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写于1925年10月,最初发表在《文学周报》第200期(1925年11月22日)上。1928年10月,作者将其与另外14篇散文结集出版时,就以“背影”命名,《背影》一文位居首篇。可见作者对它的偏爱。这篇散文全文约1500字,凝练地讲述了1917年冬,父子二人在南京浦口车站分别及分别前后的景况。全文结构严谨,笔法纯熟,感情真挚,内涵丰富,是朱自清早期散文的代表作之一。
《背影》问世80多年间,曾得到极高的赞誉,也曾经被指责得一塌糊涂,短短的一篇《背影》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现代语文教育史上却留下了一个长长的令人深思的“背影”。今天,我们来重新梳理《背影》的教学史,或许会有新的启示。根据现有资料可知,1930年由赵景深主编,北新书局出版的初级中学混合国语教科书第三册首先开始把朱自清的《背影》收入中学语文教材。根据《背影》入选中学语文教材的情况来看①,1950年之前,《背影》入选多家教材,地位稳定;1951年,它在语文教材中存在的合理性受到质疑,关于《背影》教学的大讨论,最后以《人民教育》编者按的形式对《背影》做了全面否定,1952年至1978年,它从中学语文教材中消失;1980年,华东师大中文系华东师大第二附中“中学语文试用教材编写组”编写的《初中实验课本语文》收录了《背影》,此后,重新走入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全国通用教材《中学语文》。21世纪初新课程改革以来,《背影》为多家语文教材选录,经全国中小学教材审定委员会初审通过的人教版、苏教版、语文版三个版本的初中语文课本都收录了《背影》。参照《背影》入选教材的情况,大致将其教学史分为三个阶段:1925-1950年、1951-1977年、1978年以来。我分别把这三个阶段称为《背影》教学史上的春晖时代、寒冬时代、夏日时代。
一 春晖时代
《背影》自1925年发表后就受到称赞,声誉鹊起。1930年入选国文教材后,影响面更广。吴晗先生的话可以说明《背影》在当时中学生心中的地位:“这篇散文被选作中学国文教材,在中学生心目中,‘朱自清’三个字已经和《背影》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体了”。②从1925年到1950年间,《背影》频频入选各类国文教材。对于它的思想内容,一般教材都认为是表现了父亲对儿子无微不至的关怀,儿子对父亲的无限怜惜之情。对于它的艺术特点更是一致肯定。以下选取两家教材的课后点评加以说明:
叶楚伧主编的《初级中学教科书 国文》(正中书局,1934年版)第二册第13课的课后点评是:
文体 本篇是“主美”的叙事文,虽然含有许多伦理上的亲子之爱的“善”的意味,然其给予读者是一种“趣味”,并不是一种“教训”,所以这是“美”的亲子之爱而不是“善”的。
章法 本篇行文,以总叙起,以总叙结,中间依照时间先后的顺序,次第说来,是顺行叙事。
风格 本篇是纯写实的。文中虽有怆然哀思之处,但论其作风,却不是沉郁,而是“清新”。
思想 文中所表现的思想有两种:一种是表现少年人的心情和老年人不同,一种是表现亲子间的自然的真爱,而尤以后者为本文的中心思想。
同年,朱剑芒主编的《初中国文》(世界书局)第一册第9课《背影》的课后参考这样写道:
文体 本篇为描写老父慈爱的叙事文,内容系追叙老父送行时的情形,与别后的惦记,所以在记叙体中,还夹杂些极端悲伤的抒情分子。
1937年,宋文翰、朱文叔主编的《新编初中国文》(中华书局)第三册《背影》一课的课后题解及习题是这样的:
题解 本篇节录《背影》,为作者想念父亲、追忆前事的作品。
习题:一、这篇文章里告诉读者些什么?
二、为什么上了二十岁的儿子出门,做父亲的还不放心?
