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平:王维诗歌中的长安及其文化意义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996 次 更新时间:2015-04-29 2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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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平  

文学往往与社会和地域文化(此处表现为都市文化)有着密切的关联,地域文化有时甚至可能成为成就作家的重要因素。从王维的人生历程可以看出,自其少年时代的声名早著到花甲之年的黯然谢世,长安影响了他一生。同时,王维也通过他的诗文创作,为我们留下了一座岁月不能剥蚀的文学长安。王维一生著述颇丰,就其现存的308目376首诗和70篇文赋来看,其中创作于长安并可确定写作年代的诗作和文赋分别为103目110首和48篇①。王维诗文中的长安呈现出雍容大气的皇家风范,弥漫着帝都文化的迷人气息。与诗歌相比较,王维的文赋以表状、碑铭等应用文为多,反映社会生活的层面相对比较窄,思想内容和艺术价值不太高。因此,对王维笔下文学长安的论述,主要以其诗歌创作为主。

一、王维长安诗歌的独特魅力

唐代诗人热衷于为帝都长安传神写照。络绎不绝地进入长安求取功名的唐代诗人们基于居留长安之不易,因而对居处长安期间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心怀不舍,他们用诗笔留恋地记录着所看到和经历的一切。其诗作内容涉及长安风貌、四时景物、宫阙殿阁、山川名胜、郊野风光等。如“复道东西合,交衢南北通”(袁朗《和洗掾登城南坂望京邑》)、“百千家如围棋局,十二街似种菜畦”(白居易《长安路》)等诗句书写了长安城“棋布栉比,街衢绳直”的整饬面貌。“早是伤春暮雨天,可堪芳草更芊芊”(韦庄《长安清明》)、“长安百花时,风景宜轻薄”(刘禹锡《百花行》)、“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贾岛《忆江上吴处士》)、“千门万户雪花浮,点点无声落瓦沟”(朱湾《长安喜雪》)等弥漫着浓浓情意的诗句生动描绘了长安别具情致的四时风物。“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呼月出”(李贺《官街鼓》)、“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李白《子夜吴歌•秋歌》)等诗句则如实记录了长安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暮鼓晨钟和千门万户砧杵捣衣的日常景象。“久卧长安春复秋,五侯长乐客长愁”(于鹄《长安游》)、“三年赁舍亲仁里,寂寞何曾似在城”(姚合《亲仁里居》)等诗句抒写了士子们久试不第、羁留长安的寂寞愁情②。

与唐代诗人们的上述长安诗相较,王维的长安诗歌有着迥然相异的独特面貌。从内容而言,王维写及长安的诗作更多聚焦于皇家宫苑、佛寺道观等渗透着浓厚文化气息的自然、人文景观及其身为朝臣所历之政事,因而其长安诗作流露出浓重的皇家风范和超然物外的宗教情怀。从艺术风格而言,王维的长安歌咏多为明朗昂扬的盛世之音,极少哀婉惆怅的消极情怀。身处长安的王维在生活上恰如其分地与长安保持一定距离的同时,在其文学创作中完美地实现了与长安的融合,为其少年时代就萌发出的对长安的憧憬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在创作中,王维以他得自天赋的机敏和智慧,汲取长安为官数十年的生活经验,以及在朝和在野期间侍宴豫游、唱和酬答的特殊感受,凝聚成其独一无二的长安歌咏。他的长安歌咏不仅赞美了长安自然景观的美质神韵,而且展示了长安人文景观博大深厚的内蕴和富丽堂皇的气势。同时,更赋予长安以冲淡渊雅的人文气息和兼容并摄的文化气度。

二、王维诗歌中的皇家宫苑

王维文学作品中豪华典丽的宫殿、重叠相依的城阙、仪态万方的园林、浑然天成的别墅,不仅表现了盛唐时代帝都长安富丽堂皇的盛世图景,记录了当时政务活动场面的隆重盛大,而且传递着一种昂扬向上的唐人心态,彰显着一派辉煌壮阔的大唐气象。

