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晓宇:中国的富人仍旧生活在恐惧之中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815 次 更新时间:2015-09-18 1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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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晓宇  

作者按:“别让李嘉诚跑了。”这话喜感十足,还以为在看小兵张嘎打鬼子。但毫无疑问,中国的富人仍旧生活在恐惧之中。所谓福布斯咒语,就是我们朝令夕改的经济政策。我和《福布斯咒语》的小说作者吃过一顿饭。他说,挣到钱的人也很委屈,大家都很委屈。

我得承认,把饭局安排在兰会所这么一个地方,多少有点别有用心的意思。我猜想,对于他这么一个在文学圈、商界和娱乐圈都混过的人来说,这家餐厅和他一样,也有一种古里古怪的气质,追逐时髦又格格不入,充满了丰富又暧昧的泡沫。

我们必须经过许多豪华又无用的装饰物才能到达自己的餐桌,其中包括一整张奶牛皮做成的地毯。房间的窗帘是一副巨大的油画布,拉开窗帘,就是晚上七点钟之后的长安街。我们都知道,大多数改变这个城市命运的事情都发生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

他迟到了一小会儿。他看起来很不错。他甚至显得更自信了,宽阔的脸膛一派安详。

他的小说《福布斯咒语》,为他带来了一些麻烦。撇开版权纠纷不谈,他真把潘石屹张欣夫妇惹得不高兴了。

这是一本中国房地产商人的野蛮奋斗史,看过小说的人都在猜,主角冯石和江清是不是老潘和张欣的漫画。早些时候,美国《福布斯》杂志的记者表现得很有幽默感,真的上门来采访,但他以作者的身份对外国记者说了一句实话:“中国的富人仍旧生活在恐惧之中。”

他也是富人。为了这个饭局,他前一天晚上特地从大兴的别墅搬到和平门的公寓里住。这些只是他将近20年来置下的产业的一部分。他很习惯来这样的地方吃饭。一开始,他熟练地为自己点了鱼翅,又体贴地为我俩点了一瓶加州红酒。他认为300块人民币出头的价钱,既体面又适宜。

鱼翅很快被装在一个小陶瓷火锅里端上来了。他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吃鱼翅的情形。那是1990年,北师大和鲁迅文学院毕业生刚刚下海没多久,在靳树增的亚视集团做电视制片人。他在无锡出差拉赞助的时候,跟一帮宣传部官员和企业家一块吃饭,头一次吃到鱼翅。鱼翅的味道不错,可是没人知道鱼翅到底是什么东西。

“有人说是鲨鱼的鳃,有人说是鲨鱼的翅膀。可鲨鱼有翅膀吗?咱们还是别污蔑鱼翅了。”

他早就是名利场中人。他吃鱼翅的喜好也从未随着岁月流逝和道德压力而稍有减少。当年,他的生活节奏和海南时期的潘石屹冯仑没什么区别。

“每天去夜总会,女孩陪着唱歌,每天花一两万。洋酒一瓶几千块,一上来就是4瓶。”

有一次,他和老板靳树增贪新鲜,去南城的一家夜总会玩,糊里糊涂被宰了,唱歌唱掉三万多块。老板把他押在夜总会回城去拿钱,后半夜他才被放出来。

那时候,他们最常去的地方在东单附近,一个叫做“太阳城”的地方。十几年过去了,现在他有时候会骑自行车经过,那儿已经变成了婚纱影楼。

他开始频频举杯。

“你问我有没有在金钱里迷失过,如果是自己的钱,我肯定不会迷失,但那都是国家的钱、别人的钱。每天干一样的事情,我很快觉得厌恶。这种厌恶不是一个知识分子对自己的厌恶,而是对于重复的厌恶。”