三、写一篇父亲爱自己的文章。
1936年,《新少年》杂志创刊,并开设了“文章展览”一栏,由作家、教育家叶圣陶按期选一篇文章,并在后边加以点评。这一栏目开办初始,第一篇选文就是朱自清的《背影》(节选)。选文后所附叶圣陶的点评有两千多字,开篇写道:“这篇《背影》,大家说是朱自清先生的好文章,各种初中国文教科书都选着它。现在我们选读它的中部。删去的头和尾,分量大约抵全篇的三分之一。”接着,从《背影》的生字、难语到主旨、艺术特点逐层详细讲评,认为《背影》的主旨是“把父亲的背影作为叙述的主脑,从其间传出父亲爱惜儿子的一段深情。”语言上“通体干净,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多余的字眼,即使一个‘的’字一个‘了’字,也是必需用才用。多读几遍,自然有数。如果读得合乎自然语调,人家听了一定很满足很愉快,因为他听见了一番最精粹的说话。”③
总之,1950年前的教科书及学生语文学习辅助读物普遍认为《背影》是一篇文质兼美的散文。虽有怆然哀思之处,但风格依然清新。它作为表现亲子之爱的美文而被多家教材收录。
二 寒冬时代
1951年关于《背影》教学的大讨论是以《人民教育》第3卷第3期上刊登黄庆生老师的一篇文章开始的。该文题目是:《一篇很不好教的课文——〈背影〉》④。文中认为《背影》不好教的原因主要在于《背影》一课的教学目的难以确定。在备课时,他三易教学目的,最终也没能说服自己,最后上课时,放弃《背影》思想内容的讲解而只讲文法,不免讲得自相矛盾。上课结束,学生评价说:“这课书一点意思都没有。”黄老师第一次把《背影》的教学目的确定为:使学生了解及渲染父爱的伟大,以引起他们对自己父亲的热爱。然后,他自己又推翻了这一教学目的。他认为,如果把文中父亲出于本能的爱说成是伟大的,则将置送子参军那种具有崇高理想和鲜明目标的父爱于何地?黄老师第二次把教学目的确定为:使学生体会父爱的深厚,因而爱护自己温暖的家庭,进而热爱自己的祖国。然后,他马上感到困惑:作者的思想感情完全局限于父子之间和家庭之中,就是牵强附会,也很难跳出父子的小圈子而和祖国人民有联系。如果按教材内容讲,不但不能引起学生对祖国的热爱,反而会破坏青年学生对新社会的集体观念,甚至可能引起对人民与祖国的仇恨情绪。因为班上学生们的父亲三分之一是地主成分,有的还在大张旗鼓镇压反革命时受到了镇压。这样,黄老师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第三次把教学目的确定为:使学生知道纪念亲属的文章要怎样去写,才能感人至深。按这个教学目的去上课,纯技术地去处理课文,效果是很惨的。黄老师狼狈地跑下讲台,仿佛被撵了出来。所以,黄老师在文章中写道:
朱自清的《背影》在目前来说,的确是一篇很不好教的东西,这课书,在今日的青少年面前,抽象而颓弱地渲染着一个父子之爱,是与当前三大政治任务——抗美援朝(参加军干校),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相矛盾的。假若将《背影》的思想感情在今天向学生渲染太深的话,那么就可能使本想参加军干校的同学,或感于父母年迈而迟疑不前。也可能使地主或恶霸地主家庭出身的学生,在思想情感上无故勾起“家道中落”或“失父之痛”一类无谓的纷扰,这是不言而喻的。
再者,纵使《背影》的超阶级情感与目前的政治任务不相矛盾,光就朱自清那三次感情脆弱,有点林黛玉式的下泪,就可能给感情尚未完全成熟的青少年学生以不健康的感染。……
我教《背影》这课书是失败了,究竟是教材有问题呢?还是我的教学能力太差或认识上有毛病呢?二者必居其一。谁是谁非,我自己的确搞不清楚,只好提出来向编辑同志们请教,向诸位教师同志请教。
