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与黄哲真先生2014-1月一次电话谈
[黄哲真:男,作家、散文家、推理小说家兼推理小说理论研究,唐史宋史研究,供职《厦门文学》]
黄:强哥,你好,书收到了,谢谢。你的书装帧很精美。让人眼亮。
羽:那都是编辑出版的功劳。你还是给我看看内文吧;哲真,很想让你这大编辑、评论家,挑挑毛病。况且,你本来就是我第一篇红学文稿的责编嘛。
黄:那是自然。可我首先要说的——
羽:要说什么?怎么又不往下说了?
黄:噢,是我有些担心呐——你批评了人家那么多权威,什么俞平伯、周汝昌、李希凡;且你老兄的口气还那么强势、不客气,今后你能下得了台吗?也就是说,人家研究了那么多年了,而你一上来就指手画脚,哇哩哇啦。
羽:哲真,看来你还是没认真读我的书——只浏览了目录吧。批评别人,岂是较松的事?那是要用自己的逻辑来击碎对方的逻辑的,不是三言两语痛快话。何况《红楼梦》之理是要有根有据、谈情节论形象才能地进行的,哪里就敢哇哩哇啦?
我看,你怕只是刚浏览一下我的目录吧……
黄:是的,不好意思,还待细看。但你那逼人之气,我8千里外就感觉到了。
羽:怎么跟你说呢,哲真。尽管我研究红学时间确实不算长,但我却准备了几十年呀。在我这半生,不,将尽一生的文学生涯中,可能大多方面都属于凭兴致、凭感觉走过来的,可唯独在红学上,我的“准备”是比较充分的……
黄:可强哥,虽说你的第一篇红学稿——就写〈葬花吟〉的那篇,是在我们《厦门文学》发的,但当时的印象是觉得你文字好,为文情绪真挚,投入强烈——我是以“散文”给你发的。当时还没意识到你那就是红学评论。
羽:你看看书前头我那篇〈序〉就知道了——我是很小就与《红楼梦》结缘的,它不但是我文学意识的启蒙,也是我整个人生意识的启蒙。更重要的是,她在我心灵深处蕴蓄之久,细算起来,足有半个世纪,半世纪呀。所以,直到现在我有时自己也琢磨,我这么爱《红楼梦》,这么爱曹雪芹大师,怎么拖曳了几十年才想起研究“她”?是的,这一点我连自己都解释不通。且奇怪的是,那一次“醒悟”居然是在一张病床上——说来好笑。一个人头上悬着让人很觉生命薄弱的药瓶,腕子上插着更让人伤心失意的针头、皮管、白胶布,可心里却想研究什么《红楼梦》……
黄:哈。听来,能写篇好散文。
羽:所以,哲真,我研究红学的信心是很足的。
当然,我也深知红学之水之深,眼下的红学圈里很“烂(乱、滥)”——其中有那么多上世纪遗留下来的人物、红学头绪、霸道且心怀异样的搞红学的前辈……要知道,搞红学的人本来都是些凭个人的感悟来说事著文的,一百个研红者便有一百个观点,动辄“敢挥老拳”……再不你就甘心当别人徒孙,或者找个后台什么的……
黄:我说强哥,我早就称你是“文学汉子”。干嘛说得这么危言耸听?
羽:当然,我的话可能过火些。但都是事实,且起码“红学水深”这一点是肯定的。你刚才担心我“下不了台”,不也有这一层意思吗?
