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三十年前,我写了《读沧海》和《又读沧海》,再无续篇。三十年后,金庸先生为我的书舍命名题签,郑重写下“读海居”。二〇一四年,贾平凹兄又从陕西寄了巨幅书法诗联赠我:“沧海何曾断地脉,风号大树中天立。”之后,莫言到香港时又为我题了“读沧海”。三位聪慧友人不约而同,把我的名字与沧海相连,终于激发了我的情思,于是便欣然命笔,作此《三读沧海》。
二〇一五年五月十六日 于美国读海居
(一)
寂寞的时候,我就看着海。它与时间一样孤独。我的学生名叫阳子,她沉吟海时,如此写道。
我回应阳子。此刻我也看着海。因为寂寞,所以从海边看到空中,从地上看到天上。地上看的时候,用的是“人眼”;空中看的时候,用的是“天眼”;后者是释迦牟尼与爱因斯坦的宇宙极境眼睛。
我是谁?我是海的儿子。曾在泉州湾角书写,曾在清源山上吟哦,曾在波罗的海水畔歌哭,曾在太平洋与大西洋里游思。此时痴痴地看着伟大的父亲,这个苦恋蓝天的谜一样的伟大存在。当年鲁迅先生把儿子命名为海婴,我是海的儿子,也如此自我命名,算是字号。海婴与时间一样孤独,与父亲一样心性浩荡。
我又来到海滨了。往昔是少年的沙滩,现在是长者的海岸。当年是酒神与激浪共舞,今岁是日神冷观涛来涛往。此次读海,是道谢,是告别,是向父亲作灵魂的诉说。
(二)
我来道谢。到地球走一遭,绝无后悔,因为父亲总是滋养着我。即使身处孤岛,父亲也用强健的胸脯拥抱我和抚慰我。我的人生,不仅仰仗书本的泽溉,而且仰仗大地与大海的滋养。大地用它的苦难,大海用她的辽阔。两者都是需要的。它们都导致我的渊深。
感谢父亲的灵魂时时陪伴着我。白天里,黑夜里;清醒时,睡梦中。醒时翻卷着苦涩,梦时洋溢着甜美,行进时带着风鸣风号,写作时呼吸着大节奏与大气魄。海边,海边永远是我重生与复活的地方。风浪,风浪永远是我疗治消沉与颓废的药物。那一年辞别故国而孤绝得快死的时候,幸而得到天风海涛的启迪,然后才得以开始新一番的生命轮回。我称它为第二人生,父亲称它为第二次潮涨潮落。
没有人知道我的生命密码。到“地球”来一回如同到“地狱”来一回。千辛万苦中,我所以能在“地狱”中独立不移,知行不二,全仰仗父亲壮阔的教诲,那是海的哲学,海的思辨,海的逻辑。
没有人知道我生命情结全是恋父的情结。这是海婴儿的浑沌,这是弄潮儿的天真天籁,这是踏浪儿的刚毅勇敢。我为什么如此热爱生活?生命中为什么总是蒸腾着“积极”?血液里为什么总是翻卷着“奋发”?全因为我来自大海,全因为我是海的儿子,浑身都是海的基因。为什么那样蔑视高头讲章?为什么那样拒绝巧言令色?为什么摈弃那些矫揉造作?为什么嘲笑那么多老套新招?为什么不敢说大话?为什么不敢信诳语?为什么不满俗气潮流?为什么不会抛却良心底线?就因为总是面对父亲伟大而真实的存在,就因为耳边总是响彻着沧海豪爽而正直的呼声。那些关于洪荒、关于沧桑、关于壮丽、关于永恒的一切思辨;那些关于大气、关于正气、关于底气、关于奇气的一切逻辑,还有那些关于精神、关于价值、关于格调、关于境界的一切讨论,全是海的哲学,父亲的形而上品质。我是海的儿子,也是海哲学的儿子。谢谢您,伟大的父亲,谢谢您雄伟而壮阔的哲学,让我远离猥琐,远离心机,远离纸醉金迷,远离小伎俩与小格局,远离人间的一切不道德与不光明。
(三)我是海的婴儿,也是海的知音。在我之前,父亲也有一个知音,那是俄罗斯大旷野里的诗人普希金,他那一首如同天乐的《致大海》,道破了父亲的本质:大海,自由的元素!美极了,对极了!父亲的名字就叫做自由。他不仅是自由的元素,而且就是自由本身。他的一波一浪,一吞一吐,一声一响,全是蔚蓝色的自由本体论。在天地之间,唯有父亲代表着大自由与大自在。父亲的名字,是自由的第一符号和第一代表。世上没有任何锁链能困住伟大的海洋,也没有任何牢狱可以关住浪涛的汹涌澎湃。