从文章中可以看出,黄老师首先明确否定了《背影》的思想内容,说它抽象而颓弱地渲染着父子私爱,与当时三大政治任务相矛盾。其次,严肃地批判了主人公的三次落泪,说那是脆弱的,不健康的眼泪。
针对黄老师的文章,《人民教育》加了编者按:
黄庆生同志教《背影》这篇文章中,提出了两个问题,提得很好。黄同志这样肯用心思和对学生的负责态度都是值得全国教师们学习的。
《背影》是表现小资产阶级不健康的感情的,在现在实在没有选作教材的必要,语文课本中是不应该有它的地位的,这是一。第二,作者既然要教这篇文章,就不应该从文章本身中去追求什么正面的健康的思想教育目的,而应该把这篇文章当作表现小资产阶级感情的典型作品加以深刻的批判,提高学生的批判能力。
由《背影》可能引起相类似的许多问题,希望全国中学语文教师同志参加研究,并将现有中学语文课本中不适当的文章检举出来。
“编者按”明确否定了《背影》的思想内容,这是《人民教育》的“编者按”,而《人民教育》是新中国教育部的机关刊物,它的“编者按”意味着什么呢?此时,对《背影》的批判已端倪渐显。特别应指出的是,编者按的最后用了“检举”二字,问题的严重性可想而知。果不其然,紧接着,《人民教育》第3卷第6期上刊发了署名“编者”的一篇文章,题目是《对〈背影〉的认识》⑤。另外,又选登了6位中学教师讨论《背影》的文章。这6篇文章要么认为《背影》不该入选教材,要么主张把它作为反面教材。其中,陈士黉和左海两位老师认为《背影》思想不健康,根本不该选入教材。陈士黉老师认为:在《背影》里,通篇找不到“爱人民”,恨丑恶的影子,只看见泪光中的一个软弱的肥胖的背影!《背影》表现了旧中国中小资产阶级没有出路和知识分子向上爬而跌了脚的悲哀。左海老师认为:选文应该把政治标准放在第一位,艺术标准放在第二位。如果我们留恋了《背影》的艺术性而忽略了它的思想性,那么我们的教学态度是不够认真负责的。
其他四位老师张海帆、汪宗超、闵耀汉、白盾则认为可以把《背影》作为反面教材,通过它来批判旧中国,引导学生热爱新中国。张海帆老师认为,《背影》表现的是旧社会的东西,我们讲课文时正可以从介绍课文的时代背景方面,用历史观点和阶级观点予以分析批判,使学生深刻地认识到生长在旧社会里的知识分子,他的思想和情感是多么狭隘,多么脆弱而不健康,以至多流了许多不必要的眼泪,反观出生长在毛泽东时代里的新青年该是多么愉快而幸福。汪宗超老师对《背影》一课则设计了三个问题:1.为什么父子东奔西走,家中光景却日见中落呢?2.父亲年轻时做了许多“大事”,为什么老境却“如此颓唐”呢?3.今天,人们还有这种伤感吗?汪老师的答案是:旧社会是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广大人民外受帝国主义的压迫,内受封建势力的压迫及连年军阀内战的影响,遭受着极大的苦难,所以,作者的家庭一日不如一日。非但作者家庭如此,凡是善良的中国人民的家庭都是一日不如一日。任凭你怎样东奔西走,做了许多所谓“大事”,只要不是从事革命,摧毁旧社会制度,建立新社会,就永远无法改变那个苦难的情况……随着经济的根本好转,新社会的逐步前进,“失业”、“没钱”、“穷”及什么“老境颓唐”将成为历史名词。闵耀汉教师认为《背影》中不健康的感情部分,正好进行批判,通过分析课文中人物的思想活动,阐明爱的阶级性,藉以引导同学从泛情、软弱、狭小的私爱中解脱出来。白盾老师认为,《背影》的教学目的是:使学生们认识到小市民的家庭感情与无产阶级的家庭感情的本质不同处,并使同学们因此而肯定后者,否定前者。