黄:可这“水深”该有两层意识。一是指红学本身就不是容易搞的学问,全国算下来也没500人;否则,它怎么成了中国近代的三大显学之一和世界的两大显学之一呢?二是指你刚才说的圈里“烂”。当然,我现在也听出来了,这两点你老兄可能都想到,你是有备而来。
羽:哲真知我。
黄:算了解一点吧;不然,去年我怎么能给你写散文评论——这些年来,你我虽无缘谋面。但你的书和文章我毕竟多看了一些。对你老兄,我自以为比较了解。
强哥,今天不多聊了,主编找我。祝你走“红运”啊。
羽:喂,哲真。你先别忙挂电话。跟你说,过几天我就去深圳,你别总说无缘谋面,春节我去厦门找你——我顺便还要从厦门去趟福州,拜访欧阳建先生。
黄:那太好啦。我会找来厦门学界精英一起为你接风。只可惜厦门可能没有红学家。
二 2014春节期间在福州欧阳建先生家中的谈话
[欧阳建:男,红学家,福建师大教授;在红学上持“程先脂后说”,否定《脂评》;并组织、修订、出版(花城出版社)以“程甲本”为底本的新版《红楼梦》]
欧阳: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羽先生的书,我正在看;你以前的评红文章我也看过几篇;都写得不错,很有特点——在红学界有异军突起之感。尤其你那篇〈跨进红楼第一道高门槛〉一文,我本人很欣赏;写得很独道,对《红楼梦》起笔的那段头绪繁杂的“引子”所作的“抹糊述主中隐现‘灵叙述’”的阐释与分析,是从“叙事法”研究《红楼梦》的最精彩的尝试,很让人眼亮。具我所知,这也是以往红学研究,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的,也是真正把红学研究引进了“以文本为根本的研究”中。该说,这解决了红学研究中一个关键,或叫一大课题、难题。不夸张地说,这是你对红学的一个重大贡献。
再有,你用弗洛伊德的潜意识说来解读曹雪芹塑造人物的方法,也是很让人开眼的,这是一种新视角,跟以往平板地研究红楼人物相当于多开一扇门一扇窗一样。这是文学视野的开拓,研究人物的深度。再有你还写了那么多研究红楼诗的文章,理解上也十分独特;明确显示出你确实是从艺术性与文学性上来研究《红楼梦》的。
这一点,其实很重要——这形成了同以往红学的对峙。这是很有“学”的意义和个人胆识的;正如你的书名“红学——在世纪的转析点上”所言明的那样。对,还有你的“新世纪红学”——这一口号,也属首倡。其实,“新世纪红学”的叫法可能并不新鲜,也许有人这样提过,但你的倡导是有名有实的,非泛泛空论,是有立论有实践有著述继之的。不过,要说“转折”……还只能是你个人的愿望;要动摇乃至影响眼下红学界和时下所有研究红学、关怀红学、阅读《红楼梦》的广大读者——谈何容易。
羽:感谢欧阳老师的鼓励和告诫。是的,我当初这样提出,并没多想什么;只是凭感觉、凭心灵里的一招唤、凭一腔对《红楼梦》对红学的挚爱与执着;觉得红学再像以往、再像所谓主流红学圈,再像冯其庸蔡义江刘心武等人那么搞下去,就彻底完了。
且我们研究红学,更多地还要想想中国广大读众,起码是对广大“红楼迷”的影响,在我看来,审美品位的提高是眼下我们民族亟须的。红学是重要一项。
欧阳:呕?!(欧老笑了)羽先生胸怀气魄都不小哇。
这很不错。可你也不年轻了。在你书里不也常提“媚俗不媚俗”的词吗?你好像在“秦可卿之谜”一文里,还批评过刘心武的“平民红学”的提法吗?
