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非常着迷“翅膀”的意象，因为翅膀象征着“自由”，有了翅膀不就有了飞翔的能力了吗?不仅可以摆脱世间的种种纷争，烦恼与无奈，而且可以获得新的更加广阔的空间，拥有逍遥自在的人生。高行健的《逍遥如鸟》仿佛就是现代版的庄子的“逍遥游”。一开始，我们就遇到了一个类似鲲鹏大鸟的飞翔形象：
你若是鸟
仅仅是只鸟
迎风即起
率性而飞
眼睁睁俯视
暗中混沌的人世
飞越泥沼
于烦恼之上
听风展翼
这夜行毫无目的
自在而逍遥
盘旋环顾
或径直如梭
都随心所欲
何必再回去收拾
满地的琐碎
既无约束
也无顾虑
更无怨恨
往昔的重负
一旦解除
自由便无所不在
回旋凌空
猛然俯冲
随即掠地滑行
都好生尽兴
沉沉大地
竟跟随你摇曳
时而起伏
时而竪立
那地平綫
本遥不可及
顿时消失了
一个个奇景
全出乎意料
云或是雾
一掠而过
微光和晨曦
尽收眼底
群山移动
一个湖泊在旋转
犹如思绪
你优游在
海与旷漠之间
昼与夜交汇处
马尔克斯在他的短篇小说《巨翅老人》中描写了一个拥有巨大翅膀的老人。让人惊讶的是，这位老人“穿戴得象个乞丐，在剃光的脑袋上仅留有一束灰发，嘴巴里剩下稀稀落落几颗牙齿，他这副老态龙钟浑身湿透的模样使他毫无气派可言。那对兀鹰似的巨大翅膀，十分肮脏，已经脱掉一半羽毛，这时一动不动地搁浅在污水里。”不同于以往的充满青春活力而美丽的天使，这个“天使”的形象是一个老迈的老人，“他身上有一种难闻的气味，翅膀的背面满是寄生的藻类和被台风伤害的巨大羽毛，他那可悲的模样同天使的崇高的尊严毫无共同之处。”这位可怜的年迈的天使落入人间后，被人“同母鸡一起圈在铁丝鸡笼里”，被人观赏，被人玩弄，并成为别人的赚钱工具。他的降临仿佛是对人性的测试，可惜大多数的人在这位老迈的“天使”面前所暴露的只是贪婪、残忍、无知。他们无法真正懂得老天使，以及他身上的那对翅膀的意义，只是把他当作一个“怪物”，用自己的无知来扭曲天使的意义。小说的结尾处，这位老天使的翅膀上又重新长出了粗大丰满的羽毛，终于飞离了这个不值得留念的充满欲望的人间。马尔克斯用“巨翅老人”的形象来映照出人性复杂和黑暗的一面，翅膀对于执着于金钱和欲望的人们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莫言在他的短篇小说《翱翔》中，也赋予了书中被逼婚的年轻女性燕燕飞行的能力，即使没有翅膀，她也能够“扇动者胳膊往前飞行”，虽然飞得不快，但是飞得十分漂亮。“高密东北乡虽然出过无数的稀奇古怪事，女人飞行还是第一次。”为了逃离父母包办的不合理的婚姻，美丽的燕燕在新婚的那一天，当场逃跑，并且突然有了飞行的能力，“只见那燕燕挥舞着双臂，并拢着双腿，像一只美丽的大蝴蝶，袅袅娜娜地飞出了包围圈。”可惜最后在愚昧和残忍的村民的追逐中，她终于被警察无情地用弓箭射落，从树上倒栽下来，并被村民们泼了狗血。莫言描写的女性翱翔的形象虽然很迷人，可是这种飞翔很短暂，在村民眼中一样是“怪物”，很快就被扼杀了。说到底，还是因为燕燕没有真正的翅膀，无法像庄子“逍遥游”中的大鹏鸟展翅翱翔，没有足够的力量飞离那个把女人当作物品看待的男权社会。
有意思的是，当代英国女作家安吉拉。卡特 (Angela Carter)在她的小说《马戏团》(Nights at the Circus)中也描写了一位长着翅膀的空中女飞人表演者菲芙斯 (Fevvers)。就像《巨翅老人》中年迈的天使一样，菲芙斯身上也有一对神奇的翅膀，收起的翅膀附在她的背上，就像一座山，也像一个硕大的瘤子，而飞行的时候，巨大的白色羽翼展开，让她可以优雅而自由地飞在空中。不同于巨翅老人的孱弱的被人调戏的形象，她的翅膀带给她超乎寻常的力量，让她得以远离传统女性的弱者的形象，成为女性独立和自由的象征。在小说中，她作为自己小说的叙述者，把握了叙述历史的主动权，讲述自己的历史，讲述自己的身份，主动掌控自己的命运，并且在讲述中颠覆了传统男权社会的许多观念。那对翅膀让她做了自己生命的主体，使她成为女性和弱者的代言人。
读了卡特的小说，我也想起自己的第一本散文集的题目《狂欢的女神》。在那本书里，我介绍了很多充满才气和个性的女艺术家，她们就如同《马戏团》中拥有一对翅膀的菲芙斯，或者说，她们的才气就像那一对迷人的翅膀，让她们得以自由地翱翔，自由地设计自己的人生轨迹。在现实生活中，虽然这些才华横溢的女性似乎过得不如常人想象的幸福，她们到处磕磕碰碰，不被大多数人理解，但是幸运的是，她们拥有“才华”的翅膀，在创作中，她们可以自由地飞离到处都是烦恼的人世，在自己的艺术空间中追逐彩虹，就连现实生活中的疾病与苦恼也变成了她们创作的源泉。
不过，我现在的这本散文集《彷徨的娜拉》则回到了对当代现实中女性的关怀。她们没有菲芙拉的翅膀，她们也没有狂欢的女神中天赋的才能，她们只能面对生活的困境，身为女性的困境。尤其在当今的商品社会中，当代女性还不如革命时期的李双双腰板硬，中国传统的男权社会大有回归的趋势，于是，很多当代女性有的变成了隐忍的太太，有的沦为小三小四，有的沦为妓女。沦为妓女的女性们，已经失去了茶花女的唯美境界，也无法像卡特描写的《马戏团》中的妓女那么强大——白天接客，晚上在温柔互爱的环境中继续追求知识和艺术，她们只是被生活挤压着，不得不沦为商品。在这本散文集中，我在探求“娜拉出走后怎么办?”，这个问题鲁迅在上个世纪就提出来了，可是从来都没有解决。娜拉在我们的时代，无论是出走还是回家，都变得更加彷徨，更加迷惘。她们怎样才能找到能够自由飞翔的翅膀呢?
在魔幻的小说世界里，作家在想象世界中可以赋予女性一对翅膀或者是飞翔的能力，但是在现实世纪中，彷徨的娜拉们似乎无路可逃。即便如此，我还是认为，只有内心强大，只有拥有女性的主体性——那对无形的翅膀，才能最后找到自由，否则就只能永远做金钱的奴隶，做男人的奴隶，做他者的奴隶。这对翅膀原来就在每个女性的心中，就像自由就在每个人心中，只有自己赋予自己这对翅膀——主体性，才能像大鹏鸟那样展翅飞翔，突破人生的困境。
二0一四年三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