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大道与歧途》读札

不久前，在夏坚勇《绍兴十二年》的研讨会上，遇到王彬彬先生，问他有什么新作，他说刚出版了一本《大道与歧途》，收录了大概十几篇文章。我说，找时间一定细细拜读。央托朋友找来，如饥似渴般读将起来，虽然《陈独秀留在沪宁线上的鼾声》、《柳亚子的“狂奴故态”与“英雄末路”》、《西安上空，大公报如雪飘飞》、《郭沫若与毛泽东诗词》、《作为留美学生的闻一多》，此前或在《钟山》杂志，或在其它报章，都已经读过，但旧文重温，还是常读常新，有些地方令人忍俊不禁，有些地方令人暗暗称绝：王彬彬的文章，真是越写越好看啊!

《大道与歧途》这一集子中，涉及到的人物除了上面提到的陈独秀、郭沫若、柳亚子、张季鸾之外，还有《瞿秋白与茅盾的子夜》、《鲁迅的不看章太炎与胡适的不看雷震》。而关于胡适，《大道与歧途》中至少有四篇文章论及，把胡适与鲁迅相比较的《“匕首”与“手术刀”》、《谈谈胡适与胡风》、《唐德刚笔下的胡适》等，算是把胡适的形象至少是依据王彬彬的解读立体丰满地呈现出来了。在多少人看来，谈论胡适与鲁迅，似乎已经是相当烂熟的题目，也实在是很难谈出什么新意来了，但是王彬彬却别具只眼，钩沉旧事，贴近文人心态，依据各种资料，把看似不为人所注意处横切开来，拓展出一派别样的风景来，而这些议论见地都不是空疏闭门言之无物，而是娓娓道来令人不能不拍案叫绝。鲁迅为何不去看绝食中的章太炎?鲁迅的教育部佥事究竟是一个什么级别的官员?章太炎如此不管不顾痛斥袁世凯之时究竟是怎样的政治环境?王彬彬主要是依据王建中的《洪宪惨史》来说明当时军政执法处的凶悍残暴，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岂能鲁莽行事飞蛾赴火?雷震锒铛入狱，舆论皆以为胡适应该前往探视，但此时胡适与蒋介石的关系早已经不同以往，看过《蒋介石日记》中关于他对胡适在就任中研院院长上的讲话的气急败坏恼羞成怒，我们大致可以相见胡适当时的处境是如何的尴尬和凶险了，在这样的情非得已之时，胡适还是表达了雷震会知道自己想念他的难言之隐，而此后不久胡适也就撒手人寰了。看似文人之间的人情往来，鲁迅之于章太炎，胡适之于雷震，但条分缕析，剥茧抽丝，却有着如此的关山重重玄机处处，鲁迅写《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不久也就辞世了，胡适在雷震65岁生日纪念册上题写过杨万里的七言绝句后半年，也撒手人寰了。行文至此，令人伤怀落寞，掷笔浩叹。王彬彬不认同有些人关于鲁迅骂蒋介石不敢指名道姓而胡适倒可以如此勇敢不管不顾，王彬彬反复征引有关文章，令人信服地说明鲁迅对政治的极端怀疑对国民政府的彻底绝望，而胡适则是知道其多有不足但要帮助它不断改进，这才有了“匕首”与“手术刀”的不同，应该是以理服人的好文章。关于胡适与胡风，王彬彬直言，胡适是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而胡风是一传统文人，虽然他也有现代意识，但其气节情操都是传统型的，并用贾植芳的一番话作注脚，听来令人五味杂陈又不能不信服。对唐德刚对胡适的看法，王彬彬倒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反感与质疑，而是对唐德刚这位美籍华人对美国文明的极端排斥，王彬彬倒是提出了自己的不同看法，唐德刚这样的情绪激烈全盘否定到底有多少学理上的可取之处?闻一多算是留美教授，他被刺杀之后还被反复提及他的美国经历所谓自由主义的标签，但王彬彬依据种种资料驳斥了这种似是而非的人云亦云，告诉大家一个极度排拒美国文明的闻一多，我看过作家梁晓声的《闻一多传》，但看不出梁晓声对闻一多这一复杂性格的解读与阐释，关于闻一多之死，目前也有多种解读，但王彬彬并没有就闻一多的死因展开探讨，他只是要告诉大家，闻一多当初不不热衷政治，而且也不是所谓清华园里出来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

徐树铮这样的一个政治人物，在一定时期内也是影响政局的风云人物，王彬彬把这样的一个军阀政客安福系的操盘手与五四新文化运动联系起来，这样的被林琴南期盼的“荆生”阴魂何曾散尽啊!关于大公报张季鸾王芸生的文字，已经实在太多，而王彬彬却是站在更宏阔的视野就西安事变这一重大历史事件来切入，彰显出一代报人在风口浪尖的作为担当，这样的报人报格，也许已成绝响了吧?关于瞿秋白指导茅盾创作《子夜》，也许算是王彬彬关于瞿秋白“不得不留不得不走不得不死”的“余波荡漾”，我曾比较过瞿秋白《多余的话》与布哈林的《岁月》，实际上，据说，帕斯捷尔纳克也与布哈林有过交往，当然还有托洛茨基，而帕斯捷尔纳克甚至还声称要与斯大林探讨生死问题，斯大林闻听此言，把电话挂了。但是，中国也有一个人曾经做梦要游说斯大林如何指导中国革命，此人就是柳亚子。

在王彬彬看来，柳亚子的“狂奴故态”与“英雄末路”已经到了匪夷所思近乎神经失常的地步，而据说柳亚子在颐和园居住期间，还曾经怒打服务员还惊动了周恩来，人间有此狂傲之人，自比严子陵与祢衡，常常把自己与毛泽东相提并论，也真是奇人一个了。记得与吴葆勤兄曾经聊起过郭沫若何以如此自污名节在毛泽东面前如此尊严丧尽，吴葆勤说以郭沫若的见识水平审美能力古文修养，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如此解释毛泽东诗词如此写出令人哭笑不得的打油诗不会贻笑后人?为了自保求全而已。王彬彬不厌其烦把郭沫若强作解人诠释毛泽东诗词而又屡屡招致训斥的公案一一罗列，种种令人百思难解之处，也就活生生地发生了。王彬彬关于柳亚子、郭沫若的两篇文章，都是处处有来历，句句有根据，这样的扎实文章，不知道还能怎样反驳?

景物不尽人自老,公道世间唯白发。王彬彬从当年批评王蒙被污蔑为“黑驹”因为算不上“黑马”，到他挑战炙手可热的汪晖引起的轩然大波，但已经年过半百之年的王彬彬越发显得通透而从容不迫了，期待着他更多的好文章奉献于这个不无寂寞沉闷的当下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