羽:是的。我对“狼奶红学”“文革红学”,以及刘心武的“平民红学”,尤其对蔡义江的“准官话红学”都比较反感;尤其是蔡义江先生前几年还写过——企盼“上级”来管一管眼下红学界的文章,觉得这是包藏祸心之文,觉得他很不地道。
欧阳:是的,蔡这个人我认识,他那篇文章我也看过。你说得有道理。
当然,话说回来,上世纪中叶红学人的通病,就是你谓之的“狼奶派”“文革派”,他们就爱打官腔说官话。在这一点上,我们既要警醒后世又要认真且严肃地思考民族整体的文艺审美问题。当然也要谅解他们;“伟大空话”嘛,当时的风向即如此。
羽:但是——欧阳先生,虽然对“民族整体的文艺审美”思考的总旨,是对的,但也绝不能因此而排除或说影响了我们对红学对《红楼梦》这部书所相关的“贵族意识”“贵族精神”的认识以及彰明。我以为,这一点是新世纪研红尤须强调的。这也是对上世纪中国“平民文化”泛滥,所形成的某些社会恶果的纠正。
欧阳:噢,对。我看到你书中有这一提法……不过,在这点上我一时还不敢苟同,但我正在思考你提出的这一问题和这样的辞语……
羽:我想强调一句,这种提法某些人会觉得严(言)重了。其实,这是我们整个民族未来精神意识的一种驱向。这是我们在冷静反思上世纪“狼奶哲学”造成的恶果后的一种必然的社会思潮动向。在这一点上应该说学界落后于商界和民间——连炒房地产的广告都敢使用“王者”“绅士”“高品味”“高享受”之类的辞语。而学界,尤其研究《红楼梦》,反倒对“贵族精神”“贵族意识”不敢张扬,岂不咄咄怪事?
说来,这还是作家毛志成和学者李劼二位先生较早提出的。我是受了他二位启示。
欧阳:但我不太赞成“狼奶哲学”的提法,至少在红学领域。李希凡蓝翎二位先生,当时提出自己的新见解,青年学人运用当时最新的“现实主义”理论,来评论《红楼梦》,他们判定《红楼梦》是反映了时代本质特征的政治历史小说,尽管有不完善甚至牵强之处……至于后来,形势发展为政治运动,并不是他们所能掌控。这方面我们不妨求同存异。此外,羽先生,很感谢,你研究红学使用了花城出版社——我跟曲沐、陈年希、金钟冷三位共同校注的红楼新版本做为依凭。
而且我感觉到,你对红楼文本的研读,是很细緻的。
羽:惭愧。不敢言细。《红楼梦》虽读了十几遍,可一到须用时,还是“赞拜不名”(借用语)、蒙门子、找不到来路。且说起使用版本,最初,我也是斟酌再斟酌。
这里,我有一些逆向思考,须说一下。首先声明,我对红楼版本学只略知一二。对欧阳先生您,我敬佩的是,您能顶着所谓正宗红学的“围堵”,坚守初衷,稳实地指出“《脂评》之伪”,又做了有根有据的阐释分析,这是严肃的学术态度。
欧阳:感谢认同。
羽:我对《脂评》的态度,最初是一种直觉怀疑——在这一点上,我可能跟老舍、李国文、克非他们一样,是搞小说创作之人的一种特殊敏感吧——知道小说不可能是生活的模拟乃至照搬,尤其好的小说,其实是“作家心镜中的生活幻化”。何况,即便那《脂评》是真的,它也不足以成为现代研究《红楼梦》的学术依据——用我的话说“无论是敢露头脸的敦诚敦敏张宜全,还是带假脸的脂砚斋畸笏叟们”——他们即便真的存在于曹雪芹身边,也不可能完全了解乃至理解雪芹大师的锦绣情怀和他的红楼创作的心灵幽曲。作家是具有“现实”与“艺术”两种主体意识的人。一般人只能进入作家的“现实主体意识”,只有好的文艺评论家才有可能逐渐窥觑到作家的“艺术主体意识”。因此,红学绝不是了解一点曹家历史,掌握一点康雍乾时代史料即可涉足的。现代研红者必须具备两大要件:1-是深懂现代小说理论;2-十分熟悉红楼文本。
欧阳(插话):当然还须选择一种准确的红楼版本。
羽:譬如,你们的“花城版”——(二人同时大笑起来)。
羽:袒诚地说,我一是基于自己对《脂评》的直觉认识,二是对您在红学风浪中所展显出的“硬骨头精神”,并认真看了你在版本中相关《脂评》正误的辨说,以及我对几种版本的粗略比较,才选用花城版的。当然,这不是说你们版本搞得十全十美……
欧阳:当然当然……有纰漏有纰漏……
我比较同意,你说的“在红学上不要搞‘大一统’”和所谓“辩即道也”的说法。其实,从来就没有两位完全相同的红学家;也没有两位完全不相同的红学家。
羽:这两句话,精辟——大家都在研究同一本小说嘛。
欧阳:这里的关键是某些人,他们在已经得到不管用什么方法谋得的一个能控制某些部门的高位后,就不愿意听不同声音了,或者说一听到异常的论调就不顺耳、就来气、就光火;就试图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压制堵塞,乃至灭绝这些不同的声音。
羽:您指的是冯其庸吧?
