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读小说偶忆》云:
尤西堂侗《艮斋杂说》卷三云:“福州人昔祀孙行者为家堂,又立齐天大圣庙,甚壮丽。四五月间迎旱龙舟,妆饰宝玩,鼓乐喧阗,市人奔走若狂,其中坐一猴耳。”李穆堂绂《别稿》卷十四《云南驿程记》云:“过泽州,方祈雨,舁一泥人,曰孙悟空。”梁谏庵玉绳《瞥记》卷六载:“应城程拳时(名大中)《在山堂集》有《蕲州毁悟空像记》,其略云:蕲俗以六月某日赛二郎神,神出鬼没一人前导,山民呼‘行者’。举行者名,则元人小说所载孙悟空也。是日蕲人无远近,皆来就观:辍市肆,肃衣冠,立于门。出只鸡百钱为寿,必称命于行者以至于神。一不予,则行者机变,举动趟捷若生,击人屋瓦器皿,应手皆碎,甚则人受其咎。乾隆甲戌,州牧钱侯闻其事,悉取像焚之。”以上三事皆可与《聊斋志异?齐天大圣》条相发明:“偶然题作未居士,便有无穷求福人。”此之谓也。[1](P275)又钱著《小说识小续》一文云“《聊斋志异》卷四‘齐天大圣’条谓八闽有孙悟空祠,香火甚盛。有慢者必遭神罚。向谓蒲留仙荒唐之言”,下又引梁玉绳《瞥记》条引程拳时《蕲州毁悟空庙记》一节,然后论曰:“则真有铸像以事者。”[1](P303-304)
由上引钱先生考证可知,清初以降文献记载中,福建福州、云南泽州、湖北蕲州等地,皆曾有崇祀齐天大圣孙悟空之俗,并且为远在山东并未去过这些地方的蒲松龄所知。另外,这些祭祀都发生在旱灾的时候,为祈雨而设,可见是把孙悟空当作了能够支配下雨的神灵。
但上述各地孙悟空崇祀似以福州为最盛,且具有别样的意义。近有《福州晚报》陈志平《苍霞洲有供奉孙悟空的清泉庵》一文,提供了福州古代孙悟空崇祀另类的信息:
在风景秀丽的福州市台江区苍霞洲美打道的古榕树旁,有一座历史悠久的道教玉封齐天府霞江清泉庵(俗称王爷庙)。……据记载,清泉庵始建于清光绪年间,庵内供奉的是我国古典名著《西游记》中为保护唐僧西天取经,一路除怪降魔、扬善除恶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据九旬老人唐老伯口述,少年时,他曾听祖父说,早年闽江洪水经常泛滥,苍霞洲沿江泥沙长年累月积淀成为沙洲,经常有上游溪船(一种尖底的运粮船)在这里搁浅甚至翻船,人亡船翻的悲剧时有发生。有一年,闽江发大水,不知从上游何处漂下一个神龛到美打道,有人几次推开都没有成。待洪水退后,乡人将神龛抬到岸上,发现里面有“孙黑白三圣爷”字样,就把它供在树上。说来也奇怪,从此后美打道船只搁浅和翻船的事故渐渐少了,确保了福州城里粮食的供应。
为感谢齐天大圣的保佑,乡人、船民、搬运工等筹资,在此建了庙宇,庙内供奉着孙黑白三尊圣王爷塑像,……孙大圣成为苍霞洲、宝鼎境、胜兴社、美打道一带居民和船民的保护神。[2]由此可知,古代福州人还把孙悟空奉为抵御水灾和保护船民之神,其意义更加扩大,但仍主要围绕在民生与水的关系方面问题的解决。
齐裕焜先生《〈西游记〉成书过程探讨——从福建顺昌宝山的“双圣神位”谈起》一文,从福建孙悟空故事的流行与崇拜等论及孙悟空形象的渊源,写道:
在洪迈《夷坚志》有《福州神猴庙记》;里人何求的《闽都别记》,虽然成书于清乾隆年间,但是说书人编的是从汉唐五代经宋元到清初流传在福建主要是福州地区的民间故事,其中陈靖姑收妖猴丹霞的故事都可证明福建猴崇拜的盛行。唐僧取经的故事在福建猴崇拜的丰厚土壤上得到广泛而深入的传播和发展。刘克庄有“取经烦猴行者,吟诗输鹤阿师”的诗句;与刘克庄同时代的张世南《游宦纪闻》记载福建永福号称“张圣”的僧人为寺庙所作的一篇赞语,中有“无上雄文贝叶鲜,几生三藏往西天。行行字字为珍宝,句句言言是福田。苦海波中猴行复,沈毛江上马驰前。”等句,说明猴行者的故事南宋已在福建传播。在福建泉州开元寺,有东西两塔,始建于唐垂拱年间,系木塔,至宋时改为石塔。在西塔上有一浮雕,有猴行者的像,“猴头人,尖嘴鼓腮,圆眼凹鼻,目光有神;头上套着金箍,脑后鬣毛翅起,耳轮穿环;上身穿皮毛直裰,顶挂大念珠,一直垂到腹下;腿上扎绑带,脚穿罗汉鞋,腰左系着一卷《孔雀王咒》和一只宝葫芦”;“手执一把鬼头刀”;“浮雕左上角有一小僧人,侧身向左,背有圆光,驾在祥云上,双手合十,应为玄奘;右上角刻有‘猴行者’三字”。这些材料里都是“猴行者”而不是“孙行者”,与《取经诗话》是一致的。联系甘肃安西县榆林石窟和东千佛洞先后发现的六幅壁画,说明在南宋至元初,唐僧取经故事中猴行者已占有重要地位,他的故事在西北、江淮和东南沿海同时广泛传播,一定要说孙悟空诞生在西北、在连云港、在山西娄烦、在福建都是不科学的。[3]这个结论是正确的。但对于本文而言,其论证中提到的孙悟空故事在除福建福州、云南泽州、湖北蕲州之外,在我国的“西北、江淮和东南沿海同时广泛传播”的现象更值得注意。虽然这一现象各方面具体的情况颇为复杂,但同是作为以“猴行者”或孙悟空为神灵的故事表达,可以认为也都不同程度地包含了相关地域孙悟空崇拜的信息,其中大概或多或少有崇祀活动曾经发生,而孙悟空风俗流行的范围应更广大一些。
但是,生活于清初的蒲松龄能言闽人崇祀孙悟空之俗,却并没有记载,也似乎并不知道山东泰安也曾有崇祀孙悟空之俗。近有泰安记者采访周郢先生题为《泰山发现“孙猴子庙”遗址》的报道云:
近日,泰山研究者周郢近日在田野考察中,发现了泰山一座奉祀孙悟空庙宇——大圣院的遗址。此庙位于泰安市岱岳区夏张镇朱家庄村西,据民国《重修泰安县志》卷二记载:“大圣院:在县西南五十馀里嶅山东南。创建无考。元重修之,有至元三十一年徐朗塔廊记碑,张士或书。庙久圮,惟砖塔九级碑存焉。”所云大圣,据本村老人证实,即“齐天大圣”孙悟空。
据朱家庄八十二岁老人杨桂松介绍:大圣院俗称“孙猴子庙”,庙内有一高塔,共九级,俗称“北白塔子”,又称万丈塔。白塔第一层高约2米,塔门南向,塔中置有小神龛,置有“孙猴子”手执金箍棒的塑像,造型生动传神。同村七十岁老人杨玉金补充说:“‘猴子像’高约二尺,系一尊立像。相传白塔之下,压着白骨精,故塑孙悟空以镇妖。又有塔底有洞,直通嶅山之西。”
大圣塔于1956年被村民拆除,现遗址散落着许多的古砖。树立《塔廊记》碑的石座尚存,据杨玉金介绍:此碑为圆头,约2米高。后被人仆毁,现正在寻找。关于此碑,周郢在清杨守敬《三续寰宇访碑录》卷十一上查到相关的记载:“《重修大圣院塔廊记》:徐朗撰,张士彧正书并题额正书。至元十一年九月。山东泰安。”虽原文尚待查找,但是证明,泰山大圣院至迟在元代已经出现,远早于百回本《西游记》的成书时代。至于孙悟空庙为何会在泰山出现,周郢认为,这是由于泰山地区为《西游》故事的发源地之一,岱西的大圣院,正逗透了两者的一段文化渊源。[4]
2009年3月1日,我应记者之邀,去山东东平的接山乡考察齐天大圣碑,回来后写有《东平孙悟空庙碑考察记》,节录如下:
大圣庙原本坐落于当地称之这为花果山的半山坡上,已在文革中毁坏,除散存石柱坑、砖石等遗物外,唯一能够证明世曾有此庙的,就是一块孤立特出的大圣庙石碑。
石碑高约160厘米,宽约80厘米,厚约30厘米。虽不甚高大,但今当初春,草木凋零,一无遮挡,远远望去,在缓降的山坡上颇显得醒目,还似乎有些高大了!
