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实地说,我现在越来越不情愿在九月十日这天给老师们送上感谢。尽管这一天,祝福感恩的信息满天飞,充斥了整个社交媒体,让人无处可逃。原因很简单,我找不到在这一天过这样一个节日的理由,与教师节最近一些年的遭遇一样,我们都遇到了认同危机。
清末巨变前的中国社会,不会有这样一个全国性的节日,节日的观念其实是现代意义上的,各个国家的Teachers’ Day 大多数是在二十世纪定下的,但是传统中国社会却有这样一种普遍承认的观念,即以孔子至圣先师的诞辰为人们尊师重道的纪念契机,这一天会有诸多仪式与纪念活动,以儒家知识人为主流的传统士绅阶层自然将这一天作为了师者的“节日”,尽管孔子的诞辰一直争议不断,但从观念来看,人们以其作为师者的象征却得到了普遍认可。第二个值得注意的是在传统中国社会尊师与重道是不可分的,韩愈说的“传道授业解惑”,传道是第一位,师与道关联天经地义,而不仅仅是作为技术性存在的授业解惑的教师。“天地君亲师”作为传统中国文化中的象征,余英时先生曾撰专文《谈“天地君亲师”的起源》,其中提到其来源可追溯到《荀子.礼论篇》,“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故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后来清人将其作为宇宙五大之一,我们也可以对“天地君亲师”的精神结构稍作分析,天以超脱,地以厚载,这为人奠基了基本的存在时空,与天地合其德,是大写的人的终极追索。而君与亲是在纵向与横向上人伦之经纬,君代表社会之道,亲代表血缘之道,君与亲都是天地大德的具体体现,而师将道贯于人心,维系了这一系统的传承与稳定,所以传统中国社会自然将师与父联系,用类血亲的方式凸显师的重要地位。但若是摒弃了“道”,“师”意义就自然消解了。
我们今天遭遇的教师节认同危机这两个层面的问题都不可忽视,我们既不能为九月十日的教师节提供一个文化认同的理据,又不能在精神意义上将道与教师这个现代职业群体天然关联起来,于是这个节日就面临着双重否定:历史记忆的否定与抽象涵义的否定。孔子是中国文化共同的历史记忆,虽然从五四以来的新文化运动对孔子多有颠覆,几遭灭顶之灾,但是毕竟历史文化的记忆是无法抹灭的,它镌刻在了我们精神的认同深处,一旦复原又会星火燎原。台湾中研院院士黄进兴先生曾谈及这个问题,台湾从1952年开始将孔子诞辰九月二十八日作为教师节,这一天也往往伴随着文庙的祭祀活动,教育行政机构、学校与社会都建立了良好的尊师重道风气。往前追溯民国政府,教师节的日期也是三易时日,先是六月六日,后改为孔子诞辰的八月二十七日,但是这个诞辰在学术上争论很大,根据《春秋谷梁传》的记录这是夏历时日,推算为公历纪年有两个不同的日子,后来才确定为九月二十八日,不管这个日子是否还存在争议,但是它所代表的文化意义争议不大,而对大陆1985年确定九月十日为教师节,尚没有找到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说法,普遍的理由是这一天距离开学近,要一开学就向老师们表达尊敬与谢意,这个理由有多么牵强就不说了,经过人大投票通过,行政的决策超过了对具体文化所指的衡量,这也算是当下中国的特色之一了。因此这一决策遭遇很多知识人的质疑就理所当然了,2006年9月45个大陆学者联名建议将孔子诞辰作为教师节,提议者中包括汤一介、余敦康等老一辈哲学家,以及蒋庆、陈明等大陆新儒家,同时很多的自由主义者也在其中,可见这不是某个文化保守群体的单独要求,之后有学者不断重提这一话题,当前教师节的认同危机越来越严峻,至少在人文知识人中已经是“日薄西山”了。
对教师节精神涵义的认同伴随着近年来层出不穷的社会事件,师者的权威与尊严受到了多方面的挑战,虐待儿童,与学生的不正当性关系交易,收受礼物,对学生的差别歧视对待……不胜枚举,加之社会道德驾驭下的畸形审美,最美乡村教师,为大山奉献一生的老师等,进一步增加了人们心中的疑虑,还有更为严重的社会分层的不平等与固化,使得一些地域的某些教师群体与其他教师群体收入差距巨大,教师群体与其他社会群体收入差距显著,民办教师,大学青年教师等成为社会怨恨的群体隐患,教师这一职业群体的内部在分化与解体,在社会得不到尊重,影响了教师群体的自我认同,也很难在社会上树立教师职业神圣的权威,毕竟权威不是道德说教与宣传的结果,要他们为理想而献身,也得让他们能够保障生活,获得基本的体面。其次,从精神哲学的意义上来说,“教师”的称谓本就是缺乏精神的表现,教师不过是一个教书匠,是一个社会分工的职业,而“老师”才是与道关联的精神概念,从传统中国文化来看,丧失了道的师者还能处于“天地君亲师”的纵贯谱系中吗?这是我们当下面临教师节认同危机的又一难题,这一难题在社会与文化中共生,且进一步恶性循环。在大学里,师生关系沦为老板与雇员的关系,老师授课不过是为了完了教学任务,社会分化继续将教师群体边缘化、底层化,如此弄再多的表面花里花哨的感恩活动,也是于事无补的。
我们对教师节的认同危机,教师对自身的认同危机,社会对教师的认同危机裹挟在一起,构成了我们社会缺乏共识与难以和解的某个侧面。有些是我们现在可以做的,有些是我们努力可以做的,可以做的是确定一个具有文化与历史认同的日子作为教师节,我们参看美国的教师节、澳大利亚的教师节等无不与具体的社会事件与人物关联,多是社会权益运动,勾连着具体的历史与记忆,从其中本身就散发着不可抗拒的纪念力量,我们还可以做的就是改善教师的生活,让他们享有在社会生活中的尊严与体面。我们努力或期望可以做的不过是一种道德的自觉与责任,作为师者,道义为先,作为社会的其他诸群体,尊师重道,不管怎样,我们的知识与人生观不是凭空而成的,我们需要老师,一个良性与友善的社会也不能没有老师。在今天,天地还在,而天地的意义已经改换了现代思想的外衣,君可以没有,亲无可选择与改变,师者却更需要传承与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