(一)王维早朝诗中的长安宫苑

百官上朝是长安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项重要内容,魏征的《奉和正日临朝应诏》、虞世南的《凌晨早朝》和韦应物的《观早朝》等诗,都热切歌颂了唐都长安政治生活中的这一重要环节。王维对贾至《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的唱和之作《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也展现了这样一幅图景: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向凤池头。

“九天阊阖”、“万国衣冠”充分显示了皇家宫殿的富丽堂皇和雄伟壮阔。全诗语调平静悠雅,诗境平稳祥和,处处洋溢着生逢盛世、忝列朝班的大唐臣子在早朝仪式中的圆满心态和开阔明朗的胸襟。其《奉和圣制暮春送朝集使归郡应制》诗则以“万国仰宗周,衣冠拜冕旒”之句表现了王维早朝时心潮澎湃、激情飞扬的情致。

当然,朝臣早朝并不总是轻松愉悦的,其间的辛苦和紧张也必不可少。早朝是京中五品以上文武官员生活中一件例行的大事,分散居住于长安里坊中的他们往往天不亮就要赶往宫门外等候,“五鼓初起,列火满门,将欲趋朝,轩盖如市”(《明皇杂录》)即是对百官早朝生活中这一景象的生动描述。王维在朝为官多年,其《早朝》一诗就书写了他晨起上朝的亲身经历,也表现了官员们早朝的辛苦和早朝仪式的气派:

皎洁明月高,苍茫远天曙。槐雾暗不开,城鸦鸣梢去。始闻高阁声,莫辨更衣处。银烛已成行,金门俨驺驭。

朝臣们为了赶去上朝,半夜时分就起身了。夜色苍茫中,赶路的官员将树上的乌鸦都惊飞了。好不容易才听见宫门开启的声音,天色却还昏暗得看不清更换朝服的处所。不知不觉中,宫中已点起一行行的银烛,早朝的各项准备业已就绪,所有的人都严阵以待,等候早朝时刻的到来。身为朝臣的王维对上朝前一系列过程的客观描写,虽然未作过多的渲染,却让我们在静谧安宁中感受到皇权的威严、皇宫的肃穆、朝臣的恭谨。

其《春日直门下省早朝》诗以大明宫早朝、当值为内容,写时为左补阙的王维在大明宫门下省当值时所见的早朝盛况:因循制度礼仪的早朝仪式按时举行,声声玉漏催促之下,井然有序的群臣鱼贯而至,纷纷上朝共商国是。此诗在谨肃有序中掩抑不住跳脱激越的神采。

王维的早朝诗于庄重典丽中流动着豪迈的激情,他笔下的皇家宫苑气象宏伟阔大,意象细腻严谨。庄重严整的宫殿借飞扬的屋脊舞蹈出灵动的美感,自然景观与宫殿建筑实现了完美的结合。盛大的仪式,庄严的场面,在诗人极具神圣感的长安歌咏中表达出当时人们普遍的自豪,也传达出当时官员们普遍的心理优越感。长安,在王维笔下的早朝仪式中彰显了它最完美的一面。

(二)王维侍宴、豫游诗中的长安宫苑

王维有许多具体描写某一处宫殿、官署的作品,由于他对所供职场所极为熟悉,并常常扈从侍宴、侍游于大明宫、兴庆宫、望春宫、九成宫、华清宫、曲江等皇家宫苑,所以他这一类的作品往往具有生动的现场感,描摹具体细腻,叙事雍容严谨中洋溢着激情,予人以升平盛世的圆满心态。

其中,代表作有《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

渭水自萦秦塞曲,黄山旧绕汉宫斜。銮舆迥出仙门柳,阁道回看上苑花。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为乘阳气行时令,不是宸游重物华。

潇潇春雨中漫步于从大明宫通向兴庆宫的阁道上,极目远望之中:青山环抱、绿水萦回的长安城宫苑林立,繁花似锦。巍峨挺立的成双凤阙在浮云中时隐时现,绿树成荫的民居在濛濛细雨中新鲜润泽。全诗画面灵动立体,场景开阔壮丽,长安城由远景渐变至近景,由宫苑延伸至民居。帝都长安生机勃勃、万象更新的恢弘气象历历在目。