欧阳先生点头。
羽:我认为,这可能也跟柏杨说《丑陋的中国人》里的“国人常常好以后来的十个错误来遮掩前面的一个错误”的恶习有关。而冯先生,这位当年文革时的“洪广思”——他对《红楼梦》有过偌多不伦不类言论。那时我虽年轻,读他的大作,对其人那些狼奶语言就十分反感。我不认为这样的人对《红楼梦》能有多么好的心灵感悟。
欧阳: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在文革中养成或说形成了一整套的“拥‘红’自重”、以权术搞学术、排斥他人、利用他人、打击异己的手段与习惯,且搞得得心应手。
羽:我对冯其庸先生把学术搞成权术,也有所耳闻。但我对他在红学上的无知与偏颇,动辄跟蔡义江一样的说些准官话,更是反感,且觉可笑。他2002年,与李广柏合著的《红楼梦概论》中竟然说“黛玉之死和宝玉为僧是弱者的选择”,是什么“中国人文主义的历史局限”——这是他一直没有从悲剧意识来研红的浅显谬说,属上世纪狼奶语境的变种说法;这与他“洪广思”的文革论调——“作者虽有补天思想却没有把主要人物写成补天人物”的霸说歪理,一脉相承。
其实,他根本没弄懂“曹雪芹是要补什么天”?
欧阳:那羽先生,你来说说——曹雪芹要“补”的是什么“天”?
羽:我认为曹雪芹的“补天”,绝不是什么后来谓之的“革命”,不是什么“天翻地覆慨而慷”;他的“补天思想”是针对“中国数千年里忠臣孝子的人海荒漠”而言的;他是要补“人心空洞之天,要补人应有的灵魂之天”——那也就是他在《红楼梦》文本中十分强调的“通灵”——贾宝玉胸前那“玉”上所标示出的。因此我说,今后我们不能只提倡“真善美”,而该说“真善美灵”,反之“假恶丑俗”,才对。
欧阳:新鲜新鲜……羽老弟……(二人又大笑起来)
(以上对话文字——是由羽之野执笔,欧阳建修改审订的)
三 同李悦先生2014年4月的一次电话谈
[李悦:又称“塞北李悦”,内蒙古知名作家、小说家、文艺评论家;对《红楼梦》有独特鉴赏,有研究红学的文章,闪见报刊;其他各类文学作品,颇丰]
李:书看了。很不错。
羽:老友了,可得认真给我挑挑毛病。
李:说起来,最初看你的书,我觉得写法不对头,怪怪的——怎么搞了那么多诗词鉴赏,不像人家评书从主题、结构、形象……一条一条有序的来——后来,我才看出来,你是把大头留在后面啦。对吧?再想想,你这么个写法,也是对头的,像对《红楼梦》这样的宏幅钜著,要搞全方位的评论,岂是一二十万字一本书就能评得了评得完的。你显然,先是从阅读感觉感悟开始,对吧?
