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金林:亲切的自叙传 形象的编年史

——《朱自清日记》研究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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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金林  

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的12卷本《朱自清全集》中第9、10两卷是日记。第9卷收1924年7 月28日至11月30日、1931年8月22日至12月31日,以及1932年至1938年全年的日记。第1 0卷收1939年全年、1940年1月1日至2月22日,1941年2月1日至6月13日、11月9日至12月 31日,1942年至1946年全年,以及1947年1月1日至7月26日、8月15日至12月31日和1948 年1月1日至8月2日的日记。也就是说从1931年8月到1948年8月的17年间,有将近15年的 日记是完整的,这对于我国现代文学史研究说来,无疑是一笔极其宝贵的财富。

    一

朱自清的日记,大部分使用英、日两种文字写的,也有相当一部分使用中文写的,还 有一小部分,用的是当时的国语拼音符号,至于具体到哪年哪月哪天用英文写、用日文 写、用国语拼音写,请看《朱自清全集》第9卷的《编后记》,这里不再赘述。朱自清 用英文和日文写日记,是为了练习这两种语言,用国语拼音符号写是为了更加熟练地掌 握当时的“国音”。朱自清是扬州人,后来他的普通话说得相当好,和这种一个字一个 字地“咬”是分不开的。用英、日两种文字和国语拼音符号书写日记,也从一个侧面说 明朱自清的日记纯属是写给自己看的。朱自清站在个人资秉、经验、修养所形成的立场 和观念上,以自己为中心,自言自语,按照自己的性情、思绪和乐趣,或探求学问,或 走亲访友,或剖析自己,或叙谈琐事,或描写风俗,不拘一格,不避芜琐,毫无拘束, 毋需隐瞒避违,无需讲究修饰,只是赤裸裸地直说事实或感想,对自己“披肝沥胆”, 尽情吐露,以求情感的发泄和一时的心安与宁静。正因为朱自清的日记写得相当真实, 他的日记是不准备发表的。为了尊重他的上述遗言,夫人陈竹隐在朱自清逝世后的三十 多年里,都只是把这些日记保存着。直到1978年之后,为了丰富五四新文学及其作家们 的研究,陈竹隐经过慎重考虑,才决定接受各方面的建议,同意发表朱自清的日记。只 是为了尊重朱自清生前的意愿,发表时作了“若干删节”。对于“若干删节”,朱自清 之子朱乔森在《朱自清全集》第9卷《编后记》中作了说明:

不过,所删的其实并不多。除1924年的那一本,需删之处只是删除了几句话或一段话 ,从未有一整天的记载全部删除的。至于日记中确有中断几天、若干天的情况,那是作 者因病因事或其他原因没有记,而不是删除的结果。1924年12月以后四个月的日记,除 上面提到的原因外,还因为用拼音符号写的大量人名与另外一些名称,译者与编者都感 到现在很难译得准。与其错误很多,不如暂时删去。

朱乔森的这个说明是可信的。阅读《朱自清全集》第9、10两卷,我们依然能在日记中 看到有一些纯属个人隐私和个人生活琐事的记述。1930年秋,由溥西园与叶公超介绍, 朱自清结识了陈竹隐,开始与她交往。1931年6、7月间,与陈竹隐在北平订婚。是年8 月下旬,朱自清赴英国访学,为期一年。因为相隔太遥远了,甜美的爱情也变得苦涩起 来。请看朱自清的几则日记:

1931年10月29日:“作书与隐,谓至下月十六若仍无书,余即不作书以待之。”

1931年10月30日“晚得隐信,凡二页,分别记(5)(6)字,以两书论。书中着语极淡。 又将地名错得不可究诘。信作于四日、八日,儿实发于十三日,余甚疑之。此君殆别有 新知乎?余因觉可以看开,但一面亦甚粘滞,心怀之苦,与谁言之!且俟局面之开展可耳 。”

1931年10月31日:上午念及隐信,心殊不安,终日心中皆似不能放下。自问已过中年 ,绮思虽尚未能免,应无颠倒不能立定足跟之事,而神经过敏如此,无学问复无涵养。 所以自存者果何在耶?

1931年11月6日:昨天收到隐的来信,是那样的一往情深,我从中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1932年3月1日:夜不能寐,为隐的信终日心乱如麻。隐信后两段似有所暗示,但行文 太含蓄,使人难以捉摸。信中的称谓也不同于往常;没有“亲爱的”三字。

1932年3月2日:隐的信使我苦恼不已。

这几则日记记的都是“个人隐私”。至于个人生活琐事的记述得就更多了,如果说“ 跳探戈”,“学狐步舞和华尔兹舞”、欣赏女性美、买彩票,能够看出朱自清丰富的性 情;“玩牌九输洋三元”、“为车费与人力车夫争论”、“我是傻瓜”、“我浮躁愚蠢 ”、“我是个挥霍者”之类的自贬自责,还能看到朱自清注重人格修养、追求自我完善 的一面;“放纵食欲”和“醉态不堪”,就不那么漂亮了,可这类事接二连三地出现在 朱自清的日记中:

