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近现代史学界,陈铁健和黄道炫都是数的着的学者。陈氏在1980年代专注于瞿秋白的研究,还“叛徒”瞿氏以清白,其研究成果甚至是思想解放的浪花一朵,在当年影响很大。当年读他著作的人,都敬佩他的勇气,我更觉得他扎实的考证功夫甚是了得。黄氏是那种当下少有的、依然“板凳要做十年冷”的学者,喧嚣浮华之学风只过耳而不入耳,书斋苦读,成果重实证少宏大,《张力与限界:中央苏区的革命(1933-1934)》一书便是明证。
简言之,这是两位有“腕”的学者。他们的书,我都看;他们两位合写的书就更要看。于是,《蒋介石:一个力行者的思想资源》便是甫一出版就在手上的了。
随着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院蒋介石日记以及台湾大溪档案的开放,在大陆学界,对于蒋介石及国民党政府的研究,有了新材料,新视角,引人注目的成果,是杨天石的《寻找真实的蒋介石》。黄、陈的这本书,也是利用档案比较充分的一本。
据作者说,这是一本写于二十多年前的旧书,当时只在香港以《蒋介石与中国文化》为题出版过,这一次是修订出版。既然是修订,吸收新公布的材料自然是应中之意。书名以“思想资源”为题,作者说,是从蒋介石个人学养和及其哲学思想继承与发展,以及他执政时期所拥有的政治和社会文化资源入手,达到“把蒋介石从中国现代政治的一个标志符号,还原为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物”的目的。
用通俗的话说,这是一本研究蒋介石精神世界的书。
一般说来,研究人的精神世界,是哲学或心理学甚或是社会学的范畴,与扒故纸堆的历史学不太搭界。道理很简单,人的精神世界,要多缥缈有多缥缈,要多玄乎有多玄乎,硬把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拆分出几个点来,用历史学的实证方法证明,难免挂一漏万、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是很危险的。
对于蒋介石这样的人,把他“还原为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物”可以,但要还原他的精神世界,而且还一条一条的拆分来还原,这种危险性就更大。要自圆其说,实在太难。兹举一例:
在“妥协:艺术?性格?”一节,作者力证蒋介石是个善于妥协的人,并以蒋氏在对红军第五次“围剿”中“放水”为例。蒋氏对红军的第五次“围剿”,作者说,采取的方针是“即将红军往西线逼迫,其战略目的极有可能指向的是逼走而不是围歼红军”。历史事实也是这样的——当然,蒋氏借围剿红军拓展地盘谋求军事上的统一,更是重要原因。
应当说,作者这样说,是非常明了当年的历史走向的;而且,在叙述时对蒋氏的谋略有全盘的了解。可是,作者为了将“妥协”的性格纳入蒋氏的“精神世界”内,却把本来是军事上的谋略生硬的与个人性格挂上钩,云“中共是蒋介石很难与之妥协的敌人,但从上述事实看,蒋介石仍然不忘选择妥协的可能性”。“很难与之妥协”但“又不忘选择妥协的可能性”,这是什么语言?反正我觉得这不是历史叙述的语言;就像作者所用的这一节的标题——“妥协:艺术?性格?”——让人摸不着头脑一样:你自己都是“?”,让读者怎么判断?
黄、陈这本书,想借此开拓一个新的研究领域,将历史学的实证用于对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探求上。可是,作者忽略了一点,用一条材料可以证明这个人精神世界是这样的,而读者则完全可能用另一条材料得出相反的结论。所以,以鄙人愚见,还是不做不搭界的研究为好。
不过,若是剔除作者所谓的“精神世界”的论述,本书的实证和材料依然有很高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