羽:真佩服你,一下就说到点子上了。
李:我还没说完——
其实,所谓红学研究,本该就如你所说的“以文本为本的,对其文学性艺术性进行挖掘”。说来,我在这方面过去挺模糊——都是被你谓之的那些“曹学家”们引导坏了。
另外,你书中的一些归纳提法很好很新鲜,比如“灵叙述”、“‘灵、梦、俗’的三层金字塔结构”、贾宝玉的“向死而生”、“或然论”等等;好像过去没人这样提过?总地说来,我感觉,你是先抓住了《红楼梦》的主题,把她先搞准确了,再由此而发挥的,是不是?
羽:看,让你挑毛病,倒捧开了。
李:不不,书写得确实不错。祝贺——
四 同孔祺光女士相关“红楼教育”的交流
【孔祺光: 女 、从事高中语文教学多年,获包头“名师”称号;现在包头市教研中心,任高中语文教学研究员;又曾是优秀的“节目主持人”】
孔:羽先生,读了您的书受益非浅。今想就《红楼梦》在中学教学中的问题,向您请教。
曾经有重点学校的高一语文老师,因为指导学生开展《红楼梦》的专题研读,而引起家长不满。家长们认为,研读《红楼梦》不会对提高学生的高考分数有直接帮助。如果,羽先生您是这样的语文老师,该怎样面对这种教学处境?
羽:首先说,相关“中学教育”这一项——是社会的大课题。这方面,我不是行家;不敢乱讲。然而,人在少年时代的“美育”熏陶或说培养却是十二分的重要,因为这是相关一代人的大问题。人在5~15岁(大约)之间是“生命轴心期”;这一时期一个人心灵长成得如何,将影响他一生。我们让孩子课余学画画、学钢琴、学舞蹈、练柔道,是为了什么?他们长大个个都能成画家、琴师、舞者、运动员吗?不是。是为了孩子素质培育。然而,这仍属浅层目的。因为真正的“潜素质”培育是对人的“灵魂”的熏陶、培育、影响。中华古代儒家讲“先修身”,而后“齐家、治国、平天下”。其实“修”什么?什么是真正的“身”?我以为“灵魂”才是真正的身。屈原在他的《楚辞》里推出两个绝妙且具思考意义的字——“灵”。且多次使用这“灵脩”二字——可惜,被后辈解释得驴唇不对马嘴。“灵脩”二字,我的理解,就是要把“灵魂”与“灵性”调整好——这是我的解读。而继(集)远古开来“中华人文精神”之大成的曹雪芹的《红楼梦》,开篇仅28字就提到“通灵”,接着让他的第一男主角戴着那块刻有“通灵”二字的宝玉,贯穿全书——这“灵脩”与“通灵”两个“灵”字,难道是相隔2000多年的两位华族文学伟人的巧合吗?这期间还有宋、元、明、清数代,强调“灵性说”的文化人。
那么,屈氏与曹氏所强调的“灵”该作何解?我以为就是指“灵魂”“灵性”或现代称之的“灵素质”;而这种相关“灵”的认识与培养,阅读《红楼梦》首选。
——同时,我们不该忘记,屈原先生的“字”就叫“灵均(君)”。
——我绕了这么大的弯来说这件事,不知说清楚没有?回头可以再探讨。
我在本书一篇文章中谈到过;其实,人类最大危机是什么?是核武器?是各种怪怪的病症吗?都不是。在我看来,是“人的灵魂的阙失与尊严的失落”。这才是一个人、一个民族、或说全人类生存中最大的危机。上世纪中国为什么会出现“文革”以及带全国普遍性的种种“文革恶行”?其实就是我们民族在“灵魂”与“尊严”上的大面积的真空造成的。要知道,人是有兽性前科的高级动物。人没了灵魂,兽性就会趁虚而入。
我这话或许言重了,可能也扯远了。归结起来,我的浅见——中学生阅读《红楼梦》很有必要。因为这是一本最具人情人性及审美意识的书。在中华文化中“她”是制高点。
另外,我还想说说,那些反对阅读红楼的家长们的两大误区:
一是,由于上世纪中国人过多接受了肤浅的“社会实践论”;把眼睛能看到手能摸到的东西看成最大利益——举国教育以分数为第一标准——这是很可悲的。我不想多说。
二是,那些家长们没明言的——是怕在《红楼梦》的影响下,子女会早恋。我再多说一句。“恋爱”是一个人最有效的“自我教育”;大多数中国人还不太懂得这一道理。
孔:羽先生的话,在点振聋发聩。让我们这些专搞教育的人,深感汗颜。
那您认为在现有的教育环境下,家长和老师有哪些可行的方法用来调动学生的兴趣,来引导学生阅读像《红楼梦》这样的中外经典?