总之,这四位老师用对比的手法和革命的话语评论《背影》,得出新旧社会两重天的结论。如果说四位老师从把《背影》作为反面教材进行批判性学习的角度给《背影》在语文教材中留下一席之地的话,那么,《人民教育》编者则将《背影》从这一席之地上放逐。编者在《对〈背影〉的意见里》从思想内容到艺术技巧给《背影》以全面彻底的否定。关于内容,编者认为,《背影》宣扬父子间的私爱并充满了小资产阶级感伤主义的情绪,这种情绪是官僚阶级没落时期的产物,对旧社会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反抗和抱怨,无力的挣扎也并不能挽救家庭的破落和找到一线希望,终于无可奈何地浸沉在绝望的呻吟里和横躺在死亡线上等待着末日的来临。以这种情绪来感染青年学生,是绝对有害的。这种作品起消磨斗志的作用,使人们沉醉在个人主义的哀情之中,毒害了许多心地纯洁的青年们!《背影》在历史上已经起了腐蚀青年的作用,在新的历史时期,是决不能再有它散布“秋天的调子”的地盘了——当作语文课本的范文。关于艺术技巧,编者认为,《背影》在文字技巧方面有些艺术性,但正因为这样,它就愈能以父子之私爱的感伤情调来感染青年学生,正如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所讲的“内容愈反动的作品愈带艺术性,就愈能毒害人民,就愈应该排除”。只批判内容不批判形式的教学方法对初中生来说是有害的。因为内容与形式是统一的。《背影》的有些片断描写不错,这只能解释为:它恰当地把父子间的私爱和颓废情绪表达出来了。这里的文字技巧正是建筑在不健康的感情之上的,如果腾空取出文字技巧,加以抽象化,那对学生没有实际意义。《背影》在文学技巧方面也存在着一些毛病,可以举出的就有五处。总之,编者认为,《背影》这种表达颓废的父子之间的私爱的写作经验,不需要年青一代再来学习。《背影》不能再在教材中呆下去了,否则将贻害无穷。1951年《人民教育》所展开的对《背影》的讨论批判,使得在1950年以前作为超稳定教材的《背影》,在1952年修订教材时,从中学语文课本中被删除,直到80年代,《背影》才又出现在部分地区的中学语文教材中。50年代编写的几部《中国现代文学史》,有的不提《背影》,有的一笔带过,有的则采取否定态度。
三 夏日时代
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各种报刊杂志开始陆续刊登研究《背影》的文章,人们最先看到的是1978年12月甘竞存发表在《雨花》上的《重读〈背影〉》,该文如此评价《背影》的思想内容:
……有人认为:这里全写的是身边琐事和个人感情,毫无社会意义。其实不然。作品中的两个人物,“家中光景一日不如一日”,祖母死了,父亲赋闲,只好回家变卖典质,办丧事。所有这些正是从一个侧面反映着当时社会生活的动荡不安,原来的所谓“殷实人家”也渐渐变得生活下降了。这种人因为他们过去过着好日子,后来逐年下降,负债渐多,渐过着凄凉的日子,“瞻念前途,不寒而栗”。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容易触目伤怀,悲从中来,或者如鲁迅所说:“涸辙之鲋,以沫相濡,亦可哀也。”从这个意义上说,《背影》所抒发的思想感情在旧社会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所以能够打动不少读者的心。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这种感情的范围过于狭窄,反映着小资产阶级的局限性。但是,我们要把旧时代的作品放在一定的历史范围内去考察,不能苛求于前人,更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一笔抹煞。⑥
这种评价虽然仍带有50年代对《背影》批评的痕迹,但是作者能够以历史的眼光客观评价《背影》,已是难能可贵。特别应指出的是,这是继1951年对《背影》大批判后,第一篇公开为《背影》恢复名誉的文章。
