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是一篇极其出色的古风。但其诗题自宋以来便有争议。《文苑英华》题为《陪侍御叔华登楼歌》,日本收藏的宋本《李太白文集》则《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与《陪侍御叔华登楼歌》两题并存。此后萧士赟《分类补注李太白诗》、胡震亨《李诗通》均如宋本。直到1983年《文学评论》第二期载詹锳先生文章,才较为翔实地考证正确的诗题应是后者,从而使这桩公案告一段落。但是,这场争议究竟缘何而生?又为何能延续千年,至今似乎仍未引起人们的注意。本文试图就此提出一孔之见。
我以为,一篇古风的标题引起人们的广泛争议,固然是诗歌本身具有不朽的价值和魅力,以致后来的治学者不能不穷其究竟;而诗题的歧见存疑千年,又不能不归于诗作艺术风貌的特殊性。事实上,诗歌所呈的客人究竟是校书郎李云或是监察御史(唐称监察御史为侍御)李华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此诗无论就饯别而言,还是就侍游而论,在艺术上都是别具一格的。正是这种独特的艺术风貌,使人们在诗题上疑云重重,相持不下。
饯别、侍游,本是古人经常吟咏酬唱的主题。饯别,一般都是即景抒情,倾诉离愁别恨。例如,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刘长卿《赠别严士元》“春风倚棹阖闾城,水国春寒阴复晴”,都是一开始就写送别的时间、地点和环境气氛,渲染出浓浓的别绪;而王维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送元二使安西》)、高适的“嗟君此别意何如,驻马衔杯问谪居”(《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更是紧扣“饯”“别”二字,抒写旧日之情,眼前之状和别后之苦。同样,侍游诗也往往都是即事言怀,从景物描写入手,力求情景交融。李白一生写过大量旅游诗,其中不乏侍游之什。仅以乾元二年(759)所作《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与夏十二登岳阳楼》、《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为例,虽然游览的地点相同,时间也极其接近,但诗人每番下笔,都不避重复,不离特定的景点:“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上九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由此可见,抓住特定景物,即景起兴、借景抒怀,是李白侍游诗中习见的手法。
《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则不然,它在艺术内涵和艺术表现上都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风貌。
其一,意旨异乎寻常。它不同于一般的送别,诗中并未流露出友朋之间的离情别绪,也未描写欲行不行的依依情状,从而与诗人写过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金陵酒肆留别》、《灞陵行送别》等大异其趣;同样,它也不同于习见的游览诗,对特定的景观几乎未作什么描绘,对谢脁楼本身更是惜墨如金。但仅仅过了一年,依然是这个地方,依然是这样一个秋天,诗人却挥洒巨笔,将岚光山影、波色桥云推到了读者面前。那“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秋登宣城谢脁北楼》)的景象简直令人心往神驰。在《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中,只有对时势的失望和愤慨,对个人遭际的苦闷和感伤。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反常的情形呢?只要我们考察一下诗人当时的境况,对其意旨情绪就不难理解。这篇古风作于天宝十二年(753)秋,诗人正处大志难酬、郁结难申之时。李白从青少年时就立下了济世安邦的宏愿,他曾对唐玄宗充满幻想,对自己充满信心。