他跟着老板见过不少风云人物。有的不知所踪,有的成为核心人物,有的成了阶下囚。

2002年,靳树增因为金融凭证诈骗被判处无期徒刑。

后来,他离开亚视,回家写小说。他把这些经历写进了《月亮背面》。

再后来,冯小刚买了小说版权拍电视剧。

通过冯小刚,他认识了王朔,他们又合作了《甲方乙方》和《天下无贼》。

他的谈资太多了,他又那么寂寞。我基本不怎么搭话,让他自己就着红酒不停地说。红酒很快喝完了,他又要了冰啤酒。

“当年老板和四通的老板关系很好。他是个很和善的人,脾气不像今天台上的那些人那么急躁。后来我去监狱里看他,我只问他,你怎么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我曾经把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最大的悲剧是运气不好,如果能够坚持到2004年非典之后,资金流情况就会好很多。”

“他最大的野心就是政治上能够有说话的权利。他没有信仰,更不信上帝。有一次我们经过东交民巷,他就一直说,八国联军杀我们的时候,上帝在哪。不过他和很多商人一样,崇拜毛泽东。”

“牟其中我没见过,但是我看过很多他的资料。他是有头脑的人,气势凌人,让身边人紧张。牟其中生存条件更严苛,做的事情更需要胆量。他读的书不比我们少,理论上对于宗教的理解不会比潘石屹差。”

“冯小刚是个有艺术感觉的人。他也追求艺术品位。他买过很好的音响,也想学着听音乐,跟那些人拼一拼。”

“王朔很爱读书,他是个知识分子,他也嘲讽知识分子。他老想着自己那点事,亮丽不起来,也雄壮不起来。”

“我有个主意,《福布斯咒语》如果拍成电影,江清叫杨澜来演。”

现在回想起来,他其实一直是个人群里的偷窥者。他当年观察到的这些风云际会和红男绿女,后来都成了《福布斯咒语》的文学素材。

这本书出版之后,有很多商人朋友来找他,很高兴,一来觉得他写得真实,二来觉得自己没有被影射。

书在文学界没什么反响,不过有外国翻译家关注这本书。“他们拿它当了解中国的窗口,觉得王刚是个资料库。”

从非典到地震到金融危机到国进民退,王刚俨然一个中国当代资本家的研究者,把冯石们的命运和经济现实一一勾兑。

“小说的结尾,冯石他们失去了所有的钱,又变成一个穷人了。你说,他们过得好好的,我为什么非要把他们写成悲剧?”

“当中国经纪毫无规律可循,只有强权和体制能够控制未来临时走向的时候,现在活得好的人,未来如何不好说——除非他们和我一样不干了,回家写小说。”

“福布斯的咒语,就是我们朝令夕改的经济政策。冯石们的宿命就在于,他们永远要和垄断企业作战,他们的血液天生和另外一种血液不相容,这个世界还远没有达到利于他们生存的时候,他们仍然生活在恐惧之中。”


记得有一次采访冯仑,又有一次采访张欣,我都曲折提起《福布斯咒语》。不过,他们都表现出对于这本书的刻意忽略。其实,作者虽说不上是这群人的代言人,但是他对于这群人的命运有深刻的理解。说白了,他刚就是冯石,他也理解王石。

“我们多像啊。王石觉得自己是英雄,可是没太多人认为他是。我觉得自己是伟大的作家,可是没人认为他是。我和王石本该因为共同的命运惺惺相惜才是,可是我们彼此都对对方表现得这么冷漠。我们是不是都太自恋了?”

现在的他,看起来实在像是个顺藤摸瓜的机会主义者和既得利益者。不过,他也曾经是个有着艺术崇拜的热血青年。上世纪八十年代,他曾经从李陀那里打听到王蒙的地址,在崇文门的大楼底下等了6小时,就为了见王蒙一面,问问他:“你身上还有没有刘世吾的影子?”

刘世吾是王蒙的小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里的那个年轻人。和《福布斯咒语》一样,那也是一个关于信仰和冲突的故事。后来下海,他的枕边书还是一本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作家出版社,韩少功译本。

在写《福布斯咒语》的时候,他断断续续重看了《卡拉马佐夫兄弟》和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他问我:“你说,我也不算是个穷人,可我每次去卡拉OK唱的还是1987年的《一无所有》,我的委屈还是一无所有。”

就着一颗芝麻汤圆,他心满意足地把这点委屈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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