继甘竞存的文章之后,秦亢宗于1979年5月在《语文战线》上发表《简练•质朴•自然》一文,重点分析了《背影》的艺术特色,同时也指出其“哀伤情绪”“不无一定的社会意义的”。秦亢宗的文章与甘竞存的文章相比,不再讲《背影》中的哀伤情绪是狭窄的,反映着小资产阶级的局限性,而是采取同情的笔调,指出了小资产阶级的这种哀伤情绪是社会动荡不安、世态炎凉造成的,把批判的锋芒由指向小资产阶级转向了当时的社会。因此可以说,这是一篇扭转批评指向的文章,在《背影》研究史上有一定代表性。从这些评论文章可以看出,从1978年到1981年这段时间里,对《背影》的解读经历了一个转折期。对《背影》的评论一经解冻,迅速转到肯定的方面来,多数文章不再批判其小资产阶级情调,而是深入开掘其社会意义,对其艺术特色,也高度评价。这些评论为《背影》重新走入教材奠定了基础。
1982年秋,新编初中语文教材普及使用,这套教材的第三册第4课是《背影》。为配合教学,人民教育出版社委托五省(区)(广东、广西、江西、湖北、湖南)教学参考书编委会编写了一套教学参考书。其中,第三册教学参考书对《背影》的评价是:
本文以“背影”为线索,通过描写父亲在车站送别儿子的情景,表现父亲爱护儿子的深挚感情,抒发作者在生活困顿、精神压抑境遇下对父亲倍加怀念之情。
本文写父子之间相爱相怜的感情,是真挚动人的。但是情调比较低沉,字里行间充满着无可奈何的淡淡的哀愁。这是作者与当时所处的环境造成的,在光景惨淡的时刻,为了“谋事”糊口和读书寻求出路,父子不得不依依惜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这是旧社会贫寒的知识分子颠沛流离生活的缩影。
文章刻画父亲的背影,信笔写来,没有什么华丽的词藻和渲染,却于平淡质朴的语言中渗透着一片真情实意,所以能如此感人。⑦
1982年是《背影》评论的高峰期,笔者所看到的该年度评论《背影》的文章就有40多篇。这些文章多发表在语文教学之类的期刊上,有评析思想内容的,有称赞艺术特色的,这里略举一二:韦志成和陈合汉在1982年《教学通讯(文)》7月号上都发表了关于《背影》的文章。韦志成在《〈背影〉的教学设想》中谈到《背影》思想内容时,认为《背影》反映了在反动派压榨下中小有产者的困顿状况以及父子惜别的深情。陈合汉的《浅谈〈背影〉的艺术特色》一文详细分析了《背影》的三大艺术特色:第一,结构严谨,在虚线中套实线,人物感情发展是虚线,人物活动是实线;第二,抒情含蓄,在平淡中有波澜,感情蕴藉,情节跌宕;第三,语言洗练,在质朴中见奇特,极简单的对话中见出极不平静的心情。
评论《背影》的文章数量激增,是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思想解放成果的初步显现。具体说来,这与当时新文学史的出版及《背影》正式入选中学语文教材(人教版)有直接关系。1979年至1981年间,《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唐弢本、九院校本、山东本、人大本相继出版,这些《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朱自清部分,大都给予《背影》以极高评价。中学语文教学对选文的解读常常借鉴高校文学史教材的观点,《背影》走入中学语文教材后,评价也较高。1982年,《语文学习》杂志专门开辟了“1982年秋季教材新选课文试析”专栏,这给评论《背影》的文章提供了更多发表的机会。
