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道德规范丧失了保护弱者的使命,它将沦为控制社会的工具。只要弱者求助无门、苦难继续泛滥,这个社会就谈不上任何道德进步。道德理想主义信念,才是人类道德进步的动力。
又是一年过去,新旧交替之间,难免检讨自己的想法与关怀可有任何长进?心里盘踞的问题可有什么不同的体会?如果既有的信念与向往萌发了一些新意,那又是什么?值得继续酝酿吗?思想的变化纵然缓慢如冰河移动,但也应该如冰河一般在岩石岸边刻出踪迹,不能船过水无痕。
这一两年来,我比较注意“道德进步”这个议题。我想知道什么叫做道德进步,更想知道历史过程有没有道德进步可言。如果历史没有进步可言,当然让人丧气;但是如果所谓的进步并不具有道德意义,例如单纯声光化电的进步,就更令人忧虑了。好在我所研读的动物伦理学,为人类历史的“道德进步”写下了一个可信的脚注。动物伦理学显示,人们关心动物伦理,与人类对于“受苦”这件事的日益敏感密不可分。于是我猜测,人类的进步若有道德意义可言,是不是必须从“减少痛苦”这件事切入?道德进步,是不是系于我们在何种程度上关心他者的遭遇与命运?因此,我们如何面对他者的痛苦,就格外值得深思。
一年以来,我从几方面汲取知识资源来思考这个问题,其中包括美国平克教授的巨著《人性中的善良天使:为什么人类的暴力在降低》。虽然我并没有找到完整的结论,不过经过摸索,我倒是看出了问题的根源之一:我们的道德意识有内在的扭曲,切断了道德关怀与他人苦难之间的生机脐带,结果我们愈来愈不关心他人的苦痛,苦痛的道德意义丧失殆尽,道德也就逐渐丧失生机。
读者无妨自问,在您的心目中,“道德”这件事的目的何在?照中国人的普遍看法,“道德”的目的或者功用,主要是在帮助道德主体(你我这类多少有些道德自觉的人)去做对的行为、去成为好的人。儒家强调道德始自诚意正心修身,充分说明了道德所关心的是道德主体本身。西方古典道德哲学偏重于德性,也是同一种思路。可是行为的“对”与人格的“好”标准何在呢?显然,“对”与“好”不可能直接诉诸当事人的德性、当事人身上的道德成就,仿佛这些德性、道德成就本身就有完整的道德意义,至于当事人对于周遭世界、对于身边其他成员所造成的“利”与“害”的影响反而属于次要。事实相反,道德这件事之所以十分重要,做对的事、成为好的人之所以具有道德价值,主要是因为这样的行为、这类人格德性,能给该行为、该人格特质所影响到的外在对象,带来某种帮助或者减少伤害。换个方式说,如果一个人有道德或者没有道德只对他本人有意义,对于周围人的利害却毫无影响,这种道德似乎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我认为,道德所要考虑的正是行为的承受者的利害得失,而不是行为者本身的道德品质。从道德角度来说,“利害”是比“道德品格”更为根本的概念;他人的利害才是我追求道德成就时所依据的指标。
这番夹缠的议论,含意其实不复杂:道德关切的是他者受到了我们怎样的对待,而不是我们自己有没有道德修养、道德成就。尽管我们的动机、意图都在催逼自己成为有道德的人,但只要弱者求助无门、苦难继续泛滥,这个社会就谈不上任何道德进步。
我们能接受这种观点吗?事实上,今天如果还有人关注道德,大概都是在讲究个人身上的道德品格、讲究言行是不是合于这样那样的道德标准。至于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的遭遇、负担、感受、命运,好像并不归道德管辖。道德既不过问人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也不关心人们在平常生活中受到什么样的待遇、承受着什么样的负荷。人间的种种苦痛不再被视为道德问题。道德不理会穷人、病弱人、老人,不理会失学、失业、失怙,不理会社会上有形、无形的暴力与压迫,也不理会许多人活得辛苦又屈辱。道德原本旨在分辨是非善恶,但是既然它眼里没有普通生灵,它对于现实生活里的是非善恶也就视若无睹。
一旦道德无视于现实的是非善恶,只顾着修身养性、成圣成贤、安身立命、追寻意义,道德便告异化:道德的规范与原则丧失了保护与帮助弱者的使命,变成了徒具躯壳的约束与装饰,它帮道德能人粉饰道德成就、帮强者培养道德优越感,同时也沦为控制社会的工具。
面对道德异化,难免有人会对道德失去信心。今天大家常感叹道德沦丧,人心冷漠。这些固然都是事实,但是与其归咎于道德相对主义、道德虚无主义为患,不如归咎于我们自己误解了道德的功能。道德如果不理会真实生活里的是非与善恶,不正面谴责那些制造痛苦的个人与制度,也不坚持人间的苦难是一种道德上的错误,它的内容自然就遭掏空。长此以往,压迫者不再在乎道德,呼救无门的人们对道德也不再信任。在我看来,今日道德危机的重要成因在于我们把道德的焦点摆错了方向,由此导致了道德的异化;而道德的异化又造成了道德的空洞化、虚伪化,道德危机由此产生。
如何才能克服道德的异化?对症下药,要恢复道德的生命力,首要之务是关怀苦难、帮助弱者、反抗压迫,在思想上、行动中展现出道德的理想主义。道德理想主义相信这个世界可以少一些苦难,这个简单的信念,才是人类道德进步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