1938年5月9日:梅先生举行晚餐会招待县城要人。饮酒过多致醉。

1938年5月10日:王告以我昨晚醉后大讲英语,还有如呕吐等失态情形,以后饮酒不可 过量,戒之。

1938年6月12日:参加魏团长及段团副之晚宴,菜不佳,再次醉倒。

1938年7月10日:参加芝生的面条聚餐会,食面过多,致胃痛服药。

1938年7月15日:参加陈序经的晚餐会,再次醉酒且呕吐。

可见朱自清是把他的方方面面,把他的整个人格都写在日记里的。在我国现代作家中 ,朱自清的人格最完美。“完美的人格”最早是由朱自清的挚友叶圣陶提出来的,很快 就得到学术界的认同。1987年北京三联书店出版过郭良夫编的《完美的人格——朱自清 的治学和为人》,1988年北京出版社出版过张守常编的《最完美的人格——朱自清先生 哀念集》。如果说鲁迅的伟大首先在于他的人格,朱自清令我们敬仰的首先也在于他人 格的“完美”和“完整”。不过一个人再怎么伟大和完美,总还会有他的“个人隐私” 和“生活琐事”的。日记没有沉淀和过滤,个人感受没有经过净化和升华,一切都是原 生态的,这正是日记的真实和亲切所在。惟其如此,这日记才是研究作家的思想和品行 最重要的资料。朱自清怀疑陈竹隐“别有新知”、朱自清“饮食”没有节制,这些“私 语”和“小事”都能公之于众,这说明朱自清日记“所删其实并不多”,大体上保存了 原有的风貌,值得好好珍爱。

    二

朱自清日记记录了他当时对社会、对中学和大学教育,对文艺创作、对文史研究、对 他周围的文人学者的看法,记录了他生活的历程、当时的处境,以及内心的喜怒哀乐, 朱自清日记是朱自清真实的自叙传。最感人的首先是朱自清好学不倦、刻苦严谨的治学 精神,天天都在“埋首研读”。请看他拟定的读书计划和研究课题:

1931年10月14日日记:兹列半年度读书计划如次:

1、通史,阿姆斯特朗;2、圣经,罗素的批评;

3、神话,戈尔登•怀特海德;4、四个悲剧;

5、理查斯的作品七种;6、文学表现形式,理查;

7、现代作家选,美国的七种;8、语音;9、论写作和阅读。

1931年10月15日日记:兹将拟读之近代作家列下:

小说家:贝内特、哈代、劳伦斯、韦尔斯、康拉德、尼瑞第斯

诗人:梅斯费尔德、瓦特•德拉穆尔、哈代、豪斯曼

剧作家:肖伯纳、巴里、高尔斯华绥

散文作家:斯特鲁奇、贝洛克。

1932年10月19日日记:定习日文、英文,读诗论及批评书,又研究兴诗及读香山、放 翁集,新文学书亦须读。以后须能教诗声律史,宋人讨论歌谣、杜诗、陆诗、白诗等。

1932年10月25日日记:定读书程序如次:每日读《诗经》,诵诗、词、曲、新诗(诗每 周居四日)。

二、四、六上午准备功课。

一、三、五上午读专书、治事。

饭后读报及杂志。晚作文及读小书。

1934年7月26日日记:今夏拟读之书:

1、理查斯的《文学批评的原理》;2、《评论》;3、布朗的《形象世界》;4、耶斯 佩森《语法基本原理》;5、《标准英语》;6、《七种意义不明确的话》;7、《意义 的含义》;8、《中国语与中国文》;9、《意义学》,《中国近代文学史》;10、《言 语学概说》;11、《中国哲学史》、《中国道教史》;12、《历史史略》夏书;《中华 二千年史》雷书;13、《晋书》;14、《宋人诗话》;15、《左传》;16、《庄子》。

1935年10月17日日记:读下列书籍:

日本史,欧洲史,比较文学史,翟孟生书,词语的书,大评论家刘易森的书,黄金文 库,日本人作的汉学书籍。

1936年2月7日日记:决心在年内读下列书籍:

1、《活生生的过去》,2、三部西方文学史,3、论评论的两本书,4、七个典型,5、 布鲁姆费尔德(Bloomtield)的著作与沃斯勒(Vossler)的著作。6、《语法规则》,7、 《标准英语》,8、基础训练,9、《日本历史》及一本关于日本语言的一般书籍。10、 《草枕》,11、经子研究中文欧化的问题。“的”在北京方言第三人称代(名)词中的用 法。

1936年2月8日日记:拟清算一下研究题目:

1、李贺的诗;2、中国国文教育法;3、毛诗释兴;4、“的”字研究;5、北京话的记 录;6、欧游杂记;7、整理杂志中之材料。

1937年6月27日日记:暑假计划:

1、整理书刊。2、读谷崎的书十六讲和日本史。3、理查斯、里托利克和辛南琴、里兹 姆等三种西方文学史。4、两种文艺批评的书。5、中国历史。6、中国课本。7、《说文 》。8、郭(沫若)的甲骨文和金文著作。9、完成《伦敦杂记》、作《沉思翰藻说》,评 论《文论讲疏》。文法,金氏英语,米切尔•罗伯特,韦斯勒。天道发展 绍原文 汉 语词类 音韵学

1937年7月5日日记:暑假中余之计划如下:

古典:《左传》、《庄子》、《荀子》、《四书》、《夏史》、《宋史》、《尚书》 、《国语学草创》等。

1937年9月12日日记:我决定每周读一本中文书,每月读一本英文或日文书。书单如下 :

《语法基本原理》、《语法精髓》、松下太之郎:《标准日本文法》、小林英夫泽巴 依:《表现生活之语言学》、安利•富利耶:《误用之文法》(小林译)、《批判的解说 》、《一般文法的原理》、詹姆森(Jameson)的著作、沃德(Word)的著作、《罗西批判 》、《活生生的过去》、伯格姆(Burgum)的著作、刘禹锡的著作、《意义的含义》、汉 学论文(天道)。

1938年1月20日日记:将在离此地前(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引者注),读《庄子》、《 淮南子》、《列子》和《左传》,以及耶斯佩森的书。

1938年5月12日日记:早读日文与《荀子》,晚读《句法分析》,这是我每天固定课程 。

1938年11月1日日记:为使自己成为名副其实的中国文学教授,得进修古典文学,背诵 著名故事并阅读近期各种社会刊物上的文章。

1942年5月3日日记:下学期前,必须研究青铜文与甲骨文。并读以下书籍:

《周礼正义》、《仪礼正义》、《庄子》、《列子》、《文选学》、《中国古代旅行 之研究》、《经学史》、《章氏丛书》、《五观堂书》、《左盦集》、《管子》 、《淮南子》、《吕览》、《史记》、《汉书》、布鲁姆菲尔德氏著作、斯特恩氏著作 、《吉金文选》、全诗、《后汉书》、《三国志》、《山海经》、《穆天子传》、《诸 子系年考证》、《周初地理考》、《通史选读》、《夏史》、《世界史纲》、《训诂学 引论》、《韩诗》、《中国音韵学》、《日知录》、《困学纪闻》、《古书疑义举例》 、《文法哲学》、《心理学》、《楚辞注》。

1943年6月28日日记:读以下文章:

G•K,采斯塔顿:《讽刺艺术》;亚瑟•揆拉•科契:《诗的通俗概念》;贝特兰德 •罗素:《机械和感情》;J•B.普莱德里:《论人的放纵》;乔森纳•斯惠夫特:《 政治欺骗术》。

1945年3月7日日记:读《文选》。读以下文章:

《文学及教授,英语学习方法座谈》(约翰•克鲁•方瑟姆);《批评在当前的作用》( 艾伦•帕特);《成才之路》(乔•哈里尔);《教授和文学分析例证》(莱特•托马斯) ;《伪学术》(哈瑞•列文);《南方评论》(路易斯安娜州立大学)卷六第二号,一九四 ○年秋(季刊)。

朱自清看的书实在太多了,上述书目和篇名,只是他阅读面的一小部分。而就这一部 分书目和篇名而言,至少可以说明四个问题:一是作为大学“中国文学教授”的朱自清 博览群书,学术视野极为开阔,真可谓学兼文史,贯通中西,纵横古今;二是朱自清的 国学根基打得特别坚实,中国文学经典反反复复地阅读,有的甚至到了能“背诵”的程 度;三是关注世界学术走向,就学术理论和研究方法而言,更多地从异域吸收滋养,有 放眼世界的学术情怀;四是学好日文、英文两门外语,能自由地阅读外文资料。总之, 是要使自己成为“名副其实”的“中国文学教授”,为此不断地去拼搏、奋进。早在19 22年,朱自清提倡“刹那主义”,有人以为他“玩世不恭”。挚友叶圣陶则由衷赞赏。 朱自清1924年12月20日日记中说:“下午得圣陶信,劝我仍持刹那主义,甚感之。”其 实,朱自清的“刹那主义”与李大钊《时》一文中主张只能前进,只有努力,不能旁观 ,不可回顾;与李大钊《今》一文中主张最可宝贵最容丧失的就是现在;与鲁迅《华盖 集•杂感》中“应该是执着现在”;与茅盾《<野蔷薇>序文》中“应该凝视现实”的思 想是一致的,就是要“深入现在的里面”,牢牢地“揿”住“现在”(注:朱自清《刹 那》,刊《春晖》第30期,1924年6月1日出版。)“以全生命”来“认真处事”,“态 度是热烈的”(注:叶圣陶《与佩弦》,刊《文学周报》第192期,1925年9月27日出版 。)朱自清把“勤奋”作为他的“处世准则”(1931年11月15日日记),“反复提醒自己 ‘继续致力于你的工作’”(1931年12月27日日记)。从日记中可以看出,朱自清读书不 仅读得快,而且读出了他特有的见解。以我国现代作家的作品为例,他说鲁迅“《铸剑 》故事中宴之敖者乃剑工之灵魂”(1943年5月14日日记),废名的《莫须有先生传》“ 参照《爱丽丝奇遇记》与弗吉尼亚•伍尔夫之作品所写”(1945年4月5日日记);钱锺书 的《猫》一文,“就现时而论,此文过于玩世不恭”(1946年5月6日日记);萧军的《八 月的乡村》“无甚新鲜材料”(1937年1月22日日记),表现形式“笨拙”(1937年3月6日 日记);何其芳的《夜歌集》“作品以新文学运动为方向,为通俗散文体”(1946年8月8 日日记);读了胡风的《民族战争与文艺性格》、《在混乱里面》和《论民族形式问题 》之后说:“看来他的主张是主观现实主义、感觉力和鉴别力,并用鉴别力代替通常所 用之技巧。”(1948年4月4日日记)。1947年5月17日有两位“喜欢胡风,远过茅盾”的 学生登门造访,宣传胡风。“此来欲启发我的观点,然恐最后令其失望,因我毕竟是头 脑冷静的人。我愿受启发,因我要永远保持宽阔的胸怀”(是日日记)。为了“要永远保 持宽阔的胸怀”,朱自清博览群书,采英撷华,但又不是一个人闷头苦干,读死书,而 是在“埋首研读”的同时,喜欢与同事和师友们交流切磋,不耻下问,用他自己的话来 说是“愿受启发”,虚心地向同事和师友们学习。从日记中可以看出,朱自清对于学问 ,受益于同事和师友们的似乎比受益于书本的来得多。仅以1933年4、5两个月为例,朱 自清从同事和师友们中间得到的知识和学问,丰厚极了。请看朱自清这两个月的日记:


4月20日“晚江清来谈。他意中国诗自陶渊明前皆乐府体,陶始以个人生活入诗也,其 说甚可注意。”次日,“下午顾羡骥来讲《辛稼轩及其词》全用中国批评方法。其讲词 颇有趣味,然牵引太多,与稼轩词本身,未说出所以然。……因忆前晚与江清谈今日治 中国学问借用外国模型,此事无所谓优劣,惟如讲中国文学史,必须用中国间架,不然 则古人苦心俱抹杀矣。即如比兴一端,无论合乎真实与否,其影响实大,许多诗人之作 ,皆着眼政治,此以两面间架论之,既当抹杀矣。”次日,“许地山谓‘亲嘴’一词, 自印度来。”次日,“昨访凫公,为谈《王二姐摔镜架》及《长坂坡》鼓词梗概,二者 描写极佳。”次日,“晚看孙毓棠、万家宝两君排《高尔斯华绥之罪》,颇佳。闻一多 评戏有眼光,余不能赘一词,惭愧。”次日,“今日见《金瓶梅词话》,据振铎言《金 瓶梅》有三本,此为初本,图则明末本中物。”次日,“晚吴雨僧请客赏花,有高君珊 、钱端升、叶企孙、公超夫妇、江清兄等。”4月29日,“下午公超引至温特家,见其 所临彩画,颇有气韵,深服其用力之勤。晚赴梁宗岱宴,……振铎在席上力说书法非艺 术,众皆不谓然。”