1982年之后,《背影》的解读进入了沉稳期。这一时期,时而见到一些评论文章出现在“中学语文教学”一类杂志或一些高等院校的学报上,其中,有些文章对《背影》的研究向纵深处发展,这主要表现在对《背影》的心理学解读和文化学解读上。1987年第12期的《语文学习》上刊登了岑健的《〈背影〉魅力新说》,该文从年龄心理学和接受美学的角度分析了《背影》魅力的源泉,让人耳目一新。2000年第17期的《语文教学通讯》上发表了作家傅书华的《永远的〈背影〉》,该文认为《背影》负载了一种晚辈对长辈的忏悔情结,这是一种民族集体无意识。这种认识较以前的不同之处就是把儿子对父亲的忏悔上升为一种民族集体无意识。从民族文化的心理来认识《背影》的意义及其魅力之源,有一定深度。2001年,初中语文新课程标准颁布之后,新课标指导下的语文教材的编写进入了热潮。过去主要通行人教版教材,课改之后,多家教材并行上市,自由竞争。从目前看来,市面上流行的几家语文教材都收录了《背影》。
值得深思的是,关于《背影》入选教材的问题,曾经引发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新闻事件”:2003年,《武汉晨报》9月11日登载了《朱自清〈背影〉落选新教材》的报道。报道说,影响几代中国人的朱自清先生的《背影》落选鄂教版新教材,决定其落选的是一班随机调查的孩子,而不是专家;落选原因是因为“父亲不遵守交通规则”,“父亲的背影不够潇洒”。这则新闻一时被多家报纸和网站转载,在教育界和新闻界上引起轰动。有大约90%的学生家长表示,《背影》这样的经典篇目不能落选。在一片指责声中,《武汉晨报》2003年9月13日6版以报社编辑部的名义刊登了《致歉启事》:由于记者采写失误,对主要事实未经核正,导致该稿失实,特向广大读者、鄂教版语文教材编写组、湖北教育出版社致歉。同时,该报还刊登了鄂教版语文教材编写组和湖北教育出版社的相关来函,该函表示:一、《背影》并没有从鄂教版语文教材中落选,该文被安排在教材八年级上册。二、鄂教版教材编写组并未就《背影》是否入选教材进行过问卷调查。教材编写组特别强调教材选文的经典性和主流文化的导向性,认为朱自清的《背影》是学生学习语文不可多得的范文。三、鄂教版教材的选文并不是由“学生说了算”。教材选文是经全国两百多名专家、教授及作家的推荐,教材编写组精心挑选确定的。
这样的“致歉启事”刊出后,人们又有两种评论,一种认为《武汉晨报》9月11日的报道失真,是一则假新闻,应严厉打击。另一种评论认为,这则启事很可能是迫于舆论压力而采取的补救措施。鄂教版语文教材编写组尽管声称八年级上册将安排《背影》,但仍免不了被怀疑在编选教材篇目时,很可能原初确实没打算选《背影》。对于鄂教版语文匆匆忙忙放弃《背影》,又匆匆忙忙选择《背影》,有专家指出,理论家没有发笑的权利,只有反思的责任。理论家和教材编写者应该引导大家认识《背影》所包含的严肃的美学价值,正确解答学生关于“父亲违犯了交通规则”、“不够潇洒”等质疑。
2003年的《背影》落选新教材风波刚刚平息,2004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林长治的《Q版语文》又拿《背影》“大话”了一次:《背影》中为儿子买橘子的父亲成了违反交通规则被罚款的周杰伦,年迈的父亲竟然能够哼哼哈哈地舞动双节棍。这番对《背影》的“大话”引起中小学生的兴趣,却招来许多文化人的指责,众多教育家认为“大话”是对经典的亵渎。总之,在新世纪初,《背影》风波不断。其实,《背影》落选还是入选教材,都应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入选教材是因为它确实是经得起考验的传统优秀篇目,落选教材是因为教材选文不必雷同,特别是在“一纲多本”精神的指导下,教材选文可以不拘一格,只要符合基础课程改革纲要即可。《Q版语文》毕竟不是正规的语文教材,仅是个搞笑的材料而已,不必太关注它。关于《背影》的种种风波只能说明这样一件事实:《背影》已经深深地影响了几代人,“《背影》记忆”是深入骨髓的,不容侵犯。众多新教材出于种种原因,都选入了《背影》,而且都把它作为主讲篇目。例如,2008年6月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的七年级上册语文第三单元“亲情歌吟”的第一课就是《背影》,而且在同一单元,还收录了当代作家梁晓声的《慈母情深》,意在把《背影》所表达的平民化的亲子之爱延伸到当代。这种做法是把《背影》做当代化处理以适应当前教学需要的具体体现。《背影》课后的“阅读练习•探究”第一题是这样的:认为《背影》写得好,有以下几种观点,你赞成哪些观点?找出文中的具体语句,谈谈你的看法。