从洪荒时代一直到今天,父亲都是大自在。自由地汹涌,自由地跃动;一切都是自然,一切都是自发。不知道迎合,不知道俯就,不知道追逐。或高举浪花,或低吟波语,或轻抚砂石,或挑战岩岸,全都出自海心,出自海底那万类竞生的深处。
一切都是海心的自然跳动,没有目的,没有企图,没有动机,没有他者的指使与摆布,也没有自我的执迷与妄念。
我与友人谈论父亲。说父亲的伟大在于它是“无目的”的存在。它不求“道”,因为它本身就是“道”;它不求“荣”,因为它本身就是无上的“光荣”;它不求掌声与鲜花,因为它本身就拥有天下无以伦比的大音与大美。因为无目的,所以它自由;因为无奢望,所以它健康;因为无所求,所以无敌于天下。它曾“求败”,但总是不败。它曾“告退”,但总是前进不息。从洪荒年代开始,它就经历过无数次的兴亡沧桑,如今它已看遍荣华富贵的浮沉起落。历史常在海里发生。它亲眼看到,黄金化作泡沫,白银化作泥沙,只是一刹那。七十年里,我天天读海的故事,年年岁岁听海的传说,结果,神奇的效应产生了,我变得憨实、厚重与干净:身上没有轻薄,心中没有卑污,笔下没有游词与媚语。那些奴才般的谄笑,那些鸡犬般的伪作,都远离了我。父亲,谢谢您,要说大自在的楷模,大生命的典范,那就是您。向沧海学习!一直是我内心雷鸣般的口号。
(四)今天,我向父亲告别,说着谢词,但不是巧语;唱着赞歌,但非虚言。再伟大的英雄,也有它的弱点。说您无边无际时,我分明看到您的局限。只不过,您的局限也是深刻的局限。
此时此刻,我悬搁海婴的“肉眼”,借用释迦牟尼的“天眼”看着您。《金刚经》说“恒河沙数,沙数恒河”。天眼之下,当然也是沧海沙数,沙数沧海。是的,在星际缥缈中,您只是一滴水,一粒沙,一颗小玉米。在苍天体系中,您只是一闪念,一飞光,一缕跃动的烟云。宇宙的伟大旗手爱因斯坦早就说过,从高远的宇宙顶端俯下看,地球不过是一粒尘埃。您,大海,地球的一部分,当然也是一粒尘埃。面对太阳系,面对银河系,面对莽莽苍苍的黑洞和浩浩茫茫的大宇宙,您没有奇迹,没有惊涛,没有巨澜。也许您有先验的灵犀,所以在您潜意识的深层,早已知道自己很小很小。冥冥之中那位以光速计算行程的神秘使者,早已告知:您并非无限。还有那颗一千年才出现一次的彗星也早已提示:您不过也是宇宙之一粟,时空之一念。因为您有自知之明,所以总是把自己放得很低。因此您没有“我相”,永远只有谦卑;因此您没有“人相”,永远只有神韵;因此您没有“众生相”,永远只有尊严;因此您没有“寿者相”,永远只有自然的永恒与片刻。大海,父亲,因为您无言无相的教导,所以我才知道:山外有山,海外有海,天外有天,辽阔之外还有辽阔,浩瀚之外还有浩瀚,雄浑之外还有雄浑,伟大之外还有伟大。时间那么孤独,空间又如此高傲,叫我怎能停止思索、猜想与前行?
(五)
父亲,我来告别,来向您作灵魂的倾诉。
我来地球走一回,感觉是幸福的。虽然我没有找到上帝,但我找到了沧海。虽然我没有看见天边那位传说中的白发漂忽的圣者,但与穿越亿万年的父亲相逢。能与伟大的灵魂伟大的存在相逢,就是至欢至乐至喜至悦。对于我,眷恋人生,就是眷恋海,眷恋海所明示与暗示的美,亮丽、广阔、宽厚、恢宏,还有兼收八方冷暖的包容,乘风破浪的航行。我向父亲倾诉,一次,再次,如今是第三次。一次比一次真实,一次比一次靠近您的心灵。此次我看着您,也看着您所背靠的星空。在无限之中,我虽然深知海婴的微弱,但并不悲观。因为海婴与海一起,已进入了星际的大循环之中。它虽然是一粒尘埃,但它又是一粒加入伟大行列的尘埃。尘埃虽小,但它在宇宙的结构中运行,海婴虽会死,但星空不会死,伟大的行列不会死。在悠久的天演历史中,小小的一粒、一滴、一笔、一划,也创造着意义,那是没有“小目的”又合生存延续“大目的”的无穷无尽的诗意。
二〇一五年五月十五日
美国 科罗拉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