5月3日,“陈(寅恪)谈中国乐谱制最早者,当推日僧空海所录《梵吹谱》,其中平仄 声与今迥异,此或系六朝遗声;……其次即刘半农藏《敦煌卷子》中乐谱,殆五代时物 ,……再次则为姜白石谱。再次则为《事林广集》中乐谱……”。次日,“晚中文会读 书报告,郭清寰论杜牧之最佳,……浦论《扬荷集》,以为有南北朝乐府气,所以佳。 ”5月6日,“早平伯夫妇及江清来谈。说及对昨日唱曲人意见,余谓七公《琴挑》稍次 ,浦公以为不然,因《琴挑》唱得甚稳,惟气功嗓子不佳耳。又论陶君《三醉》,谓最 要不得,因无高低,亦不稳。……实则陶唱余甚赏识,可见评衡当重知识,余直是妄自 饶舌耳。”次日,“今早公超谓北平无春,又无曙光(Twilight),曙光在爱尔兰最长, 往往及二小时也。又谓宋人画朝雾,用渲染法,……惟此法后世画家不用,雾景虽亦无 人画,今惟俞樾园用此法。”5月11日,“斐云谈近代词家,……又疑《辞源》是伪书 ,……又谓《事林广记》,故宫藏刻本最精”。次日,“晚公超来谈,谓卞之琳确有现 代(Modern)作品,在陈家梦、方玮德之上。又谈T•S艾略特之批评以简劲胜。又谓其《 荒芜的土地》(Waste land)一诗结语谓当以宗教救世,盖艾略特信旧教也。又叶某言, 谓读其诗者须读过若干若干古典文学(孔子、老子在内)。又谈威尔金纳•沃尔夫(Virginia Woolf)每日只写四行,读其文毫无间隔,如梦然!”5月19日,“下午钱宾四 讲演,题为《龚定盦》。……钱讲极佳,一因熟,二因有定见,三因口齿清白、 神采生动,故佳。”次日,“下午入城,访周岂明,……又谈文学杂事。”5月27日, “孙小孟谓基本色五种:青、红、蓝、绿、紫,基本味四种:酸、甜、苦、咸,辣则苦 与痛(Pain)与热(Temperature)之复合也。”次日,“午江清在此便饭,论批评派别, 余等同意中国批评乃古典的,而归于政治,所谓褒贬美刺之观念影响极大,此可谓历史 的。知人论世即此种态度。另一种为艺术批评,江清谓中国批评大抵欣赏,评点者大抵 如此,抑指出作者用心,乃说明的,此则当归于温柔敦厚或褒贬美刺一类去。又论金圣 叹之批评,亦是欣赏,且重在论事。江清主历史的批评,但非政治之谓,盖取泰西(Taine)之说,考作者之环境性格。又论以新理论应用于古作品,而不用新术语,可能否 ?江清以为不可。”“下午在吴景超家谈,公超亦在,论问题戏。公超以为戏有三种表 现法:1、情绪最高时来一段对话,片段的选择的,此为最新法。2、用群集法,如《奇 迹》(The Miracle)。3、用悬念法(Suspense),最无内容,问题戏即此种;易卜生自有 佳作,而人皆喜《娜拉》(Nora)一类,实不可解云云。景超以为提出问题,文学可为之 ,但不必求解决,如此虽有偏见(如公超所论,上未记此)亦无碍也。”次日,“晚吴雨 僧、毕老、浦公,石荪来。毕老论《子夜》,写双桥一段太简,又谓写工潮太不激昂, 第一点甚有理。”193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间自由讨论的学术风气之厚重,实可钦慕。朱 自清上述日记,涉及古代文学、现代文学、外国文学、文学批评、文艺理论,涉及到小 说、诗词,戏剧、乐谱、昆曲、绘画,书法等各个门类,以及治学的方法和版本学等学 术领域,话题太广泛了。朱自清“听”同事和师友们“谈”和“讲”的过程,就是一个 “学”的过程,是一个从自身出发进行思辨、体悟、交流、沟通、归纳的过程。“其说 甚可注意”“余不能赘一词,惭愧”“钱讲极佳,一因熟,二因有定见,三因口齿清白 、神采生动,故佳。”“余直是妄自饶舌耳”、“而不用新术语,可能否?”以及“第 一点似甚有理”等等感慨,都说明朱自清在虚心地向同事和师友们学习,并在反映自身 的同时不断地提升自己,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埋首研读”。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两种层面 的“埋首研读”,朱自清不仅很快就由一个写诗歌和散文的作家,成长为一个学术视野 及其开阔成就卓著的文学史家,并且形成了兼有京派海派之长的学术风格。朱自清在19 48年4月12日日记中说:“他(冯友兰——引者注)指出我们的研究方法既是京派又是海 派,甚是。”冯友兰的这一评说,朱自清完全赞同并引以自豪。

    三

朱自清日记中许多前所未知的史料再次说明:记忆往往是靠不住的。周作人在《济南 道中》中说:(注:周作人《雨天的书》,新潮社1925年12月出版。)“一切过去的记忆 ”,“所记住的大抵只是一些经过时间熔化变了形的东西”。这话说得没有错。著名美 学家朱光潜的记忆就出了差错。他在1980年9月写的《自传》(注:《朱光潜全集》第1 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8月版。)中说:

在英法留学八年……(1933年)回国前,由旧中央研究院历史所我的一位高师同班好友 徐中舒把我介绍给北京大学文学院长胡适,并且把我的《诗论》初稿交给胡适作为资历 的证件。于是胡适就聘我任北大西语系教授。

朱光潜把他到北大执教归结为徐中舒的引介和胡适的赏识,而朱自清日记却提供了另 外的一些信息,1933年5月20日日记中写道:

下午入城,访周岂明,以方光焘事任之,唯唯而已。又询孟实事,据云已去电。

这里的“又询”二字值得留意,可见朱自清入城访周作人“询孟实事”已不止一次了 。所谓“孟实事”无非是北大聘不聘朱光潜;而“据云已去电”,则说明作为北大知名 教授的周作人已经帮忙说了话。朱光潜与朱自清1924年在浙江上虞春晖中学相识。朱光 潜在《敬悼朱佩弦先生》(注:《朱光潜全集》第9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2月版。) 一文中说:在春晖中学时,“大家朝夕相处,宛如一家人。佩弦和丐尊、子恺诸人都爱 好文艺,常将所作传视。我于无形中受了他们的影响,开始学习写作。我的处女作《无 言之美》,就在丐尊、佩弦两位先生鼓励下写成的。他们认为我可以作说理文,就劝我 走这一条路。这二十年余年来我始终抱着这一条路走,如果有些微的成绩,就不能不归 功于他们两位的诱导。……后来他由清华休假到欧洲去,我还在英国没有回来,在英国 彼此又有一个短时间往还。那时候,我的《文艺心理学》和《谈美》的初稿都已写成, 他在途中替我仔细看过原稿,指示我一些意见,并且还替我做了两篇序。后来我的《诗 论》初稿也送给他,由他斟酌过。我对于佩弦先生始终当作一位良师益友信赖。”朱光 潜“信赖”朱自清,崇拜周作人,早在1926年就写过《雨天的书》的书评,说是“在现 代中国作家中,周先生而外,很难找得第二个人能够做得清淡的小品文字。(注:朱光 潜《雨天的书》,《朱光潜全集》第8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2月版。)而当时反倒 与胡适不熟。他一心想到北京大学任教,拜托与周作人比较亲近的朱自清恳请周作人帮 忙,是情理中的事,因为周作人与胡适的关系非一般。过了将近半个世纪,朱光潜没能 在《自传》中提到周作人,显然是记忆有误。朱自清的这则日记提示了朱光潜与周作人 的关系。周作人附逆后,朱光潜起初非但不进行讨伐,还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为周作人辩 护,这一反常也许是感恩心理在作祟,这时后话。几乎所有述说朱光潜生平的文字,都 说他1933年7月到北大任教。朱自清日记提供了真实的史料。1933年10月3日日记:“朱 孟实已到北平。”10月8日日记:“早晤孟实”。10月15日日记:“午宴客,到今甫、 宗岱、振铎、中舒、孟实、健吾、季斌、石荪,二弟。晦闻、周岂明未来。”10月17日 日记:“下午孟实来,当导至各处认路。”这几则日记,把朱光潜到北大的日期说确凿 了。朱光潜在《自传》中说:

(我回国时)正逢“京派”和“海派”对垒。……我由胡适约到北大,自然就成了京派 人物,京派在“新月”时期最盛,自从诗人徐志摩死于飞机失事之后,就日渐衰落。胡 适和杨振声等人想使京派再振作一下,就组织一个八人编委会,筹办一种《文学杂志》 。编委会之中有杨振声、沈从文、周作人、俞平伯、朱自清、林徽音等人和我。他们看 到我初出茅庐,不大为人所注目或容易成为靶子,就推我当主编。由胡适和王云五接洽 ,把新诞生的《文学杂志》交给商务印书馆出版。

《文学杂志》创刊于1937年5月1日。朱光潜在主编《文学杂志》之前,还做过一件与 “振作”京派有关的事,即在他的家里——慈慧殿三号组织“读诗会”。沈从文在《谈 朗诵诗——一点历史的回溯》(注:《沈从文文集》第11卷,花城出版社1984年7月版。 )中说:北方《诗刊》结束十余年,当时的诗人如徐志摩、朱湘、刘梦苇、朱大柟、杨子惠、方玮德、刘半农诸先生都死了。闻一多先生改了业,放下了他诗人兼画家 的幻想,诚诚恳恳的去做他的古文学爬梳整理工作。北平地方又有了一群新诗人和几个 好事者,产生了一个读诗会。这个集会在北平后门慈慧殿三号朱光潜先生家中按时举行 ,参加的人实在不少。北大有梁宗岱、冯至、孙大雨、罗念生、周作人、叶公超、废名 、卞之琳、何其芳诸先生,清华有朱自清、俞平伯、王了一、李健吾、林庚、曹葆华诸 先生,此外尚有林徽因女士,周煦良先生等等。这些人或曾在读诗会上作过有关诗的谈 话,或者曾把新诗、旧诗、外国诗当众诵过、读过、说过、哼过。大家兴致所集中的一 件事,就是新诗在诵读上,究竟有无成功可能?新诗在诵读上已经得到多少成功?新诗究 竟能否诵读?差不多集所有北方新诗作者和关心者于一处,这个集会可以说是极难得的 。

沈从文的这篇文章写于1938年9月,虽说与读诗会靠得很近,但毕竟是事后的回忆,时 间上的出入还是比较大的。沈从文说“北方《诗刊》结束十余年”,又“产生了一个读 诗会”。这里的“北方《诗刊》”指的是北京《晨报•诗镌》,1926年4月1日创刊,19 26年6月10日出完第11号停刊,由徐志摩主编,这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二个专门发表 诗与诗论的专刊(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个诗刊《诗》月刊,1922年1月创刊,由叶圣陶 和刘延陵主编)。若按沈从文的文章推算,慈慧殿三号的读诗会少说也是1936年6月之后 的事。朱自清的日记为我们提供了准确而具体的记述:

1935年1月20日:下午赴朱M.S.家(注:朱M.S.即朱光潜,冯先生是废名,梁夫人即林 徽因。),参加读诗与文学讨论会。李健吾与马小姐先朗诵王芹溪改编的剧本《她屈从 于妥协》。这个中国剧本太欧化了。李先生扮演一个迂腐气十足的旧官吏,可是他讲的 却是满嘴最时髦的幽默话,真是矛盾得可笑。马小姐表演摩登女郎真是驾轻就熟,因其 本人就是个摩登女郎。接着是我朗诵自己的短文《沉默》。然后冯先生讲新诗,他强调 新诗应有新情调。不过我对他分析自己的诗更感兴趣。若有人把他们所说的话记下来, 那倒是一篇很好的文章。后来我将其概要记在笔记本上。梁夫人对梅菲尔德的日记中的 一句话作了一番阐述,这句话是:“坦普尔(Temple)先生,你太多心了。我想要买一块 腌肉。”她从这短短一句话里悟出的言外之意似乎太多了些。

1935年2月16日:下午访周C.J.,并同去朱孟实家。唐先生读《妻的灵魂》,他对文中 的感情表达得不够认真。我很后悔事先未劝他,并读其作品《餐室》。孙大雨先生简要 地讲了诗的形式问题。他以莎士比亚的《李尔王》第三幕第二场为例,读了九行诗,并 解释如何使音调与感情一致。他还谈了莎士比亚的无韵诗,并强调莎翁诗形式的多样化 。然后他朗读了自己的译文,并声称他尽了最大努力找寻最适当的元音以求符合原著的 效果,但仍不成功。他说有位中国评论家曾声称这样的诗句是译不好的。但孙大雨先生 还是译了。我们知道他指的是梁实秋。淑芳小姐朗诵又太富于诗意了(我的意思是指纤 雅)。

周C.J.是培源,唐先生是唐宝鑫。沈从文在《谈朗诵诗——一点历史的回溯》中说: “记得某一次由清华邀来一位唐宝鑫先生,读了几首诗,大家并不觉得如何特别动人。 ”而朱自清则赞扬唐“才华出众”(1935年4月3日日记)。

1935年3月25日:P.P.(注:P.P.和P均为俞平伯。)同意下月起让一年级学生读胡适的 文选。P谈及昨日的朗诵会,说李健吾读了孙毓棠先生的诗,并与淑芳女士一起朗读了 她的剧本,很成功。朗诵会上朗诵的东西大多是新诗。P认为新诗的生命在一定程度上 依赖于朗诵,正如音乐作品要靠演奏者一样。不过这中间仍然有共同的东西,这是需要 探讨的实质性问题。然后我们又谈到了古诗的特色。

从这三则日记可以看出,读诗会至少在1935年1月就开始了,每月大概一至二次。朱自 清住在城外,离朱光潜家较远,加上工作忙家务重,不是每次都参加的,即便参加了也 不一定都写在日记里。现将朱自清日记里有关读诗会的文字抄录于下:

1935年6月3日:参加朱孟实之朗诵会。

1935年10月6日:访朱孟实,受邀于下月十日讲一九二七年前之诗歌。

1935年11月10日:进城参加朗诵会。作关于一九二七年前新诗运动之演讲。

1937年4月22日:下午开共赏会。朱孟实作《诗与散文》讲演。要点如下:

一、音律之存在理由有三:

1、多样化中之统一性;

2、节奏;

3、淫猥之掩护物(例如酬简)。

二、散文占领了诗的领域。

三、形式平凡,只有平凡。

四、若形式之有理由,则必为音乐的。

第三项中朱曾引用米德尔顿•默里(Midleton Murry)的《风格问题》里的话。默里认 为在任何形式中都没有内在的价值。

1937年4月24日:开共赏会。

“共赏会”就是读诗会。从日记里这些零零星星的文字中可以推测,读诗会有可能一 直延续到1937年“七七”前后。朱光潜主编的《文学杂志》出至第4期(1937年8月1日出 版)被逼停刊,读诗会大概也是在“七七”抗战大背景下被迫终止的。读诗会的内容和 形式其实是很丰富的。顾颉刚1935年4月25日日记中写道:

到朱光潜家,为诵诗会讲吴歌。同会者有朱光潜、周作人、朱自清、沈从文、林徽因 、李素英、徐芳、卞之琳等。(注:顾潮编著《顾颉刚年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 993年3月版。)

顾颉刚的这则日记丰富了读诗会的史料,只是太简略了。沈从文在《谈朗诵诗——一 点历史的回溯》中说:“(读诗会上)当时长于填词唱曲的俞平伯先生,最明中国语体文 字性能的朱自清先生,善法文诗的梁宗岱、李健吾先生,习德文诗的冯至先生,对英文 诗富有研究的叶公超、孙大雨、罗念生、周煦良、朱光潜、林徽因诸先生,都轮流读过 些诗。朱周二先生且用安徽腔吟诵过几回新诗旧诗,俞先生还用浙江土腔,林徽因女士 还用福建土腔同样读过一些诗。……“诗人、散文家、小说家、戏剧家、评论家、翻译 家,大家汇集在一起,朗诵自己或他人的作品,既联络感情,又得切磋琢磨的益处。接 纳未成名的文学青年参加,既活跃了读诗会的气氛,又使这些未成名的青年得到帮助提 携和鼓励。慈慧殿三号的读诗会,是真正意义上的“文艺沙龙”,是京派作家的一个创 举,对于凝聚作家队伍,开展文学批评,繁荣新文学创作,“振作”京派,培养新人, 都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因为研究资料太少,朱自清日记里的这几则材料就显得格外珍贵 。