石碑正面有记,叙立碑缘由始末甚详,而未暇照录。读之,约略云临近乡民因苦旱祈雨,立此大圣庙;大圣即齐天大圣,《西游记》中所写者……。碑文作者为当地一庠生,时在清嘉庆十年(1805)十二月,实已是公元1806年了。
尹山庄村原党支部书记88岁高龄的尹序瑞老先生称说,故老相传此山名花果山,逢旱即有祭大圣祈雨风俗,因立此庙。庙未毁时,供有孙悟空、猪八戒、沙僧、小白龙四神像,各高不过半米,庙的规模亦不甚大。祭祀时以条凳相接,人相续跨坐凳上,旁设火炮,放炮时人因震动作摇状,如龙之升天行雨,以祈如愿。但我观庙址地势与基础较大,或尹老能见时庙已毁损缩小了规制,而初建之时,也许有一定的规模,俟考;而尹老所述祭大圣祈雨之俗与旧籍所载福建、湖北等地祀悟空祈雨风俗,大略亦相仿佛。
由此可知,我国清代南北曾长时期盛行立庙祭祀孙悟空以祈雨之俗,近世逐渐消歇,至今未见有关他处现存此类孙悟空庙或碑的报道。因此,东平县孙悟空庙碑的发现,或为填补空白的仅有之文物,于民俗学乃至《西游记》成书、流行的研究都大有裨益,是相当宝贵的。但在本文,由此可以得出的结论是,与“在西北、在连云港、在山西娄烦、在福建”等地都有或很可能有的不同形式和程度的孙悟空崇祀之俗一样,古代山东泰安也长期流行有孙悟空崇祀的风俗。
余嘉锡先生《宋江三十六人考实?呼保义宋江》论“今扬子、济宁之地,皆为立庙”云:“民间迷信祠祀,多出于小说。明时水浒传已盛行,故为宋江立庙。彼无是公之流如齐天大圣者,犹为人所奉祀,况江乎?”[5](P32)可见余先生也注意到近世尚存的民间奉祀孙悟空现象。
综合以上诸家载论,可以得出有关古代孙悟空崇祀之俗的如下认识:
(一)随西游故事的东西流衍形成,孙悟空逐渐成为民间崇祀的对象。其始或在南宋,元明清三代曾较为兴盛,至晚清归于消歇,前后有数百年的历史,是一份业已消失的民间风俗文化遗产。
(二)孙悟空崇祀之俗最早似起于福建,并在那里最为兴盛。但除福建之外,此俗至少也在云南、湖北、甘肃、江苏、山西、山东等地流行,而实际流行的区域可能更广。
(三)孙悟空崇祀之俗多因祛除水旱灾害,包括祈求船运的安全,主要集中于有关民生与水之关系问题的解决,是民间自发的娱神禳灾祈福活动。其形式未免狂野,还可能张扬过甚,因而很难得到官方的支持。如上引钱先生文述引蕲州例,可能在有的地方还曾受到过地方官府的压制以至取缔。这大概是其终于未能流行更广,并至清末最后消歇的主要原因之一。
(四)明末以至清代的孙悟空崇祀之俗为宋元流风,但也不排除百回《西游记》成书后的影响。但是,百回本《西游记》中孙悟空形象的塑造肯定受有此本成书以前孙悟空崇祀之俗的影响。在这个意义上,我愿意重申上引拙文《东平孙悟空庙碑考察记》的结论:
从泰山与《西游记》关系的研究来看,这一建立于清代中叶的孙悟空庙碑,甚晚于百回本《西游记》的成书,于百回本《西游记》的创作似已没有什么关系。其实未必然,因为此庙与石碑虽然建立于清嘉庆年间,但其风俗或来源甚早。参以东平临近泰安元代已有大圣庙的历史情境,此处大圣庙之设,或即泰安元代以来此一风俗的沿袭,二者互证泰安及其左近自元至清确有孙悟空崇祀之俗。这与拙著《太话西游》曾言及明代宝卷有孙悟空与二郎神斗法,悟空败北被压在太山之下的文字也若相呼应。泰山文化中有关孙悟空的这诸多成分,在早成为百回本《西游记》成书的重要基础,在晚成为泰山文化受《西游记》影响的证明,都有助于加强拙论被媒体戏称之“孙悟空是‘泰山猴’”、“泰山是‘花果山’”的结论。
【参考文献】
[1]钱钟书.人生边上的边上[A].钱钟书精品集[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2]http://czjr.blog.hexun.com/22642073_d.html[EB/OL].
[3]齐裕昆.《西游记》成书过程探讨——从福建顺昌宝山的“双圣神位”谈起[J].福州大学学报,2006,(3).
[4]泰山金周刊[Z].2006-10-17.
[5]余嘉锡.宋江三十六人考实?杨家将故事考信录[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