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人文教育课上,学生们阅读古希腊索福克勒斯(Sophocles)《菲罗克忒忒斯》(Philoctetes)一剧,其中涉及“友情”和“义务”的冲突问题。剧中人物涅奥普托勒摩本是一个诚实的青年,但是精明狡黠的奥德修斯怂恿并说服了他去行骗。最后,为了特洛伊战争的胜利,涅奥普托勒摩先是骗取了弓箭手菲罗克忒忒斯的信任,然后又出卖了他,盗走了他的神弓。
学生们讨论剧中两位人物之间的“友情”,把友情当作一种社会伦理和人际关系价值观。他们同情菲罗克忒忒斯,认为涅奥普托勒摩做了对不起朋友的事情。希腊悲剧经常创造一种不同“义务”(或责任)之间相互冲突的极端情境。《菲罗克忒忒斯》一剧中,涅奥普托勒摩对朋友的义务与他对群体(国家)的义务之间是有冲突的。这样的“义务冲突”会令观众感到不安,因为它会动摇他们在一般情况下所抱有的常规伦理观念,而这两种似乎都是每个人应尽的义务。
在阅读《菲罗克忒忒斯》时,学生们对涅奥普托勒摩和他的道德困境表现出了特别的关注。因此,他们虽然同情菲罗克忒忒斯,但却对涅奥普托勒摩和他的价值观更感兴趣。
学生们自己的价值观与涅奥普托勒摩那个时代的价值观是不同的。他们在用自己的价值观评判涅奥普托勒摩时,往往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评判与《菲罗克忒忒斯》的古希腊观众会有很大的不同。他们显然是用自己的“友情”和“友谊”价值观来批评涅奥普托勒摩出卖朋友的。但是,古希腊史诗的英雄故事传统在古希腊观众那里诉诸一种不尽相同的“友情”观念:友情不只是友情,友情还是一种“荣誉”。荣誉并不来自一个人独自保持的高尚道德,而是来自群体中别人对这个人出众成就所报以的尊重和敬意。在涅奥普托勒摩身上可以看到这种荣誉观如何影响了一个人的自尊和行为选择。他欺骗菲罗克忒忒斯,但只要别人不将此视为不荣誉的事情,就不能算是一件坏事。
涅奥普托勒摩是一位高贵的青年,他非常重视荣誉。但是,他的成长却需要有一位“导师”或“楷模”来引导,让他不只是抽象地看待荣誉,而是把荣誉体现为某种行动。涅奥普托勒摩的导师就是奥德修斯。
学生们对奥德修斯是不是一位正直的导师和好的楷模有不同的看法。涅奥普托勒摩一次次为自己欺骗和背叛菲罗克忒忒斯而感到“羞耻”,但又一次次以奥德修斯待人处世的观点和方式来化解自己的羞耻,克服心里的不安。奥德修斯代表的是希腊社会的普遍价值,希腊学教授艾德金斯(A. W. H. Adkins)在《优秀与责任:希腊价值研究》(Merit and Responsibility: A Study in Greek Values)一书中指出,古希腊社会开始时是一个讲究结果的社会(result culture),后来基本上一直如此。在这样的社会里,决定荣誉的是事业的成败。《菲罗克忒忒斯》一剧似乎证实了这一点。涅奥普托勒摩被说服去欺骗菲罗克忒忒斯,随着剧情发展,他虽想保持善待朋友的荣誉,但终于为了能在特洛伊战争中立功的荣誉,决定出卖朋友,以小荣誉换取大荣誉。
这个希腊荣誉观与我的学生们的荣誉观并不符合。对他们来说,善待朋友是一种荣誉,它来自别人对一个人几乎无条件的信任。信任一个人是你相信,可以安全地与他相处,不用时刻提防他,害怕他会出卖或背叛你。
道德哲学家安尼特·拜尔(Annette Baier)在《信任与反信任》(Trust and Antitrust)一文中指出,破坏信任使人感觉到背叛,而失去依靠只是使人失望。相信一个人不同于相信一个物件,你相信时钟会告诉你准确的时间,时钟坏了,你并不觉得被时钟背叛,因为你并未对时钟付出过信任。但是,被朋友破坏的信任会让你感觉到出卖。
当然,信任一个人就不得不承担被他背叛的风险,人生的最大难事就是学会信任值得信任的人。反过来说就是,如果别人信任你,你也就应该对他担负起不背叛、不出卖的道德责任。如果你不能尽这个责任,那么你犯下的就不只是一个行为上的错误,而且更是一个道义上的罪过。
(作者为加州圣玛利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