    四

相对说来,朱自清日记里记得最多的还是“人”。他1920年5月从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 后,在江浙一带的师范和中学任教,结识了叶圣陶、夏丐尊、刘延陵、俞平伯、沈雁冰 、杨贤江、胡愈之、郑振铎、方光焘、丰子恺、匡互生等一大批“南方的朋友”。1925 年8月,朱自清结束在江浙一带五年漂荡的生活,开始了一辈子服务于清华大学的历程 。所以,朱自清日记里记得最多的一是早年结识的“南方的朋友”,二是以清华大学、 北京大学教授们为主体的“北方的文人”。无论是“南方的朋友”,还是“北方的文人 ”,他们大都是我国近现代颇有名望的作家或学者。朱自清日记的出版,对这一大批作 家和学者的研究提供了新鲜的史料。朱自清在日记里写“人”,有的就具体事件展开评 论,如1924年9月江浙战争时俞平伯写了《义战》一文,对两方面的军阀说了不关痛痒 的风凉话,朱自清看了非常反感,在9月17日日记中说:

前两日读《申报》时评及《自由谈》,总觉他们对于战事,好似外国人一般;偏有许 多闲情逸致,说些不关痛痒的,或准幸灾乐祸的话!我深以为恨!昨阅平伯《义战》一文 ,不幸也有这种态度!他文中颇有掉弄文笔之处,……遂觉说风凉一般,毫不恳切,… …我以为这种态度,亦缘各人秉性和环境,不可勉强;但同情之薄,则无待言。其故由 于后天者为尤多。因如平伯,自幼娇养,罕接人事,自私之心,遂有加而弥已,为人说 话,自然就不切实了。

“词虽峻绝,而语长心重”,朱自清“对自己,对朋友,对人间都是这般的严肃”。( 注:俞平伯《关于“义战”一文》(朱佩弦史遗念),刊《论语》第163期(1948年10月16 日)。)有的则是日常接触交往过程中的印象,如“访周予同,谈甚适,此君大佳大佳! ”(1924年9月1日日记);“(叶)石荪处处外国规矩,(叶)公超则处处蔑视外国规矩”(1 933年9月22日日记);“张大千颇善谈,易于接近并精力旺盛”(1935年10月31日日记) ;吴晗“前途无量,羡慕之至”(1933年11月18日日记);“浦君(浦江清)可谓真友人也 ”(1947年3月31日日记);黄晦闻“盛气凌人”(1933年5月10日日记)、“惜书如命”(1 933年12月12日日记);茅盾“开口讲社会问题”,李健吾“开口讲艺术”(1933年9月21 日日记),等等。虽然只是片言只语,但都是知人之论精辟透彻。有的是他“听”来的 ,如诗人徐志摩令人惊怵的消失。1933年7月13日记云:

“芝生晤保吾健,谈徐志摩死情形。大抵正机师与徐谈文学,令副司机开车,遂致出 事。机本不载客,徐托保得此免票。正机师开机十一年,极稳,惟好文学,出事之道非 必由者。意者徇徐之请,飞绕群山之颠耶。机降地时,徐一耳无棉塞,坐第三排;正机 师坐第二排,侧首向后如与徐谈话者,副机师只余半个头,正机师系为机上转手等戮入 腹中,徐头破一穴,肋断一骨,脚烧糊。据云机再高三尺便不致碰矣。”

有的是他亲眼看到的,如熊佛西舒适的生活。1933年8月24日日记云:

“佛西熊君为许地山君饯行,其住宅后有花园,院落极大,院中满置盆花,极可爱, 客厅明窗净几,兰花二盒,一红心,一素心,清香沁人心脾,园中有桑、榆、栾、乌桕 、楸等。”

也有的大概是从报刊上“抄”下来的,如1935年9月5日日记中记的瞿秋白狱中所作的 《浣溪沙》、《梦回口占》和《狱中忆内集唐人句》:

[浣溪沙]廿载浮沉万事空,年华逝水水流东,枉抛心力作英雄,湖海栖迟芳草梦,江 城辜负落花风,黄昏已近夕阳红。

[梦回口占]山城细雨作春寒,料峭孤衾旧梦残。何事万缘俱寂后,偏留绮思绕云山。

[狱中忆内集唐人句]夜思千重恋旧游,他生未卜此生休。行人莫向当年事,海燕飞时 独倚楼。

以上这些评述和史料,丰富了现代文学和现代作家研究。朱自清日记中史料多,有时 甚至会有很惊异的发现。例如,在人们心目中郑振铎的学识和为人都是无可挑剔的。郑 振铎研究专家陈福康撰写的《郑振铎传》(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4年8月版。)中 ,将1930年代的郑振铎与鲁迅相提并论,给郑振铎“南迅北铎”这一极其崇高的评介。 而朱自清日记中的郑振铎则显得有点儿偏颇和狭窄,请看几则日记:

1934年6月9日:上午访振铎,振铎谈“五四”起家之人不应反动,所指盖此间背诵、 拟作、诗词习作等事。……又谓余办事胆太小。铎多偏见,……又力谓一多论《诗经》 为伪书,于一多文,实未寓目也。铎所重者盖反动思想云云。

1934年6月26日:振铎办事颇僵,拟俟绍虞归有以调解之。

1934年7月6日:下午绍虞来谈,始知振铎从改专任时即令其不快矣。觉欲调解亦无从 也。

郑振铎与朱自清和郭绍虞彼此都是好朋友。1931年9月,应燕京大学国文系主任郭绍虞 邀请,郑振铎向商务印书馆请假半年,到北平担任燕京大学和清华大学合聘教授,聘期 为半年。郑振铎期满回上海后正好赶上“一二八”战争,商务印书馆遭日军猛烈轰击, 被逼大量裁员,郑振铎来到北平谋职,燕京大学只能聘任他为“专任讲师”,郑振铎以 为是郭绍虞不帮忙,“似与绍虞有不洽和”(朱自清1933年6月24日日记)。笔者无意贬 损郑振铎,只是想说,相对于正经的作家论和正统的文学史,朱自清日记同样值得关注 。