作为兴庆宫宴集活动不可或缺的参与者,王维侍宴、豫游诗中涉及兴庆宫的作品也有不少,内容多是借兴庆宫美景颂圣的。如其《奉和圣制天长节赐宰臣歌应制》,记述了王维参与天长节侍宴活动场面的盛大、气势的宏伟以及参与者身为大唐臣子的自豪与满足。《大同殿生玉芝龙池上有庆云百官共睹圣恩便赐宴越敢输即事》诗描写了在天光云影映照之下,玄宗与侍臣、百僚共同欢庆兴庆宫大同殿殿柱上生出玉芝和龙池上出现五彩祥云二祥瑞之事。《奉和圣制与太子诸王三月三日龙池春禊应制》诗则以寥寥数笔描摹出皇家春禊活动的雍容气派。

王维《三月三日勤政楼侍宴应制》诗写在勤政务本楼宴乐的情形。坐在高大宽敞的勤政楼上,诗人的目光一泻千里,在尽情欣赏长安城四面的风物景致之时,一股君临天下的豪情油然而生。从这些诗里,不仅可以领略到皇都长安的宏伟气魄,更能感受到诗人以时代和国家为依托所生发出的纵横捭阖的豪迈之情。诗人在欣赏皇都长安的盛世景观时,还念念不忘对图治勤政和壮伟宫阙的热情礼赞。

唐代的曲江饮宴以每年春秋佳节最为繁华③,届时皇帝在曲江池宴会群臣。长安城内的大小商贩“皆以奇货丽物数组”,“豪客园户争以名花布道”(宋敏求《春明退朝录》)。进入曲江池观光的人成群结队,致使“长安几半空”。皇帝率嫔妃们由夹城登上紫云楼垂帘而视,百官公卿列城纵观。曲江堤岸柳枝轻舞,流水淙淙,高楼低宇,碧瓦红墙,犹如一幅天然画图。王维关于曲江侍宴的应制诗栩栩如生地描绘了上述盛景,如其《三月三日曲江侍宴应制》云:

万乘亲斋祭,千官喜豫游。奉迎从上苑,祓禊向中流。草树连容卫,山河对冕旒。画旗摇浦溆,春服满汀洲……从今亿万岁,天宝纪春秋。

诗作生动描写了曲江宴饮场面之宏大,曲江胜地景色之壮观。微微吹拂的和煦春风和轻轻荡漾的轻柔碧波更衬托出千官从轩车,山河对冕旒的浩荡气韵。

王维曾多次扈从唐玄宗前往骊山温泉宫。玄宗几乎每年十月都要到此游幸,出行即有百官羽卫随行,岁尽方还。随着玄宗的频繁巡幸,华清宫周围商贾聚集,里闾纵横,一度形成了长安城东的新兴城市。王维在骊山所作诗歌亦多为应制、唱和诗,其所作《和太常韦主簿五郎温汤寓目》,描写笼罩于万道霞光中的温泉宫等弥山跨谷的宫苑殿宇所彰显出的皇家离宫的壮观和气派。其《奉和圣制上巳于望春亭观禊饮应制》和《敕借岐王九成宫避暑应教》等侍游望春宫、九成宫等皇家宫苑的应制或应教之作,也都写得情景交融,极富美感。

王维涉及皇家宫苑的诗歌多为奉和、应制之作,语多颂圣礼赞之辞。但极为难得的是,王维多是从真情实感出发由衷地歌颂美好的时代、圣明的君主、绚丽的都城,因而他深情的赞美之辞令人感同身受,倍觉浑厚雅致,雍容大气。并使我们在长安这座美丽的都城及皇家宫殿的种种壮丽景观随风而逝一千多年之后,仍然能够循着王维诗作留下的线索,重拾长安宫殿旧日的繁华,复原长安苑囿昔日的风景,再现那个风华绝代的盛世皇都。

