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天龙 学会关心:与内尔·诺丁斯对话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789 次 更新时间:2016-05-07 0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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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天龙  


于:《学会关心》的第1 版已经在中国大陆售出了2 .7 万册。中国读者们正在翘首期盼第2 版的出版发行。您的其他著作也正在被陆续地翻译介绍到中国。请问您对自己的著作在中国受到如此欢迎有何感想?

诺:我非常高兴, 也十分感谢包括你在内的中文翻译者的劳动。

于:就让我们从《学会关心》这本书开始吧!告诉我们, 20 年前您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本书? 您认为书中所谈的问题今天仍然存在吗? 您的建议和主张仍然重要吗?

诺:20 年前学校改革运动在美国方兴未艾,改革的重点集中于建立统一的课程标准和推行标准化考试上面。改革者们担心越来越多的美国孩子对数学和科学课程不感兴趣, 学校因此必须完善教育目标, 明确每一个学生都必须学好的内容。我对这样的主张不能苟同。我总是在问,“富有爱心和智慧的父母是这样教育孩子的吗?” 当然不是。我们总是在与孩子一起生活中潜移默化地教育他们。我们倾听孩子们的心声, 我们与其交流。我们尽可能地了解每一个孩子的不同身心特点而因材施教。20 年以后情况不仅没有改善, 反而变得更糟。20 年前美国教育者对教育目的的严肃讨论已经寥寥无几。那时候, 教育的经济功能左右了人们的视野, 学校变成为个人职业成功和国家经济繁荣服务的工具。人们似乎忘记了教育的目的是多重性的。我认为这种偏向必须加以纠正。早在1918 年, 著名的中等教育改革报告就指出教育应该具有七大目的:个人健康、基本生活技巧、家庭、职业、公民职责、业余生活以及伦理道德。我们现在却对其中很多重要目的视而不见。我写此书的一个想法就是试图恢复关于教育目的的讨论。我的教育目的观是这样的:教育必须立足于培养有能力, 关心人, 爱人也值得人爱的人。今天, 人们对学生考试成绩的重视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学校视学术为唯一目的。必须重启关于教育目的的讨论。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暴力的世界, 人们苦苦寻觅精神家园。我们的孩子成长在一个缺乏关心的年代, 他们中很多人忍受各种心理疾病的煎熬。学校改革势在必行。我们必须帮助孩子们理解美好生活的真谛所在;必须教会他们尊重自己, 并且为他人的幸福尽责。

于:《学会关心》的第2 版增加了哪些内容?

诺:第2 版的引言是全新的。我在引言中对第1 版介绍的问题再次予以强调。我认为, 与20年前相比, 美国教育的问题现在更加严重。譬如,今天美国高中学生的辍学率比1970 年还要高。我们迫切需要符合民主的教育改革。这样的改革意味着对广泛人生态度和兴趣的真诚尊重和对各种存在主义问题的认真关注。

于:《学会关心》的一个基本命题是:传统学科设置和课程教学模式对今天的年轻人而言不仅是过时的而且是危险的;这个模式必须被一个以关心为中心的教育所取代。请再简单介绍一下这个“关心模式”的构成以及它在今天的必要性。

诺:我坚信书中的观点, 传统课程设置确实陈腐过时了。我们需要一个以真实的人类问题为中心的课程。这个新课程并不完全放弃传统课程,相反它会将传统课程中有用的内容吸收进来。这样, 对传统学科课程有特殊需要的学生仍然能够获得它的精华。我们需要对现行科学、数学、语言、历史、地理等课程进行彻底改组。以人类问题为中心的课程也就是围绕关心而组织的课程。孩子们必须学会关心自我, 关心身边最亲近的人, 关心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人。他们也必须学会关心自然环境, 关心动植物, 关心人类创造的物质世界,关心知识和学问。传统课程里的许多内容当然能够帮助我们理解关心教育。我并不是反对传统课程内容本身, 我不过是反对目前传统学科的课程设置和教学现状而已。伟大的文学作品、哲学思想、历史和艺术等等都是人类精神文明的精华, 它们当然应该成为学校课程的内容。问题是, 现在各个学科课程之间彼此分离, 课程与现实世界分离, 与人类面临的真实问题分离。它们成为象牙塔里的知识, 成为被学生们死记硬背的东西。这个现状必须要改变。于:很明显, 关心伦理(care ethics)是您的学校改革主张的哲学基础。关心伦理的核心是什么? 与教育的内在联系何在?诺:关心伦理的核心是注意和反应(attent ionand response)。在教育过程中这意味着教师必须倾听学生的心声, 而不是仅仅向学生灌输一个事先准备好的课程。作为教师, 在备课和教学时, 我们必须认真考虑学生们的兴趣。我们还要深刻挖掘每一个学科, 讨论其中涉及到的道德和存在主义问题。你知道我曾经做过10 年的高中数学教师。数学教师也必须同时成为道德教育者。他们也应该是一般教育者, 有能力与学生探讨文学、历史、艺术、哲学、宗教等问题。