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与鲁迅不睦是人所共知的,1927年在广州闹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鲁迅在《故事新编》的《理水》里对顾颉刚提出的“禹是蜥蜴之类的虫”的问题,作 了尽情的奚落和嘲讽;在书信中说顾颉刚“遍身谋略,狗性”(注:鲁迅1934年7月6日 致郑振铎。);“营植排挤”本是顾颉刚“惟一之特长”(注:鲁迅1935年1月8日致郑振 铎。)。再加上十九世纪年代顾颉刚连任过国民党政府的参政员,1943年还和一帮名流 向蒋介石献金鼎,歌功颂德,于是顾颉刚受到来自各方面的批评。可是,朱自清日记里 的顾颉刚则可敬可亲。请看以下两则日记:

1933年9月19日:下午访绍虞,于燕大国文系,……归途路遇颉刚,同访振铎,嘱勿宣 扬罗事。修绠堂耿某在座,现为燕大抗日会在打磨厂开一金利书庄,售抗日会所印鼓词 ,并将代售定县刊物。……与颉刚同行,为言南方沿海省份(江浙)农村破产情形,大抵 谷贱、匪多、税重,乡村有产者大抵均集中都市。又至其家,谈金利书庄命名之义:1 、金属西,中国在日本西,谓中国利也;2、二人同心,其利断金;3、《左传》“磨砺 以须”之意。颉刚又谓南人甚恨国民党,渠意共党起或有办法,如仍无可为则中国惟有 亡国耳。

1933年10月10日:颉刚之热心民众文学,亦可敬之至。……

“抗日会”即燕京大学中国教职员抗日会和燕京大学学生抗日会。1933年春,热河失 守,河北成了前线。燕大师生感觉到时局危急,积极行动起来,自由捐款,开展了万顶 钢盔运动、万斤咸菜运动、军衣的捐助、救护队的出发等一系列抗日的工作。顾颉刚是 教职员抗日会的宣传干事,他提出用北方最流行的大鼓宣传抗日,得到抗日会同仁的赞 成。随后顾颉刚在报上登了征集鼓词的广告,列了许多题目,截止4月底收到40多篇, 经顾颉刚、洪业、郭绍虞、吴世昌等共同审阅,定出名次,给予奖赏,并用“三户书社 ”的名义付印发行,由金利书庄经销。“三户”取“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意。

6月5日,唱本第一册《杜泉死守杜家峪》出版,随后《宋哲元大战喜峰口》,《胡阿 毛开车入黄埔》,《义军女将姚瑞芳》、《二十九军男儿汉》等唱本剧本相继问世。“ 颇得一般民众之注意”,“使读之者感觉今日国家地位之危及自身所负责任之重”(《 燕京大学中国教职员及学生抗日会上教育部呈文》)。7月上旬,顾颉刚回苏州和杭州探 亲,8月31日回到北平。南行期间,他对江浙一带有了更深切的了解,对国家和民族的 前途和未来有了新的瞻望:颉刚又谓南人甚恨国民党,渠意共党起或有办法,如仍无可 为则中国惟有亡国耳。这番话,在今天看来,也许并不新奇,可在当年,在像顾颉刚这 样一批知识分子中间,可是空谷足音。记得傅东华曾在上海《申报•自由谈》(1932年1 2月31日)上发表过一篇《动荡年代的信仰》的杂感,反反复复地说:“动荡年代信仰多 ;动荡年代无信仰,信仰多等于无信仰。若有人问我有没有信仰,我说有,有,有:

我相信地球是圆的。

我相信全体大于部分,部分小于全体。

我相信七乘七等于四十九,七加七等于一十四。

我相信凡人都有死。

我相信没有性交不会生孩子。

我相信经咒不能救国。

我相信不过自己无宁死。

……

信仰和迷信原是姐妹行,

因此有许多人误认迷信作信仰。”

在许许多多知识分子声称“无信仰”的“动荡年代”,顾颉刚把中国的前途和命运寄 托在中国共产党身上,实属难能可贵。1933年6月,顾颉刚嫌“三户书社”之名太“隘 狭”,改名为通俗读物编刊社。他在9月14日拟定的《民众读物编刊章程》中说:“本 社工作目标有四:(一)唤起民族的意识。(二)鼓励抵抗的精神。(三)激发向上的意志。 (四)灌输现代的常识。”顾颉刚用民众读物宣传抗日的创举,深得朱自清的赞赏,“颉 刚之热心民众文学,亦可敬之至。”朱自清日记里的顾颉刚,与鲁迅《理水》里的“鸟 头先生”(影射顾颉刚),判若两人。人的思想情感是复杂的,中国知识分子的道路是曲 折的。朱自清的这两则日记为顾颉刚研究提供了新的史料,使我们看到了1930年代顾颉 刚思想上正直和愤激的一面,看到了鲁迅与顾颉刚的势不两立确也夹杂着彼此误解和意 气用事之处。

朱自清日记中可挖掘的资源还很多。纵观整部日记,文学性强,理论色彩厚重,语言 文字清新,写景的文字尤其美。1937年7月18日日记:“去西苑散步,那儿残荷飘香, 在令人陶醉的月光中翠欲滴。”同年10月21日日记:“月光如水,因独自散步,觉万物 淋漓如洗。”同年11月12日日记:“观日出因天空相当清朗,故景象亦平常。然日出前 见启明星闪耀舞踊,甚壮丽。”仅举三则,尝脔一勺,亦可见朱自清心灵的纯静和对美 的独特感悟。

二○○三年二月十一日于北大畅春园寓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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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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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东方文化》(广州)2003年04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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