三、王维诗歌中的佛寺道观

唐代长安城既体现了尊卑有序的儒家思想,又融汇了道法自然的道家精神。唐代寺庙、道观占地广袤,建筑独特,装饰亦宏伟壮丽。据《新唐书•辛替否传》载其上疏曰:“今天下之寺,盖无其数,一寺当陛下一宫,壮丽之甚矣!用度过之矣!是十分天下之财而佛有七八……。”[1](P3158)当时有些寺观的规模之宏大和装饰之瑰丽几可与皇家宫阙相媲美。王维诗歌中既有描绘恢弘壮丽的长安佛寺的作品,也有抒写玲珑精巧的长安道观的作品。这些带有人文气息和宗教情怀的文学作品,不仅渲染出帝都长安所弥漫的浓重、深厚的宗教氛围,而且王维本人参禅、习佛的禅悦体会又为这种氛围增添了无尽的神秘感。

长安城中遍布林立的佛寺、道观等宗教建筑高大宏伟,极大地影响了整个城市的形象气质和精神面貌。在唐长安城内,由于普通民居的高度受到严格控制,加之高大坊墙的遮挡,平直交错的街道使整个城市予人以肃杀的单调感。而遍布城坊之间的寺观则不可或缺地起到了丰富坊里、街道景观的作用,由于长安城中的寺观大多地处高处且建筑风格独特,因此,它们在突破坊墙遮挡的同时,亦赋予城市空间以超越坊里、街衢之外的诸多精神内涵,并营造出长安城丰富、壮阔的城市空间风景线。

(一)王维诗中的长安佛寺

据统计,隋唐长安城内共建有200余座佛寺,但寺院在长安各坊的分布却大不相同,一坊之内多则建造6座左右,少则1座,还有许多里坊一座寺院也没有[2](P359-382)。

在佛教高度“繁荣”的唐代,士大夫学佛、佞佛之风极盛。王维之母博陵崔氏一生虔诚信佛,家中充满着浓郁的佛教氛围,因此他的宗教情结由来已久。王维的佛学修为在他的文学创作中表现得极其鲜明,如其《春日上方即事》云:

好读高僧传,时看辟谷方。鸠形将刻杖,龟壳用支床。柳色春山映,梨花夕鸟藏。北窗桃李下,闲坐但焚香。

王维的这一类诗作以清新淡雅的文笔记载了他与友人集会、游赏以及与僧人往还、习佛的情形。由于禅悦活动的参与,无形中为其简单、冲淡的文人生活增添了巨大的神秘色彩和丰富的精神内涵。

由于在当时享有极高声誉,故王维的诗文、绘画作品都被作为一种高级装饰品,或用以妆点节日的气氛,或用以提升佛寺、道观的文化品位,此类事迹亦常见诸他人笔端。在唐代长安最为著名的大慈恩寺和大荐福寺中,王维都留下了相关的墨迹,他曾在慈恩寺留下画作,《唐朝名画录•妙品上》云:“慈恩寺东院,(王维)与毕庶子、郑广文各画一小壁,时号三绝。”[3]他亦曾至大荐福寺随道光禅师学顿教,作有《大荐福寺大德道光禅师塔铭并序》和《荐福寺光师房花药诗序》等文。

位于唐长安城新昌坊南门之东的青龙寺,建在乐游原高岗之上,“北枕高原,南望爽垲,为登眺之美”(宋敏求《长安志》),是佛教密宗在长安的重要传播之地。王维有数首与青龙寺相关的诗作,如《夏日过青龙寺谒操禅师》、《青龙寺昙壁上人兄院集并序》等。其《夏日过青龙寺谒操禅师》诗以溢美之辞称赞操禅师之智慧明达和佛寺世界之清凉无忧。其《青龙寺昙壁上人兄院集并序》是王维与王缙、王昌龄、裴迪等人齐聚青龙寺昙壁上人院时的同咏之作,诗和序共同描绘了一幅现实世界中清幽旷远的景象,如“高原陆地,下映芙蓉之池;竹林果园,中秀菩提之树”,“坐看南陌骑,下听秦城鸡。渺渺孤烟起,芊芊远树齐”等均为平实的世俗生活景象,但王维却驾轻就熟地以这些优美清疏的外环境营造了一个超越于现实世界之上的“不起而游览,不风而清凉。得世界于莲花,记文章于贝叶”的夺人心魄的内宇宙,故云:“眼界今无染,心空安可迷。”

