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风雨回眸”严文井

——夜读抄(二则)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401 次 更新时间:2015-04-09 2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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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燕祥 (进入专栏)  


严文井谈赵树理


《风雨回眸》可能是文井先生最后一本书,1999年武汉出版社版,为曾卓先生主编的“跋涉者文丛”第一辑的第一种。

书中有一篇《赵树理在北京胡同里》,记他与赵树理的相识、共事、交往,包括老赵就农民的疾苦和农村经济问题向中央写了一封长信而挨批的大事,更多是从日常生活见性情,把老赵的才情、寂寞、爱好、执着、憨厚都写出来了。也记了一件难以想象的事:

“1953年夏天有个黄昏,我听见老赵唉声叹气从院子里经过,嗓门特大,情况显然异常。等我赶出去,他已经左右开弓,自己打起自己的耳光来。我跟随他到了他那间北屋,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不回答,一边自打耳光,一边哭出声来:‘儿子呵!爸爸对不起你。只怪你爸爸不争气,没有面子……’

“原来他是为儿子上学的事生气。这年秋天,北京市可以容许学生住宿的重点小学‘育才’小学有两个名额分配给‘作协’。当时‘作协’该入学的孩子不少,暗中竞争很激烈。老赵也为自己那个男孩争取过。让孩子住了校,自己可以省很多事。好像那时他还没有把全家搬到北京来,没有管家务管孩子。竞争的结果,老赵自然归于失败者的行列中。许多话,老赵又不愿意明说,在气头上,他就采取了农村妇女通行的那种自我发泄方式。”

在同一篇回忆文章 里,文井提供了当时的一些背景。1953年,他和老赵同时迁入东总布胡同46号(现在叫60号),因过去是制酱作坊,人称“大酱缸”。文井说,(19)50年代初的老赵,在北京以至全国,早已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了。想不到他在“大酱缸”里却算不上个老几。他在作协没有官职,级别不高;他又不会利用他的艺术成就为自己制造声势,更不会昂着脑袋对人摆架子。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土特产”。不讲究包装的“土特产”可以令人受用,却不受人尊重。这是当年“大酱缸”里的一贯“行情”。

文井说,当时作协的“官儿们”一般都是30年代在上海或北京熏陶过的可以称之为“洋”的有来历的人物,土头土脑的老赵只不过是一个“乡巴佬”,从没有见过大世面;任他的作品在读者中如何吃香,本人在“大酱缸”还只能算一个“二等公民”,没有什么发言权。他绝对当不上“作家官儿”,对人发号施令。在“四十六号”第三进院子北屋给他分配了一间房子,这已经算是特殊待遇了。

我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不在作协系统工作,无论平时或运动时期,我看作协都限于场面上的人和事,文井先生对那时作协环境和人际关系的描绘,有点出我意外,但再一想,只是我少见多怪。

老赵在儿子上学这事上不如意,但六十年代他让女儿不升学而去学理发,却曾受到过表扬。当时号召中小学毕业生参加生产劳动,马烽写的《韩梅梅》,不但登报,还选入课本,就是一个小学女生投笔养猪的故事。女儿当然要听爸爸的,老赵为什么不让女儿接着上学,是单纯的响应号召,还是也认为(体力)劳动至上,抑或有感于某些圈子里人情冷漠难处,希望女儿另寻一块天地?

巴金又不一样,他大约希望孩子升学。六十年代某一年,新华社《内部参考》中有一条上海记者写的消息,说巴金阻拦女儿下乡云云。因是“背靠背”的内部汇报,巴金自己怕是不知道的。

随手写到这里,忽然想起“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诗,不知坐实巴金顽固坚持资产阶级立场的这件事,后来在文革中的批斗会上是否也曾提出来,不过,巴金“罪行”太多,这一条算不上了吧?


《散花》中的小寓言


严文井先生《风雨回眸》一书中,有《散花》一题,标明是“创作札记”,24则,都很短小。我看其中有几条鸟言兽语,像是寓言体裁。

文井书中有两篇谈到寓言。他说,近代好的文学作品,无论是什么样式,都越来越具有寓言的色彩。如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卡夫卡的《城堡》都是小说,而又都可以当作寓言来看;梅特林克的戏剧《青鸟》,既可以说是童话,也可以当成寓言;鲁迅的《野草》集里,所有的那些名篇,几乎都既是好的散文诗,又是精彩的寓言。

我只把鸟言兽语的当作寓言,是太肤浅也太狭隘了。文井用形象的比喻来表明寓言的特点:“寓言是一个怪物,当它朝你走过来的时候,分明是一个故事,生动活泼;而当它转身要走开的时候,却突然变成了一个哲理,严肃认真。”

文井在《略谈寓言——致周冰冰》和《关于寓言的寓言——序金江》中,对寓言讲了许多十分警策的见解,不及备引。只引一条:“许多短小的古典寓言,就像一把把小刀,好的寓言就像锋利的小刀。而刀具有双重性,既是有用而又总是一种危险的东西。即使是手术刀,如果医生不高明,也是可能让病人受不必要的痛苦甚至致命的。所以,寓言并不那么好写。对有些事物,应该给以致命的一击;对有些事物,则要开刀动手术,目的是为治病救人。如何分辨,如何掌握,也许能说上千条万条,或许还要多。我可没有这样的学问和这样的经验。”

那末,我们就来看看文井先生的实践?在《散花》24则中,有的直抒己见,有的是“梦中的一个镜头”,有的照抄新闻,看来确是“创作札记”,是创作的素材或思考的线索,而不是创作成品。这里面,我读到十来条鸟言兽语(又是从这个浅层次来认定),我想该是寓言的粗坯了——但我看,就这寥寥数语,好像也就够了,还需要再怎么加工呢?这里抄下几则:


胆小的老兔子临终时要做一件勇敢的事,就是讲心里话。他小心翼翼地对小兔子讲狼是我们的敌人。随后又问:“狼在不在附近?”


大王让被虏来的武士(他一生所痛恨的)在被折磨得精疲力竭之后,去参加比剑,为了杀死他。

没料想武士竟然胜利,大王还是不算他胜利。


老虎暴虐,狼和兔子都抱怨,不敢说。

老虎死了,兔子向狼去说老虎的暴虐,狼又不让。

狼用老虎的皮蒙在身上,在百兽中更暴虐。


狗打架,打败了的狗找猫出气。


狮子扑向他的打手熊和狼,不管他们为他杀死了多少小兽。

比起伊索、拉方丹、克雷洛夫的寓言,这些似嫌短了一些,但我们先秦诸子的寓言不都是三言两语,有的并且简直缩略为四字的成语吗?

就在《散花》中也有并非鸟言兽语的寓言:

在一个魔鬼统治的奇怪的地方,真理老人也被迫说谎了。

他被折磨得疲惫不堪,狼狈不堪。

“我们正是不需要你。”

文井先生这些札记,有几则注明写于1980年某月某日,多数未署年月,大概也都是八十年代初所记。

文井先生走了,留下优美的童话,耐读的散文,但他留下的寓言作品太少了。只有像他那样睿智的笔才能写出好寓言啊!

2005年7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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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黎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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