当李隆基诏他进京时,他是那样志得意满,“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嵩人”(《南陵别儿童入京》),以为从此可以“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代寿王答孟少府移文书》),在自己的辅弼下,可使“尧舜之事不足惊,自余嚣嚣直可轻”。然而,长安的现实教育了他。唐玄宗早已不是那个励精图治的开明君主,而堕落成沉迷酒色的昏君,诏见李白并非治国的需要,只不过是将他作为御用文人,权资宫闱之娱。诗人很快就落了个“非廊庙器”的鉴定,大失所望地离开了京城。天宝十一年,他来到幽州,亲眼看到了安禄山骄横跋扈的情形,看到一场叛乱即将发生,于是匆匆离去,取道宣州,将它作为避难之地。他本想将耳闻目睹的危机报告朝廷,无奈安禄山深得玄宗信任,“人言(安禄山)反者,玄宗必大怒,缚送与之”(《旧唐书》二百卷上)。正是在这种情势下,他登上谢脁楼,郁积已久的狂澜,顿时冲破思想的闸门奔泻而下,再也无暇顾及眼前的风光和友人的情意,对国家前途的忧患彻底吞没了个人的离怀,剩下的只是势如累卵的痛感和无可奈何的悲哀。
乍看起来,诗歌的意旨似乎与客人毫不相干,这里似乎全然失去了客人存在的意义,是不是离题呢?我以为不然。从诗人一吐为快的悲愤之中,正可以看出他与客人之间的亲密关系,正因为他与客人不仅是亲友,而且是政治上的同志和知己,才会这样一倾郁闷,坦露胸怀,这一行为本身就包含了他对客人的信任和情谊。同样,诗歌虽然未从正面状写楼观,然而,诗人在安史之乱前夕,将国势的烦忧、人生的苦闷全部倾发在谢脁楼上,才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其二,思绪变化无端。由于篇幅的限制,诗歌语言必须高度凝炼,因而不免有大量的省略和跳跃。《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作为七言古诗,其自由度比近体诗要大得多,然而它在情绪上的转换跳跃,却比一般的近体诗更有过之无不及。诗一开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一股郁勃之气破空而来,如同黄河落天,平地突起波澜。随之横亘而出的却是一幅秋空图:“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变化之快,令人目瞪口呆。这里刚刚点明了时节,点到了“楼”,接下来并未进一步描绘楼观,也未继续叙写酣饮,而转向对千古骚人的品评和缅怀。正当他满怀逸兴与前贤神游万里青云之时,忽然间又风流云散,陡然直落到坚硬的现实大地上,发出“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复愁”的慨叹。这里一个个的意象都是飞动着的,突然而来,倏然而去,似乎没有什么联系。但只要我们细细体察就会发现,这变化无端的思绪之间其实是有脉可寻的,有一个忧世——遁世——愤世的心理历程。
前面谈到,诗人是满怀对时局的烦忧登上谢脁楼的,正因为这种忧患积得太多、太久、太深,所以他来不及思索,首先夺门而出的便是感时忧世的浪潮。然而,客人同样是报国无门的闲官,面对诗人的倾诉,除了报以由衷的同情,也只能嗟呀不已。既然主客双方都是怀才不遇的文人,一起登上前代名楼,由楼及人,联想起它的创建者谢脁,进入遐想的天地也就非常自然了。我以为“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两句是诗人从纵观文学史的高度来赞美谢脁的诗歌,因为汉代学者将著述和藏书的东观,比作道家蓬莱山,这是“蓬莱文章”即代指汉代文章,它是中国文学的一大高峰,建安文学则是汉以后的又一奇观,它们使整个六朝难以为继,此时只有小谢一枝独秀,可以无愧前代。李白对小谢是极为推崇的,他多次写道:“明发新林浦,空吟谢脁诗”(《新林阻风寄友人》),“我吟谢脁诗上语,朔风飒飒吹飞雨”(《金陵城西楼月下吟》),“恨不携谢脁惊人诗句来,搔首一问青天耳”(《云仙杂记》);每当“临风怀谢公”,他就会情不自禁地萌发景仰之心,追随谢脁左右,神游太虚之中,暂时摆脱尘世的喧嚣,找到些许慰藉。此时,在谢公楼上,面对壮阔明丽的秋空,诗人怎能不进入“酣高楼”之境?在对谢脁的缅怀之中,他不觉超然物外,遁世之情油然而生,“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更将这种遐思推到了最昂扬最瑰丽的高峰。这正是“白纻青山魂魄在,一生低首谢宣城”啊!(王士禛《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当然,现实是残酷的,无可逃遁的,污浊的现实旋即将他从幻觉中拉了回来。这时,精神的痛苦更为强烈,现实的矛盾更为突出,因而发出最沉重也最无奈的愤世之词:“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由此可见,这篇古风其实是忧世、遁世与愤世的多重变奏。它表面上发兴无端,断续无迹,实际上有着紧密的内在联系。它是由一个个大幅度的跳跃构成的,而这种跳跃又恰好反映出诗人思想感情的急遽的起伏变化,代表了此诗在艺术表现上的一大特色。
