秀的一个。后来,我常在《新月》上看到她的诗文,真是文如其人。”(《入世才人灿若花》,《冰心全集》第8卷第139页)这段文字,我想大概说清楚了她们之间的友谊与关系了吧。
冰心与梁实秋交往比较频繁是在重庆,那时,他们作为社会贤达成了国民参议会的参政员,顾一樵、浦薛凤、吴景超等清华同学(也都是留美学者)都在重庆,吴文藻是他们中人,而冰心也在清华任过教。战时生活艰苦,同学朋友聚到一起,便会生出一些苦中作乐之事,写写诗,题题字,吃吃饭,聊聊天,调侃取乐,甚至唱唱戏,开开心的情况都有过。当时,冰心住在郊外的歌乐山上,而梁实秋与吴景超、龚业雅住在北碚,这三个人与冰心吴文藻都是朋友。吴文藻那时在最高国防委员会参事室任职,常去外地考察、或到国外访问,冰心闲来无事就乘便车,到北碚成为雅舍的座上宾。有一回,冰心来到雅舍,时值寒冬,几个人围着炭火谈到夜深,冰心的“兴致特高,自动用闽语唱了一段福建戏词,词旨颇雅。”并且夜阑未归,与龚业雅挤在一张小床。还有一回是梁实秋的生日,酒过三巡,寿星梁实秋忽视索要冰心的字,冰心喝了那么一点酒,心境也好,提了笔,展了纸,便写道:
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不论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要好的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算实秋最像一朵花,虽然是一朵鸡冠花,培植尚未成功,实秋仍需努力!
(引自《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冰心全集》第三卷第229页)
梁实秋极为珍惜这幅字,一直将它带在身边,直到他在台湾忽然仙逝,他的遗孀韩菁清将一大包字画带到上海。传记作家叶永烈见到这幅字,但对那一句“一朵鸡冠花”不能理解,于是,写了信,问及冰心,不知冰心有无作答,或如何作答?梁实秋那篇悼念冰心的文章,也未提及这件事情。冰心在题字中,对梁实秋评价颇高,才、情、趣都俱备,难得的朋友,也只能是朋友。不管“鸡冠花”是什么含义,冰心将梁实秋始终放在朋友的层面上确是无疑的,“要好的朋友”,朋友中的男人(而不是指男朋友),就是这个定位,也就是个事实,相伴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