羽:这是个微妙的问题。正面引导肯定是不可或阙的。可最好是“身教”。家长和教师本身能多看名著多讲名著,子女学生岂能无视?孩子是要观察摹仿外部世界的。
另外我又要多说几句,你提到“中外经典”——对于中国的名著,且不可认为都是好的。譬如,我们的四大名著《三国》《水浒》就不宜让学生阅读;《水浒》是宣扬暴力血腥的;《三国》是讲权谋诡计的——该让没有批判能力的中学生过早接受这些书藉吗?我认为,最初阅读《红楼梦》该从少年时代开始,不能拖过13岁;人平生至少要阅读三遍红楼;而《三国》《水浒》只能在20岁以后——有了批判能力之后再读。
孔:鲁迅先生说过,从一部《红楼梦》中,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那么,作为中学教师,会“看到什么”并从中有所启发,进而指导学生的阅读呢?
羽:这我们要先来搞清一个问题,那就是鲁迅先生的“评红”程度。
首先说,鲁迅先生是伟大的。
但遍观跟鲁迅评论《红楼梦》的同时代者——大家林立;不说名望不亚于鲁迅的王国维、蔡元培、胡适之等,就说吴宓、林语堂、陈寅恪、张爱玲、俞平伯对红楼的认识都是比较深刻的;惟鲁迅对《红楼梦》的认识,留下的文字就不多,且其观点又属不咸不淡——说其“咸”,他这些话并无可深层探讨的鲜明观点;说其“淡”,又确属研读过红楼的文化人之语;可又是些闪见于鲁迅其他文章之中的片段之思——所以,鲁先生并没把他的“红论”编纂成书。上世纪中叶,之所以“鲁言”盛传,是因为其他评红大家的脸都被涂了炭,只有鲁先生光鲜。而当时活着的研红者,又不得不学会“变脸”,把“抱胡适租腿改为插鲁迅标签”。于是乎,鲁先生那些鸡零狗碎的“红论”就常被派上用场。所以,在我看来鲁迅先生的“评红”,不可以作为准确的深层次评红之论。
回到你问的“会看到什么并从中有所启发”的——我认为,《红楼梦》里除了我前面讲的“通灵”或叫“凸显作人的灵魂”是很重要的一点外,便是“审美”两字须说。
就“审美”这一概念说,人们大多知道;但深究其意,深究其重要性,人们大多又不知道;由是大多数人把“她”当成可有可无的事情;更是较少奢谈,怕谈不明白。且“审美”这一概念被较广泛谈起,先是在文化群落,并且是“文革”以后的事了。
其实,人生历来有三层境界:一生存境界;二创造境界;三、是审美境界;而我们人群中能达到“审美境界”者是少而又少的。因为中国大多数人至今还挣扎在“生存线”上,而生存层面讲得是“利”——“利益”“实利”。至于“创造层面”的人,也不多;他们讲究或说追求的是“名”——“名望”“名声”;跟司马迁谓之的“立言”,比较接近。这二者又常被习惯称之“名利心”“名利观”。而“审美层面”讲究的是“情”与“灵”——也就是说没有“情”与“灵”两大因素,是达不到“审美境界”的。这必须知道。这一问题明确后,就好往下说了。因为,《红楼梦》一书就是讲“灵”讲“情”讲“审美”的。而绝不是上世纪冯其庸等人说的《红楼梦》是什么“阶级斗争的形象历史”——那是流毒,必须纠正、肃清。在这些方面,我们的曹雪芹大师跟比他晚生103年的被称为“人类的良心”的列夫·托尔斯泰一样,是讲精神革命、讲生命意义,且拒绝暴力的思想家文学家。