于:我们将在讨论道德教育的时候回到关心伦理问题上。在我看来, 您关于学校改革的主张意味着一种彻底的改革———在学校结构、制度和文化层面的彻底改革。以前的改革过多着眼于课程与教学方法论等方面, 是一种微观的改革。但是真正的变化来自教育理念和教育目的的革新。我们更需要哲学上的变革而不是方法上的创新。

诺:我当然不反对微观课程改革, 但是我确实认为必须在学校结构和文化方面大动手术。课程重组意味着结构调整。学校教学内容必须反映我们每一天所面临的真实问题。学校课程必须由教师和学生共同决定。现在的情况是, 教师和学生对课程内容基本没有任何发言权。课程大纲、课程标准以及教材完全是由上而下强加给学生的。学生的选择必须受到重视。学生有权在教师指导下决定他们所学的内容。在20 世纪初始, 杜威就强调改革学校结构和教育过程以便更好地反映学生的需要和兴趣。但是, 我们知道杜威并不主张对传统学科设置进行改组。他认为每一个传统学科都可以与现代社会生活发生联系。换句话说, 传统学科应该能够跟上社会进步, 并且促进社会进步。我的主张超越了杜威思想。我认为学校课程与教学必须围绕人类问题重新组织。人类问题应该成为课程的核心内容, 传统学科内容要服务于这个核心。

于:那么这个以关心为中心的课程重组在今天到底有多大的现实性呢? 有多少学校改革尝试反映了您的主张?诺:在没有官僚体制的限制下, 以关心为中心的教育是最自然的教育方式。可是在现有的体制下, 其可行性不大。但是我们不能放弃想像。改革是渐进的。很多人已经对我提出的这个新思路发生兴趣。我们可以按照这个思路对现有体制进行逐步改进。此书出版后读者反响热烈, 这就说明人们有兴趣改革。虽然与20 年前相比, 今天的美国学校更加重视数学和阅读, 但同时无数教师和家长也在渴望改革。不少私立和新型公立学校, 譬如特许学校(charter schools), 已经采取我的主张进行改革尝试。所以希望还是有的。

于:您提到,《学会关心》是一本关于道德教育的著作。就让我们探讨一下道德教育这个话题吧。在中国您首先是以一个道德教育理论专家著称的。道德教育是中国教育实践、教育政策以及教育研究的一个永恒话题。请您介绍一下美国道德教育的理论和实践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诺:过去十多年来道德教育在美国受到很多关注, 但是目前这种关注似乎正在消退。人们的注意力越来越集中在学生的考试成绩上面, 特别是数学和阅读的考试成绩。另一个问题是, 我们似乎倾向于将包括道德教育在内的每一个问题分门别类, 变成一个具体的学科或者课程来教。目前的人格教育(character educat ion)运动就体现了这个倾向。道德教育不可以这样来进行。道德教育应该渗透到每一个学科和课外活动中去。

于:您在《学会关心》中对道德教育的定义富有新意:道德教育不仅是指集中于培养有德之人的一种特殊教育形式, 道德教育也指任何一种在目的、政策和方法上合乎道德的教育。这个道德教育的定义特别重要, 因为我们(特别在中国)往往强调在学校里进行专门的道德教育却忽视整个学校的道德使命。很多学校活动和实践在道德上是应该受到谴责的, 譬如美国学校内受种族主义影响的分组教学(t racking)以及标准化考试的泛滥。如果一所学校的教育实践经得起道德的检验, 孩子们的思想品格得以在一个合乎道德的环境里生长, 那么我们就不需要任何单独的道德教育课程了。我相信您所主张的以关心为中心的教育模式同时也是一个道德教育模式。

