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当“新月社”在北京宣告成立时,林徽因就是社员,但那时她并没有写诗,只是作为一名成员,参加新月社的聚会等活动。林徽因的文学起步,是在她当了母亲之后,且处于生命的低潮之时。
1928年秋天,林徽因与梁思成在美国学成、巴黎成婚之后,回到祖国,双双应聘于东北大学,为该校创办建筑系。次年,他们的女儿出生,为了纪念刚刚去世的父亲、“饮冰室”主人梁启超,为女儿取名“再冰”。就在家庭与事业都有可观的成就时,林徽因却病倒了,只得辞去东北大学的教职,从沈阳独自回到北平,客居梁家大姐的北平寓所。随之,协和医院确诊,林徽因得的是肺结核,必须立即隔离疗养。于是,一袭轻车,将林徽因送上了西郊香山,住在离“双清别墅”还有一段路的平房里,陪伴她的只有年迈的母亲与幼小的女儿。
林徽因是个爱热闹之人,现在因病一下子被抛落到郊野,心情落寞可想而知。好在她的朋友多,时有人上山探视,金岳霖、张奚若、罗隆基、凌叔华、沈从文等都曾三三两两结伴前来,带来京城的消息、带来欢乐笑声。不用说,探视最勤的当为徐志摩,时陆小曼在上海,他则在平沪的几所大学任教、兼课,穿梭往来于两地。
徐志摩的探视与别的朋友不一般,有时还会留宿,住在平房旁的甘露旅馆。自然,他们相见、谈话的时间就多了。徐志摩除教师之外,还开办了新月书店,握有《新月》《诗刊》《新月诗选》等“新月”书系,上山时新刊是必带的,其中就有创刊号的《诗刊》。林徽因一卷在手,焚香而读,加上徐志摩乘机再次劝说,病中的心情,诗歌,也许真是一个倾诉的窗口?
于是,在第二期的《诗刊》上,果真就有了林徽因的两首诗:《“谁爱这不息的变幻”》《这一夜》(署名尺棰)。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迷惘的星夜封锁起重愁。/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漂,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层层的阴影留守在我周围。/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到如今我还想念你岸上的耕种:红花儿黄花儿朵朵的生动。//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顶层,蜜一般酿出那记忆的滋润。/那一天我要跨上带羽翼的箭,望着你花园里射一个满弦。/那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那便是我静候着你的赞赏。/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乱的花影,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
过去时、现在时与未来时的结构,一首相当完整而完美的三段式的爱情诗。分别是在手牵着手遥看星空的夜晚,有小船有水岸,重重的愁绪中选定了各自的方向;“你”上岸了,耕种了缤纷的花儿,“我”却依在江上独行,细弱的桅杆还在风涛里摇,远远地望见岸上的生动;也许有一天,思念与回忆,就会溢出思想的禁锢,变成带羽的响箭,私闯你的花园,回到 “当年的边境”!林徽因真是出手不凡,诗的具象与意象都相当丰富、细腻而忧伤,同时有绘画般的大量留白,给读者以自由的想象空间。此后林徽因在同一期的《新月诗选》中,一口气发表了《笑》《深夜里听到的乐声》《情愿》与《仍然》,还有《诗刊》第3期的《一首桃花》,都是好诗啊!难怪徐志摩会用“新起的清音”来赞美,并为刊物能发表她的诗而觉“欣幸”。