他们的作品都是讲“灵魂”讲“情感”讲“人性”;透着浓烈的“审美意识”的。那么,我们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什么样的人呢?我们想不想让子女和学生有通向这种“精神审美境界”的可能呢?还是只想着让他们在“生存”的“利”上挣扎;或者在“创造”的“名”上滞留?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随处可见到在“生存的利”上挣扎着的人们;当然,我们仅说他们“低俗”说他们“行尸走肉”,是不公正的,没同情心的。但要让你的学生子女成为那样的人——你愿意吗?且你也绝不愿意多接触那样的人。而在“名”上太滞留太钻营的人们,好像我们也并不太喜欢。而我们平素倒是都很喜欢那些很有审美趣味,很讲人情、很有人性的人,愿意跟这样的人长久相处,做朋友。
——孔女士,不知我把这一问题讲明白没有?
孔:那么,在《红楼梦》一书中,具体有哪些相关“审美”感觉较好的章节、人物、文字、情节等,须要我们的中学生在阅读时可以多加关注的呢?
羽:这问题太大太笼统。让我有点老虎吃天之感。当然,也还是可以说说的。
首先说,读小说的主要审美是对其中人物的审美。譬如,我们对贾宝玉的“情种情怀”的理解——他那种“向死而生”的人生态度;他那种对女孩们的“终极关怀”;那种对人生的悲悯意识,等等。还有林黛玉的那种对“灵魂”对“质本洁来还洁去”惟真的宿求啦;还有她作诗的“精品意识”,等等。此外在红楼情节中,审美浓烈的是“诗会”;还如,第17回贾宝玉一面为新建的大观园各处题对联,一面讲解怎样审视美景、提炼恰切的文辞等等。这既有理性又高雅的审美,都宜于中学生的阅读接受。
这里我要重点说说“红楼诗”的审美价值;尤其对阅读红楼和针对中学生而言。
首先要说,“红楼诗”(包括词、曲、对联、赋、诔)在红楼审美中价值是极高的;“她”也是文学史和小说史中的一绝——古今世界,没有任何一位作家能在小说中把“诗”使用得如此绝妙精准。“她”的审美价值超越那些诗的本身。其大致有四点可说:一、红楼诗的艺术性及思想性是超拔古今的;二、红楼诗具有双重的(红楼作者及红楼人物)的个性价值;三、红楼诗中“林黛玉的诗”具有独特高贵的灵魂价值;四、红楼诗中的林黛玉的〈葬花辞〉具有红楼主题研究意义,以及中华文化人的价值研讨的意义。
总之一句话,在我看来,红楼诗(尤其“林黛玉的诗”)是中学生必读必背的。
这里又有一种世俗误区——感觉“林黛玉的诗”太凄悲了,怕影响少年心灵成长——可大家又忘了,“悲悯意识”是人的灵魂中和人性中最可贵的一种情愫。
无悲悯意识的人还算“人”吗?
“文革”所表现的——中国人或阙的不正是这一点吗?
孔:现行语文教材,是以唯物主义和积极入世的儒家道德思想为主流价值观,因而时常贬抑或者故意淡化我国古代文学作品当中随处可见的庄老思想和佛家意识以及中华人文精神,但是在阅读《红楼梦》这样的著作时却无法将书中所涉及到的这类内容简单地进行归纳或者淡化。请问羽先生,教师应当怎样引导学生通过《红楼梦》一书的阅读,客观地进而有可能深入地了解这些主流价值体系之外的思想?