诺:你这个问题非常有趣, 也特别重要。关于道德教育, 我基本上沿用杜威当年的用法, 在两个意义上使用这个词:第一, 教育人们使之成为有道德的人;第二, 提供一个经得起道德检验的教育。第二种用法更加重要。如果我们能够给学生们一个在道德上站得住脚的教育, 那么他们可能自然成长为有道德的人。所以我同意你的看法, 道德教育并不一定需要在道德观念上的特殊教育和训练。不过, 设置一门课程以集中探讨伦理学、道德历史或基本道德哲学还是有价值的。即使在初中阶段, 这样一门课也是有价值的。但是这门课的重点应该是对历史的介绍和对道德问题的讨论,而不是直接培养有道德的人。

于:您知道, 中国学校开设德育课, 德育课与其他课程并行。这种课程设置有意义吗?

诺:像我上面说过的, 这样的课程应该强调道德历史、道德哲学和道德心理学的探讨。

于:很多中国读者知道, 您是关心道德教育学派的代表人物。首先, 我想知道在美国不同道德教育理论流派之间的分野仍然很清楚吗? 是否存在一个各派融合的趋势? 据我所知, 很多发展心理学家在从事人格教育的研究工作。

诺:一些优秀的研究者仍然在孜孜不倦的探讨道德教育问题。他们的研究工作可能沿袭不同的理论传统。问题是, 像我上面说过的, 很多学校将道德教育视为一个独立的、可以添加到已有学校课程体系中去的新课程。理论研究者应该关注这样的倾向, 帮助教师探索促进孩子们道德思维和行为的各种有效途径, 而不是彼此之间因为理论差异而争论不休。我不是说要停止理论讨论、分析和争辩, 但我们的重点应该在教育实践。

于:那么, 您能不能简单地介绍一下关心学派与其他道德教育理论的主要区别? 我说的其他道德教育理论包括以科尔伯格为代表的认知发展模式、价值观澄清理论(values clarification)以及美德教育为基础的人格教育模式。

诺:关心学派与认知发展模式有一个重要的共同点, 那就是我们都强调对批判性思维的培养。尽管如此, 关心理论不认为道德发展具有明显的不同阶段;我们也不依靠人为设计出来的两难故事来讨论道德问题。我们强调在每一天的真实生活中运用批判性思维, 培养批判性思维。关心学派赞同价值观澄清学派对个人道德责任感的重视。个人必须对自己所持有的道德立场负责。我们也都认为对一个人的道德评判应该着眼于他的行为而非认知。人格教育者一般强调改变孩子的行为使其变得有道德, 而“ 关心”理论家的着眼点不是孩子而是孩子们生长的环境。我们主张想办法改变环境, 因为一个健康美好的生活环境往往能够陶冶人的情操, 促进道德养成。

于:我们知道人格教育在近些年走进很多美国公立学校。应该说它是目前在美国最有影响的道德教育流派了。关于人格教育的很多东西也正在被介绍进中国。不过我觉得中国教育者们对有关人格教育的理论和实践的许多问题还有待进一步理解, 譬如这个运动在美国兴起的社会背景、对其起推动作用的政治因素等等。

诺:没错, 这是个值得关注的重要问题。像你的著作指出的,[ 1] 当代人格教育运动兴起于20世纪80 年代, 那个时候政治和文化保守主义主导美国社会。人格教育清楚地反映了这种保守主义倾向, 譬如, 很多人格教育课程背后有宗教影响的痕迹。这是很多批评者的一个担忧所在。

于:您怎么看待美国政府近些年对人格教育的大力支持? 我们知道, 人格教育成为布什政府联邦教育法案《不让一个孩子掉队》的一个重要内容。依据此法案, 联邦政府大张旗鼓地鼓励各地学校开展人格教育, 并且为其提供资金支持。一个道德教育运动获得联邦政府如此支持, 这在美国历史上是罕见的。美国政府似乎越来越积极地插足学校道德教育过程了, 这是个耐人寻味的趋势。也有学者对这种趋势提出了疑问, 譬如教育历史学家乔尔·斯普林(Joel Spring)就指出, 由政府来为社会的道德进行立法(legislate mo rali ty)是错误的。[ 2]