如果仅从诗歌文本上欣赏作品,林徽因的诗不仅具有诗体的美,语言与意象的美,而且从这种美感中,可读到越出具象甚至意象之外的、形而上的思绪美,感受到对人生与命运的穿透力。《“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可说是一首幽怨的诗了,却是大器而非一己的闺密,云霞、月亮、星光、日影,哪一个景象不在变幻之中?花放蕊、树凋零、娇娃做了娘都是变化的结果,纵然是“河流凝成冰雪,天地变了相”也不足为奇,并下断言:“永恒是人们造的谎”,言下之意便是,更何况爱情、何况女人的心!变才是永恒的,尤其是女人,你可能爱这个不息变幻?一个大大的问号矗立在人们的面前!至今读来,仍要扪心,依会汗颜。
但是,对于林徽因最初发表在《诗刊》《新月诗选》上的诗作,往往会被人做出另一番解读,由于之前林徽因与徐志摩的“浮言”,平息一段之后、现在病中重逢,在一起听戏、吃饭、喝茶、谈天,来来往往,使得“浮言”再起,尤其是林徽因写诗,成批地发表在徐志摩主编的刊物上,徐又爱诗如命,毫不忌讳,赞美、推崇有加,上一期称“尺棰”的诗为“清音”,下期又在卷首叙言中直接声明,林徽因是一位女士,与“林薇音”非同一人,并继续赞美其“抒情诗各自施展清新的韵味”,为这种诗的产生“都是可贵的愉快的工作”。这时的“浮言”变成了对诗的猜疑、猜测,对位阅读或叫阅读索引也出现了,以为那些诗都是写给徐志摩的,是他们两人相恋时某些私密的流露,诗中叙述到的情景与细节,都可在徐志摩与林徽因的传说中找到佐证。《那一夜》对位阅读现象有些普遍,还有像《仍然》的意象,也会牵引读者走向具体的人物指向,“澄清/许我循着林岸穷究你的泉源:/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的疑心/对你的每一个映影!//你的眼睛望着,我不断的在说话:/我却仍然没有回答,一片的沉静/永远守住我的魂灵。”
这个“百般的疑心”、这个“不断地说话却没有回答”的,令人意会出诗人面对的那个人。自然,艺术的产生不可能离开自我,诗歌的创造更是心灵的写照,林徽因在香山灯影里的诗歌写作,处在那样的环境与情景之下,不可能没有徐志摩的身影,现实的映像与昔时的回想,但当这一切都升华为诗时,便具有了普泛的意义,不再是个体所指了。所以林徽因的研究学者陈学勇不赞成索引式的阅读,他认为:“假如作索引派读林徽因诗歌,恐怕会越读越糊涂的。即使索引得好像是一清二楚,那蕴涵普遍意义的情愫受了局限,降为个别经历的感受,势必影响品味林诗的想象空间。”(陈学勇《莲灯微光里的梦:林徽因的一生》)
林徽因在营造诗歌艺术的时候,同时开始了小说创作,《窘》也是发表在1931年9月徐志摩主编的《新月》上。说是小说,林徽因却是用了诗歌的心理结构方式,基本没有情节,只有几次从偶然到刻意的相遇,将一个成熟男人(维彬)对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芝)爱慕、爱恋所表现出的窘态,以及少女在成熟男人面前的天真与宽厚,细致入微地传达了出来。初次的小说写作便有如此精到的对人物心理与性格的把握与描写,再次体现了林徽因不凡的文学天分,但随之也招来了对位阅读,再次引起猜度,指向的便是“传说”中徐志摩与林徽因的“剑桥故事”,作品中所体现的少女芝对成熟男人维彬教授的“宽容”与“宽厚”,本是一种少女身上的美德,不想令男主人过分尴尬,但也可能让人读出,那是留给男人继续想入非非的缺口。对作品的解读,原来有这样分野的!