羽:这个问题的提出,足见孔女士思想的深刻和思考业务的深度。
首先我要说,现行的中学教育中的所谓“主流价值体系”,我不十分了解;但我能朦胧意识到,那不太可能是很准确乃至很正确,以及很完美的。因为,仅就市面流行的说法——眼下我们的教育界是很不尽如人意的。何况,眼下国事的总意识还没完全摆脱上世纪中叶那些阴影。因此,那些所谓“价值”怎么可能是准确正确完善?但愿不谬之千里,就不错。何况对《红楼梦》这样一部“天书”(有人这样称)的准确认识呢?
庄老思想和佛家意识,前者是纯中华传统的;后者虽属泊来品也基本植根于华夏了。须说明,中华这类“原形(质)文化意识”大多都被恶劣的中华皇道统意识强奸过、污染过、改造过;后来呈出不少“伪形(质)文化”;譬如,董仲舒倡导的“儒学”和程朱的“理气论”就是典型的“伪型文化”——这是后世读书人必须首先知道的,乃至警惕的。当然,原形的庄老思想是很具自身防伪能力的;譬如老子哲学一直被外国名家推崇,不敢小觑;庄周(包括屈原)的精神一直被中华真正的文化人珍视——成为直通抵制儒教污染自由心灵的武器;至于佛学中的“禅”更是不衰的中华“灵性说”的不可或阙的一部分。而《红楼梦》一书就是集(继)这些“原形文化意识”精髓;同时,又制造出一个虽显天真却直趋人性本真的“大观园理想世界”。当然,话说回来,如果曹雪芹大师仅会阐释这些传统的民族意识,他的思想精神就不那么让人崇敬了——更重要的,曹氏红楼里有更多的甚至属于全人类全世界的,当然也是他自己的独特的思想精神和独创的艺术范式。譬如,他能提前1个半世纪应用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塑造小说人物;再如,他的红楼哲学思想竟与170年后的海德格尔的“存在论”与“向死而生”合拍;再如,他的历史观竟多处与170年后的克罗齐相似;再如,他的曹式符号学在文学上的运用竟远远超越了200来年后的现代西方符号学;连他的非暴力改造社会意识都超越老托尔斯泰100年,超越莫·甘地160多年。如此种种,《红楼梦》还不该阅读吗?
上述一些事例,在本书的几篇文稿里,都有不同程度的涉及。
我还要多说几句。在我读史的视野里,中华真正的价值核心是在“中华人文精神”这一块里——是从吴季札、庄周、屈原、司马迁、竹林七贤、陶渊明……延续下来的一脉真正有“人”的味道的文化血脉里。而不是早被皇道统污染了的“儒学”。中华的历史与学理一直被浅薄而居心叵测的历代社会管理者搞得乌烟瘴气扭扭歪歪,包括上世纪。读书人必须有所鉴别。否则,你自己连同你的学生会被带到黑豆地里。《红楼梦》里有句著名的话——“训有方/保不住日后做强梁”,说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教育”恶果。
《红楼梦》一书恰恰是用小说的情节形象、用人性与人情、用引导读者重视的“灵魂意识”、“审美意识”、用文字极优雅的诗词曲赋,来感动人、薰陶人的一部中国最好的小说。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让我们的中学生我们的下一代来较早地接受“她”?
顺便说一件事。记得是前年,我曾跟一位叫孙佳慧的天津女孩交谈过——当时她上高一,已经阅读过30多遍《红楼梦》,让我十分吃惊且敬重的。她的文章写得很好(据说母亲就是位撰稿人);红楼中的诗,她随口能背出,不次于我。记得当时我对她舅舅李冬(我的朋友)说:多带这孩子玩玩——她的学业不用大人多操心了;将来这孩子无论学什么从何业,都差不了。她人格健康、心灵阳光,未来做什么也会出类拔群。
[说明:此文是笔者作为“序”收入《红学——在世纪的转折点上》(中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