诺:你知道吗? 奥巴马政府已经大幅削减了对人格教育的经费支持。我个人并不反对政府对道德教育的研究和实验进行资金支持, 但是只支持人格教育是不对的。人格教育不是也不应该是道德教育的全部。

于:有另外一个令人忧虑的现象。尽管人格教育受到很多决策者和学校教师的欢迎, 教育理论界基本上对其持保留态度。大多数进步主义学者, 包括您自己在内, 都对人格教育提出了很多尖锐的批评意见。问题是, 批评者的意见很少受到第一线实践者的重视。进行人格教育的学校和教师似乎不大关心学界对人格教育的重要批评。

诺:这个问题不仅仅局限于道德教育领域。理论和实践之间的鸿沟存在于教育的各个学科。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很多, 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在于各级政府在教育评估方面对学校的误导:他们只对量化的东西感兴趣, 不管那些量化数据准确与否;没有人鼓励教师们对教育问题进行理论上的反思和哲学上的探讨。

于:那么, 在您看来, 人格教育的主要问题到底是什么?

诺:对人格教育作为道德教育的可能性和有效性的疑问可以追溯到苏格拉底时代。美德不可教;对美德的直接灌输效果不大。实验研究以及日常生活实践都已经说明这一点。“美德袋”教育不大可能培养出真正有道德的人。当然, 这不等于说我们不能与孩子们讨论美德, 鼓励他们的美德行为。问题是, 现在的人格教育者往往是简单地向孩子们灌输一个美德的定义, 然后要求孩子们接受这个美德并且在生活中实践这一美德。.这是很不现实的。另外, 人格教育者对所谓的道德问题分析不够。他们忽视很多道德问题的社会根源。再有, 人格教育者看不到美德的社会构建过程。每一个具体美德只有在特定社会历史背景下才有意义。让我们举个例子来说明这个道理。没有人否认那些劫持飞机撞大楼的恐怖分子具有非凡的勇气吧? 但是我们不能鼓励这种“勇敢” 行为。他们的勇气是不可赞美的美德。为什么不是呢? 这个问题促使我们对所谓美德的社会根据或者文化基础进行探究;探究到底什么东西是人类共享的, 共同珍视的, 什么东西导致我们彼此不同。单纯进行所谓“勇气”或者“尊重”的灌输和训练, 而不对这些“美德” 的复杂社会背景进行批判性的探索, 可能会导致教育者不愿看到的结果。于:谢谢您对我这些问题的回答, 我从中受益匪浅。诺:谢谢你提出的这些重要而且有意思的问题! 希望将来我们有机会继续这样的对话!


参考文献:

[ 1] Tianlong Yu .In the Name of Moralit y :Character Educat ion andPoli tical Cont rol[ M] .New York :Peter Lang .2004 :55 -65 .

[ 2] Joel Spring .Political Agendas f or Educat ion, 4th ed[ M] .NewYork :Rout ledge.2010 :107 -108 .

(责任校对:胡 陶  原载《全球教育展望》2010年第11期)


【作者简介】 

  内尔·诺丁斯(Nel Noddings), 美国斯坦福大学教育学荣誉退休教授, 美国教育学会、教育哲学研究会和约翰·杜威研究会的前任主席。作为世界知名的教育理论家, 她在关心伦理、道德教育以及现代学校改革方面的研究和著述广为人知, 影响巨大。

      于天龙/ 山东师范大学教育学原理“ 泰山学者”特聘教授、【美】南伊利诺伊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

      诺丁斯的名著《学会关心———教育的另一种模式》第1 版于2003 年由教育科学出版社在中国出版发行, 并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此书迄今(2010)已经重印5 次, 2 .7 万册投放市场。本书第2 版的中文版将于今年(2010)底问世。作为本书的译者, 我曾经在2004 年《学会关心》第1 版出版后不久专程访问过诺丁斯博士。[ 于天龙.在一个缺乏关心的年代学会关心:内尔·诺丁斯访谈.中华读书报, 2004 -5 -12(41).] 值此本书第2 版付梓之际, 诺丁斯教授再次欣然接受我的访谈约请。我们就此书涉及的关心伦理、道德教育以及学校改革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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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全球教育展望》2010年第11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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