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四年的秋天,北京大学的陈平原教授和我共同主办一项名为“北京:历史记忆与城市文化”的国际会议。既然是谈北京,当然就在北大召开。北大地灵人杰,提供学者访问住宿的设备也不乏“社会主义好”时期的古风。所有外来的会议者都安排进驻勺园宾馆六号楼,我自然也不例外。
这六号楼楼高五层,房间设备非常一般,我们学者自得抱定“不改其乐”的精神入驻。没想到第一个晚上我就失眠了。原来窗外的空地大兴土木,彻夜施工,叮叮咚咚,而且灯火通明。第二天早上我只好要求换房间。柜台的服务可倒痛快,告曰旁边几个客房都空着,看准了通知一声就行。
于是我乃大肆考察各房风水,连三楼的几个服务员也开始热心的出主意。眼看难以取舍,走廊尽头的那个服务员突然朝我挤挤眼,一口脆亮的京片子就出来了:就选靠东的这间吧您,离工地远,而且早上有太阳,怪暖乎的。就她说了算,以后几天,我也的确睡得安稳。
这位服务员每天来打理房间,对自己的推荐显然也挺满意。见面的次数多了,我们开始聊了起来。她好奇我的背景,从台湾来的,在美国教书,怎么对北京有兴趣?她也好奇,在国外是怎么用英文教学生中国文学的?北大的员工见多识广,应对都十分到位,我也就据实回答。又过了一天,她一边掸着电视机上的灰尘,又问了:王先生,您觉得这文学表达人生的可能,到底有多大呀?其实我挺喜欢文学的,但就怕进不去。
这可是大哉问。好为人师如我者于是开讲,如此这般这般一番,结论似乎还有段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的白话翻译。服务员睁着眼睛听了这一席话,看来印象深刻,诺诺而退。这以后每回见面,都得聊上几句文学,还真挺投机的。到底是北大,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会议结束要退房那天,服务员来了,期期艾艾地问道:王先生,你别见笑,您这么有学问,能不能向您讨本书,让咱们也长长见识啊?人家赞美我有学问,我还能不领这份情么,乃赶紧请她留下姓名地址。这才注意她身量不高,四十来岁吧,立立整整的,一对眼睛十分灵巧,总是笑意盈盈。她的名字倒好:肖艳艳。但好像和她清秀的外表有点名实不符。回到台北,我就给她寄了本《当代小说二十家》。
一晃过了三年。去年秋天我有机会到北大中文系作短期讲课,又进驻北大勺园,这回换到了九号楼。勺园别来无恙,只是客房设备更让人发思古之幽情,没几天一切作息也就正常了。一日我穿过勺园大堂,忽然隔着老远听得一声喊,王先生!一回头,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女同志手拿着拖把,朝我走来——您还记得我不,王先生?老实说,这两年眼睛闹毛病,还真影响自信,我不好意思了。白大褂赶紧补上:我是肖艳艳哪。
勺园遇故人,这可非同小可。两个人站在餐厅门口,竟聊了起来。这肖艳艳原来穿的是服务员的制服,挺带劲的,这会儿怎么看着有点,有点“落魄”呀? 她看出我的疑问,不无自嘲的告诉我,前一阵和领导闹意见,故而被调离服务员的岗位,成为清洁员了。社会主义虽然一切不分阶级你我,这样的调职似乎是有点下放的味道。交浅无法言深,只能匆匆告辞。
但我们另一天又碰上了,这回谈话的主题回到文学,肖的眼睛又为之一亮。她告诉我自己虽然没有机会,可她女儿大学毕业,对文化方面的专业有兴趣,真正准备考对外汉语教学的工作呢。我听了真是为她高兴,忙不迭的祝福她,而她又问了:谢谢您上回寄的书。最近作些什么研究,有没有我们能看的书哪?我听出她不是客套,不禁惭愧这两年到底没作出什么研究,值得一个对文学评论有兴趣的读者看看。正好北大出了我的《被压抑的现代性》,也只能不客气的送了本给她。
这段以文会友的故事到这里得暂且打住。既然学的是文学,我不能不开始作自我批评了。我的左派同事会认为我挟海外学人身份,刻意放低姿态,消费普罗社会的温情主义么?我的右派同事会认为我吹捧中国人民,夸张满街都是圣人的奇遇么?我该不会成为鲁迅《祝福》里嘲笑的那个自作多情,却什么都“说不清”的知识分子吧?
无论如何,这位北大职工可决不是祥林嫂。她对学术圈也许就是好奇,也许是耳濡目染下有了兴趣,却足以让她的生活有了不同一般的想法。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和领导闹意见么?她的女儿是受了她的启发才深造么?这段遭遇还是平常心看待,不必渲染它的意义吧。
倒是我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晚上,正在打包行李,忙得不可开交。电话突然响了,服务台说有位女士找我。下来一看,竟是肖艳艳,她行色匆匆的告诉我刚下班,赶着来说再见。忙了一天,她看着有些累了,随手递过个袋子,里面有两盒茶叶。还是那脆亮的京片子:王先生,我也不和您客气,您送我书我得谢谢您,这是“张一元”的茶叶,不是什么名贵东西,可北京人都是喝它的。就和我们家一样。
那两盒“张一元”我从台北一路喝回波士顿。的确不是了不起的名茶,但是滋味十分地道。“张一元”早就喝完了,但送礼人对文学诚挚的兴趣,还有她实实在在的神情,还是常常浮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