此外,据王维《酬黎居士淅川作》诗题下注“昙壁上人院走笔成”和《愚公谷三首》诗题下注“青龙寺与黎昕听戏”等记载,可知王维交游活动的内容主要是集会、游观、听戏、习佛等。

王维曾赠诗表达对中书舍人苑咸佛学修养与精通梵文的赞叹:“莲花法藏心悬悟,贝叶经文手自书。楚词共许胜扬马,梵字何人辨鲁鱼。”(《苑舍人能书梵字兼达梵音皆曲尽其妙戏为之赠》)苑咸答诗曰:“应同罗汉无名欲,故作冯唐老岁年。”(《酬王维》)这一唱一酬中,由王维美誉苑咸“莲花法藏”之悟和苑咸推许王维如罗汉离欲的随心所欲,可以看出,在唐代文士的往来唱酬中,随手拈来都是佛家语,由此亦可见当时长安城中佛教发展之兴盛和佛教传播之广泛。

(二)王维诗中的长安道观

唐代尊奉道教为国教,长安道观中多有华美瑰丽的建筑。三教并立的社会现实不仅使王维深受儒家影响,写下了许多积极用世之作,而且还使他受到道家的影响,创作了不少慕道之作。在道家思想影响下,中国古代文人总是面临两种选择:要么出世,要么积极入世。二者之融合就产生了双重的人生态度:一方面采取儒家所倡导的积极入世的生活态度;另一方面又采取道家返璞归真、清静无为的哲学思想;既追求壮烈激昂、建功立业的生活,又追求清静无为、自然淡泊的境界。王维就是如此,他不只耽于受权贵礼遇的繁华生活,更领悟到人生的另一境界——“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王维思想中的“无己”、“坐忘”等道家意识,从他的大量作品中都可看出。如“山林吾丧我,冠带尔成人”(《山中示弟》)、“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酬张少府》)、“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磨葵”(《积雨辋川庄作》)等诗句,所言均是慕道之意。正因为如此,有着极深参禅实践经验的王维也同样游历过不少道观。

王维造访过的道观大致有降圣观、嘉猷观、金仙女冠观等。他所作《奉和圣制登降圣观与宰臣等同望应制》诗以“林疏远村出,野旷寒山静。帝城云里深,渭水天边映”绘制了一幅辽远清空的骊山远景。

由于追求“湛然常寂”的境界,王维在诗中一再宣称“一悟寂为乐,此生闲有余”(《饭覆釜山僧》)。在孤独与寂寞中,他宁心静性地观照物象,了知诸法性空的般若实相,走近大自然的山山水水,获得了与天地、宇宙最亲密和谐的接触。他在这一类作品中赋予玲珑精巧的道观以更多的山水灵性。在这种境界中,宗教体验与审美体验自然地融合在一起,从而生发出许多既有哲理深意又富优美意境的诗歌作品,如他的《辋川集》和很多山水诗就创造了极具道家意味的“自然”境界。王维用文学作品呈现出的宗教长安,使人深刻地体味到了帝都长安所弥漫的浓郁、普泛的宗教气息。

四、结语

唐代诗人以炽烈的情感热爱着国都长安。身处长安之时,他们赋诗歌颂长安的一草一木;离开长安之后,他们则纵笔抒发对长安绵延无尽的思念之情,同时以无比虔诚的心态期盼回京之日的到来。谢良辅、丘丹、严维等大量诗人都作有题为《忆长安》的诗歌,李白更是其中的典型代表。然而,超然如王维者也毫不例外地写有身处异地思念长安的感人之作,这让我们看到了王维极少表露,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不过,与李白等人“长相思,在长安。……长相思,摧心肝”(《长相思》)、“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登金陵凤凰台》)、“云白山青万余里,愁看直北是长安”(杜甫《小寒食舟中作》)等诗作的直露表白相比,王维忆及长安的诗作则较为含蓄、内敛。其游蜀时所作《晓行巴峡》写暮春之际,诗人于清晨看到巴峡水乡的风土人情之美,情不自禁地回忆起长安的风景和人情,而巴蜀与京城迥然不同的地方方言则令诗人更加思念长安。诗以“赖谙山水趣,稍解别离情”作结。意谓:好在山水风景优美,莺啼之声依旧,诗人对长安的思念之情才稍稍缓解。

