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大学出版社要印我的诗稿抄本,遂从2002年后未曾入集的旧体诗草中挑选若干,用毛笔抄写交卷。在这儿是带着这个丑媳妇面见“公婆”。
我这样说,绝没有故意自贬的矫情。
首先,我只是写的毛笔字,除了小学时曾上过“大字”课、“小字”课,再没有临过碑帖,距有久远传统和严格法度的中国书法甚远。这是我有自知之明的。其次说到传统诗,我也是“半路出家”,属于“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诌”的那一些人里的一个,距中国古典文学三千年博大精深的传统,还差着不止一道门槛。我在《邵燕祥诗抄·打油诗》(广西师大出版社,2005)序言中,把自己的作品归之于打油诗。那本集子收到2001年,从2002年至今,又已十年,陆续写了二百多首,也仍然是打油诗。
朋友中有人说我自称打油诗是出于谦虚,其实不是。我并不看轻打油诗。不过从历史和现状来看,旧日的打油诗不上庙堂,今天的打油诗不入主流而已。不入主流有多方面原因,包括写作的即时性,急就之章,口占之句(甚或也有神来之笔),有些难免在艺术上不太考究,或如我功底不足加上锤炼不够,好在更近于日常生活,但相应地少些空灵,多些江湖或市井的草莽气、烟火气。
除了打油诗以外的诗作,姑且叫作“非打油诗”吧,应该是在境界和诗艺上有更高标准更严要求的主流部分。我对这样的作者和作品,是满怀钦敬和欣赏之情的。今人写旧体诗,当然应该不同于汉魏、唐宋和明清之诗,不仅时代有变迁,诗歌本体及其体式也有自己“正、变”的趋势和规律。每一时代(不是短暂的时段、时期)文学有不同的社会背景,每一时代的诗人,各有自己的文化个性,众流所聚,形成一代诗风。然而诗之为物,有其守恒不变的,也就如曾被何其芳通俗地表述为“诗味”的,诗之所以为诗的精魂。
这正像在传统京剧现代化转换过程中,集中讨论过的,看它能不能保持京剧的韵味。这是需要知味者深自“体味”的。中国古典诗歌的历史,比京剧的寿命长得多,它的韵味来自厚重的文化积淀,与民族心理(甚至潜意识中的审美密码)联系且深且紧,不是浅尝能知的。诗味首先在潜心的鉴赏中得之,不能在阅读中体会“诗味”,辨别诗味的深浅浓淡,怎么可能写出有“诗味”的诗来?
故我以为在诗歌领域,除非像五四运动中“另起炉灶”创为白话新诗,切切不可轻言革命,以及名为“创新”“改革”实为“革命”即异体取代的破坏——例如名为创新,而视传统的规范如无物,殊不知诗作为“根情,苗言,华声,实义”(白居易语)有机构成的整体,哪一点在“革命”的名义下遭到破坏,都会损伤诗味,甚而导致诗味全消的。
维护诗味,就是维护真诗。在这个意义上,我可以算是文化保守主义者。
我认为,打油诗,如同非打油诗一样,也有不同的成色,有写得好的,有一般的,还有不及格的。那标准,也是有没有诗味。
在我所尊敬的,各位不惮自命打油诗人的师友中,许多也是熟谙格律、精研诗韵的老手,并不是因为按照规范写旧体诗玩不转,才转入打油诗行列中藏拙的。他们笔下的打油诗,出入雅俗之间,味在酸咸之外,有古典又有今典,庄谐兼之,张阖有度;他们直面现实,鞭挞丑恶,以文为诗,不避议论,却情见乎辞,诗味盎然。如聂绀弩、荒芜、黄苗子、杨宪益、胡遐之、熊鉴、何永沂、王存诚、张宝林诸位,不及一一列举。我从1958年起,选择了短小易记的旧体诗主要是律绝作为记录偶感的体裁,1970年代在“干校”这些小诗成为我的“地下写作”,用以寄托真情杂感,1980年代以后,遂亦一发而不可收,其间赖众多的诗友包括写打油诗的,也还有写非打油诗的师友,互为知音,乃至相与唱和,不免把本来只是三五人间手抄的诗笺,渐也拿来电邮抄传,公之于众。这就使丑媳妇终亦畏畏怯怯地拜见公婆了。
(这是作者为《邵燕祥自书打油诗》写的小引)
来源: 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