其三,运笔不拘格套。李白为诗,往往兴酣落笔,傲岸不羁,“纵横变幻,极才人之至”(王世贞《艺苑卮言》)。他现存900多首诗中,七律只有12首,五律也不过70余首。就因为他“才气豪迈,全以神运,自不屑束缚于格律对偶,与雕绘者争胜”(赵翼《瓯北诗话》)。即使是七言古体,李白仍嫌不遂,在句式上时有突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每句长达11字,开篇一泻而下,极为生动地表现了诗人那种一触即发、一发不可遏止的滚滚思潮。没有这么长的句子,是不足以倾泻这种忧愁的。如果拘泥于七言,不仅会妨碍感情的表达,而且会削弱诗歌的气势和力量。由于将“弃”和“乱”两个动词置于句首,强调了“弃”的无情和“乱”的主动,从而更充分地表现了主观的无奈。此外,从声韵上看,首句除了“留”、“之”二字外,其他都是仄声,这也是大胆的创新,正是借助仄声的铿锵磅礴,才使诗人抑塞郁结之气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
一般说来,诗歌除了修辞的需要外,在用字上应力避重复。而“举杯消愁愁复愁”,七字之中竟然出现了三个“愁”字,再次显示诗人运笔豪放不拘。这一连串的愁字像流水一样源源而出,和上句“抽刀断水水更流”在意象上一脉贯通,使无穷的烦忧与不尽的流水合而为一,生动地表现出诗人力图摆脱现实而不能的苦闷。
意趣异常、思绪跳跃、运笔非凡,构成了《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的独特艺术风貌。而这种艺术风貌又增添了诗题的模糊性,使之更难以确认。习惯于从诗题入手诠释诗意的学者,往往忽视它在艺术上的独特性,按照一般的诗歌手法的思维模式,努力印证诗题,不仅在解说上牵强附会,而且起了以讹传讹、证假为真的作用。例如,认定此诗是饯别校书李云的学者就以为,“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两句,上句是赞美李云,下句是诗人以谢脁自喻。理由是李云官秘书省校书郎,掌管图书整理,而汉时称东观为蓬莱山,以蓬莱代指李云顺理成章。这种解释由来已久,宋人杨齐贤就如是说:“蓬莱,指校书也”;明人唐汝询讲得更为明白具体:“子(李云)校书蓬莱宫,文有建安风骨;我(李白)若小谢,亦清发多奇”(《唐诗解》)。后人更多袭此说,认为这两句分写饯别的主客双方,关合了诗题中的谢脁楼和校书。这一解释虽然从诗题上说得过去,从情理上却很难说通。李云并不以诗文名世,《全唐诗》《全唐文》均不见李云的作品,李白作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千古一诗人”,无论出于何种礼尚客套,也不致对一个文学上毫无建树的人如此推崇。再说,如果下句是诗人以小谢自喻,那么“中间”二字又作何解释呢?既然是分写同时代的主客双方,“中间”二字岂不多余,且令人费解?李白一贯推崇汉代和建安文学,他的文学主张最鲜明地体现在《古风》(其一)之中:“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正因为此,处于六朝“中间”的谢脁才弥足珍贵啊!因此,“中间小谢又清发”是紧承前句的,是诗人对文学发展历史的回顾和综观。而对谢脁的推崇和追怀就是建立在这一基础上的。它完全符合李白一以贯之的文学观和审美观。此外,将这两句解释为分写主客双方,还有损于全诗略写本事的意旨和突兀嶙峋的特色。
综上所述,李白《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艺术风貌的特殊性与诗题的模糊性是互为影响的。随着其诗题明朗化,我们对诗作及诗题争议的由来都会有更为深入的认识。只是为了便于读者接受,本文沿用了较为流行的诗题。笔者希望,这一诗题能逐渐淡化,最终为正确的标题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