1. 全文着重写“背影”,特别细写了父亲吃力而努力攀爬月台一幕,这个看得见、摸得着的背影成为全文的中心,留在读者心目中的印象也最深。
2. 父亲处处把儿子看作小孩,什么事都替儿子办妥帖,呵护有加,心细得甚至超过母亲,连儿子不太领情也感觉不到。这就特别感人。
3. 父亲的外表是不美的,爬上爬下的动作笨拙,嘱托茶房是迂的,橘子也并非得他自己去买不可。这一切恰恰更反衬出父爱的真挚。
这样的练习设计突出了新一轮课程改革的精神,倡导多元化理解,提倡学生自主探究的精神,与课改前的练习设计相比,有着明显的时代特点。第3题专门引导学生认识《背影》的美学价值。父亲的“笨拙”和“迂”在视觉上和感觉上都是不美的,但在情感上却是深挚的。在美学中,合情与合理常常是错位的。
总的来看,自1978年以来,《背影》的教学经历了解冻期、高峰期、沉稳期,对《背影》的评价较1950年代要客观公允,对其主题的解读出现多元化的态势。运用阶级分析法解读《背影》的文章大大减少,运用心理学、文化学解读《背影》的文章逐渐增多。诸多评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重新确立了《背影》在中学语文教育史上的地位,成就了《背影》教学的“夏日时代”。
以上我们较为详尽地描绘了《背影》自1925年诞生以来的风雨历程。《背影》的教学经历了春晖时代、寒冬时代、夏日时代。它在春晖时代被视为亲子之爱的美文而倍受各家语文教材推崇;在寒冬时代被视为青年心灵的腐蚀剂,被从各家语文教材中删除;在夏日时代被多元解读而被各版语文教材收录。这是一个被“肯定——否定——再肯定”的过程,这一过程构成了一种独特的现代文学经典作品的教学现象,值得我们深思。“《背影》教学”无论在语文教育史上还是在现代文学史上,都已构成一个典型事件。
2008年10月15号,在河北大学召开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第十届理事会第二次会议上,《背影》教学再次引起热烈讨论。吴福辉、温儒敏、陈子善、孔庆东等几位专家对《背影》各抒己见。孔庆东教授认为,《背影》抒发了漂泊京城的知识分子的孤独之情,抓住了“孤独”,就抓住了《背影》的精神内涵。吴福辉教授说,孔老师的观点只适合对大学生讲,对中学生这样讲就不太合适。在中学教《背影》,还是以讲亲情为好。温儒敏教授认为,讨论《背影》的主要目的应落脚在教学上,如何教好《背影》是最重要的。从这些专家的讨论可以看出,《背影》的解读与教学远远没有结束,每个时代、每个人都可能会做出不同的回答。《背影》教学的明天会是怎样的呢?让未来的历史回答吧!
注释:
①《背影》入选中学语文教材的情况统计表见附录。
②苏双碧、陈梧桐:《吴晗文集》(第四卷),北京出版社1988年版,第212页。
③叶圣陶:《〈背影〉点评》,《新少年》创刊号“文章展览”栏目,1936年。
④黄庆生:《人民教育》第3卷第3期,1951年。
⑤编者:1951年《人民教育》第3卷第6期。
⑥甘竞存:《重读〈背影〉》,《雨花》,1978年12月。
⑦五省(区)(广东、广西、江西、湖北、湖南)教学参考书编委会:1982年新编初中语文教材第三册教学参考书,人民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