王维在自济州西归长安途中所作《寒食汜上作》诗中,抒写了暮春寒食节之际,思念长安、归心似箭的心境及其为即将回到长安而洒下了悲喜交集的泪水;在“广武城边逢暮春,汶阳归客泪沾巾”一联中,诗人更以“汶阳归客”自称。长安之思在王维有限的几首诗作中表现得极为隐忍、深沉:

天波忽开拆,郡邑千万家。行复见城市,宛然有桑麻。回瞻旧乡国,淼漫连云霞。(《渡河到清河作》)

高楼望所思,目极情未毕。枕上见千里,窗中窥万室。悠悠长路人,暧暧远郊日。惆怅极浦外,迢递孤烟出。能赋属上才,思归同下秩。故乡不可见,云水空如一。(《和使君五郎西楼望远思归》)

远离魏阙的诗人在异地见到郡邑之中千家万户的民居时,不经意间回忆起业已消失在铺天盖地的云水之间杳不可及的帝都长安,于是对长安的思念也如浩荡的江水一般滚滚而来。

王维一直以身在朝廷、心存山野、向往追求隐逸生活的出世形象著称。殊不知当他被放逐于长安之外时,竟也不可遏制地思念长安,盼望回到长安。这些诗作虽然数量不多,但从一个侧面披露了其鲜为人知的另一面。即他并不排斥大都市的繁华生活,甚至疏离这种生活伊始时还颇不适应。与李白、杜甫等人相比,现实中的王维居处长安的时间更长,身在魏阙的时间也更长,而较少身处江湖,沉沦下寮。因此,从某种意义而言,长安不仅使王维日益都市化,而且最终使他成为都市诗人的典型。  

从外部看,走入长安的王维几乎全方位地接受了长安的洗礼,置身长安的他渐渐抖落了从蒲州一路走来时身上所落满的尘土,展露出无人能及的才情禀赋,并以自己独具的人格魅力赢得了长安的喝彩,成为长安城里炙手可热的都市诗人。但是,从更深层的内部看:从步入长安的那一刻起,王维就本能地开始了与这个流光溢彩的大都市的心理对峙,他以他的才华为屏障、以其宗教的修持为武器,固执地与这个城市保持着心理距离。但不可否认的是,少小离家赴京进取的王维在急于获得长安承认的少年时代,便已深受这个富丽堂皇的大都市的吸引、浸润,成为这座华丽都市的一块招牌。他精心构筑的文学长安并不是本来意义上的那个城市,而是浸润着深厚的文化内涵和宗教情结的心灵的栖息地。他从初入长安时十五岁的青春少年到隐居一室的崇佛居士的长安历程实际上是一种回归,最终归向自己心灵的桃花源。与此同时,王维深刻地影响了长安,因其文学上的特殊地位,他初入长安即声名早播的成功及其独特的人生风貌,已成为当时及后代文人追风逐雅时身模手追、心向往之的一种绝佳模式,影响深远。他用自己的文学创作为长安都市文化的形成增添了一股凝聚力,他以自己的全面才华提升了长安的文化品位,丰富了长安的精神世界。王维在长安的自我实现业已成为一种文化现象,而以王维为代表的文化现象也成为封建文化史上一个带有规律性的典型现象,具有更多超越文学艺术之上的文化意蕴。


【参考文献】

[1]刘昫,等.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2]张永禄.唐代长安词典[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0.

[3]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唐五代画论[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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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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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南昌)2007年5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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