林徽因在香山疗养期间,冰心也曾去探望。这不仅因为她们是福州的同乡,两位女士的丈夫吴文藻与梁思成还是清华的同窗,四人都在美国留学。对于林徽因与徐志摩的“浮言”,冰心自然早就听到过,她并不相信,但也不赞成林徽因的一些做法。为此,专门写了一首诗《我劝你》,与林徽因的《激昂》,同时发表在《北斗》创刊号上。《我劝你》在冰心的诗歌中算是较长的一首,诗中说“只有女人知道女人的心”,作者以女人的口气,劝说另一位美丽高贵、却爱上了多情诗人的女人,说你别听他的那些好言虚语,什么灵魂仍在天涯飘零,都是哄你的,作者劝女人不要真诚、不要心软,那是他在用充满剧情和诗意的美丽谎言,投合你的爱好与虚荣。并指出如果继续这场游戏,你的丈夫将不会永远糊涂,你也将停留迷途;还悄悄地告诉她,这场游戏只是诗人无穷游戏的一场,因为浪漫的诗人又寻到了“一双眼睛”。这首诗很快便被人认出,被劝诫女人可能就是林徽因。《北斗》的主编是丁玲,向冰心与林徽因约稿的是沈从文,丁玲在编发了这首“劝诫诗”后,曾写信告诉沈从文自己对诗的寓意、寓指的理解,沈从文则又给徐志摩写信,不指名地赐予诗作者一个“教婆”的“美名”,信中说:“我这里留到有一份礼物:‘教婆’诗的原稿、丁玲对那诗的见解、你的一封信,以及我的一点□□记录(按,□□原如此)。等到你五十岁时,好好地印成一本书,作为你五十大寿的礼仪。”(黄艳芬《“教婆”应为冰心》)
恰如诗中所言,虽然女人知道女人的心,但“我晓,只有女人的话,你不爱听”。显然,林徽因怎么会接受这种劝诫呢?林徽因是一个会接受劝告的人吗?恰在此时,徐志摩飞机失事,又是因为赶来听林徽因的演讲,文坛一片哗然、一片惋惜,痛失诗人也感叹诗人,赞美声中也有不同的声音。冰心便是那不同声音中的一个,在给青岛山东大学任教的梁实秋写信时,再一次表达了她的心情,“究竟是‘女人误他?’‘他误女人?’也很难说。志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处就得不着,女人的坏处就使他牺牲了。”并且披露了徐志摩去看她留下的话:“最后一句话,他对我说的:‘我的心肝五脏都坏了,要到你那里圣洁的地方去忏悔!’我没说什么。”这句话,冰心使用了引号,并非虚言,徐志摩最后一次离别北平前,曾到燕京大学看望柏雷(BILL)夫妇,也到燕南园60号小楼,向冰心道别,那句话便是在那天说的。冰心后来在与萧乾、文洁若夫妇交谈时,对那天的情景及林徽因与徐志摩的关系,有更具体的说法。文洁若说:“那是凌叔华去世后头一次见到大姐。话题不知怎地就转到林徽因身上。我想起费正清送给萧乾的《五十年回忆录》中,有一章谈及徐志摩当年在英国怎样热烈追求过林徽因。我对大姐说:‘我听说陆小曼抽大烟,挥霍成性。我总觉得徐志摩真正爱的是林徽因。他和陆小曼的那场热恋,很有点做作的味道。’大姐回答说:‘林徽因认识徐志摩的时候,她才十六岁,徐比她大十来岁,而且是个有妇之夫。像林徽因这样一位大家闺秀,是绝不会让他为自己的缘故打离婚的。’接着,大姐随手在案头的一张白纸上写下这样十个字:说什么已往,骷髅的磷光。大姐回忆说:1931年11月11日,徐志摩因事从北平去上海前,曾来看望过她。这两句话就是徐志摩当时写下来的。他用了‘骷髅’、‘磷光’这样一些字眼,说明他当时已心灰意冷。”(文洁若《林徽因侧影》)
果然,离开燕南园8天之后,即19日,徐志摩赶回北平听林徽因用英文做有关中国古建筑的报告。当天没有班机,他想方设法乘了一架运邮件的飞机。因雾太大,在鲁境失事,不幸遇难身亡。灵魂人物离去之后的不久,“新月社”随之也落下了帷幕。
徐志摩飞到天堂去了,文学风景留在大地,“新月”落下了,林徽因的文学之路还在月下行走。
文字来源:《文艺报》,2013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