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很多人一样,我最初的关于版画的记忆,是来自于鲁迅先生的大力提倡。后来,因为自己所从事的美学专业的缘故,对于版画也多有接触,于是也就慢慢知道了版画在百年的中国美术现代化进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也慢慢知道了与版画有关的两场重要的艺术运动--鲁迅倡导的左翼"新兴木刻运动"和延安的"延安木刻运动"、还慢慢知道了丢勒、多雷、珂勒惠支、麦绥莱勒、肯特、瓦洛东、黑克尔、以及蒙克、毕加索的名字。以我的学习心得,在鲁迅的心目中,版画应该是与汉唐艺术有着天然的契合之处,自由奔放、意气风发,这正是百年中国美术的应有追求,于是,版画就成为了鲁迅先生重塑"国魂"的第一步。
遗憾的是,尽管版画也曾经辉煌过,可是,而今却堕入了莫名的困局。曾经的表现空间大大萎缩,传统的"力感"与黑白分明的美学韵味也逐渐丧失了展现的舞台。无可讳言,即便是并非版画圈内人的我,也多次听到过版画家们的种种抱怨与感叹。不过,以私下的看法而论,我却并不认可这样的抱怨与悲观。因为,世间并不存在完美的艺术,只存在真诚的艺术。困局之中,至关重要的,是版画家自己的是否"真诚"。所以,我至今为止都仍旧更加认同鲁迅先生的看法:就每一位版画家而言,唯一应该去做的,是"都不断地奋发,使木刻能一程一程地往前走"。
也许就是出于这样的一个原因,当我看到安徽的版画家张宜银先生的作品时,心中有着由衷的喜悦。
张宜银先生是版画专业的科班出身,1964年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艺术系版画专业,据他的同辈人介绍,在这一届的版画班里,他的刻苦与努力有目共睹。甚至每年假期返校时,他一个人的速写作业,往往也都竟然会是全班同学的速写作业的总和。而他的毕业创作版画作品《风雪检修》,也给师友留下深刻印象。也因此,毕业时的第一名的成绩,应该并不怎么令人意外。不过,阳错阴差的是,毕业之后,他并没有能够专业从事版画专业的工作,而是听从国家的召唤,奔波、效力于西北边疆、深圳、北京,在不同的企业,摸爬滚打了近四十年。直到2006年,解甲归田的他,才真正重新拿起已经久违了的木刻刀。也就是在2006年,版画,才终于如愿成为了他晚年生活的全部。
然而,让人啧啧称奇的是,熟悉版画的人都知道,在诸多画种中,版画应该算是最费时也最费力的一种艺术,因此,退休之后再去从事版画创作,无论是精力还是体力,对任何人而言,都确实是一个极大的考验。张宜银先生的过人之处恰恰在于,对版画一往情深,并且情有独钟,尽管已经77岁高龄,去依旧笔耕不辍。他不但每年都有新作推出,而且,其中还包含了相当数量的需要极大的精力与体力付出的巨幅画作。迄今,他所创作的版画作品已达近百幅。这份体力、这份痴情,这份情怀,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在安徽的版画圈内,大家都知道,张宜银先生堪称"重量级",当然,这是因为他的体重比较出众,也是因为他的高龄比较出众,更是因为,在从事版画创作之余,他还能够兼顾其它,兴趣盎然地举办自己的个人京剧演唱会,这就更加比较出众了。不过,即便是以他对版画的执着而论,或者是以他对版画的付出而论,无论如何,在安徽的版画艺术家之中,他也仍旧还是堪称"重量级"。一个已经年届77岁的老人,却仍旧 "不断地奋发,使木刻能一程一程地往前走",这当然堪称"重量级",而且是不折不扣的"重量级",让我们景行景止的"重量级"。
当然,更多的感触,还是来自张宜银先生的版画作品本身。我必须说,在欣赏张宜银先生的版画作品时,印象最为鲜明的,是其中所奔放洋溢着的艺术感染力。这奔放洋溢着的艺术感染力犹如一团激情燃烧的烈火,毫无吞吐迟疑,更毫不修饰雕琢。以至于只要你静下心来去面对,就立即可以明显感觉。无疑,张宜银先生是真正融会贯通了鲁迅先生所教导的 "大众所支撑"与"革命所需要"的金玉良言的。在他创作的时候,操纵着刻刀的,是一颗激情跳动着的、燃烧着的"年轻"心脏。刹那间,记忆被唤醒,时光在舞蹈,,画面中每一根线条,更都是从情感燃烧的刻刀下喷发而出,这就使得他的作品不能不处处洋溢着一种强烈的感染力。
就以作品中的黄山系列为例。黄山,是张宜银先生版画作品中的一个"亮点"。作为名山大川,黄山的自然之美,浑然天成,历代画师,也多有关注。张宜银先生自然也是如此,他一生钟情黄山、情定黄山,更无数次坐卧黄山,倘佯其中,目收瑰丽,胸贮丘壑,黄山的云烟变化、松石情态,无不烂熟于心。也因此,他作品中的每一刀、每一块色彩,都无不浸透了对于黄山的独特感受与一片深情。《黄山云海》,气势磅礴,雍容华贵,山峦雄浑,却不失秀丽。在创作中,张宜银先生仅用黑白明暗对比,就使得黄山荡人心魄的特色跃然纸上。《迎客松》,秀美挺拔,光彩夺目,张宜银先生木刻刀下画出的松树枝叶,有质感,有力度,神态宛然。《新安江上》,更令人叫绝,朵朵浪花充分展示画家创作的细腻和功底,那占据巨幅作品主体的大片水面和浪花,竟然是来自于刀刻而不是笔画,仅此一点,就让人叹为传奇。
再以巢湖系列的作品为例。巢湖,是张宜银先生版画作品中的又一个"亮点"。张宜银先生出生在巢湖的一个农民家庭,从小就显露出过人的绘画天赋。他像画痴一样,看见什么好看的一景一物,马上就会手追心模。可是,贫寒家境,使得他无缘绘画。幸运的是,众多的好心人见他如此酷爱绘画,都劝说他应该去考美院,去从事专业的美术创作。后来,也正是在众多的好心人的不遗余力的帮助下,本来已准备参加工作的他,才终于鼓起勇气去报考了版画专业。最终,这个在巢湖之畔成长起来的农民之子,也才得以走进美术学院的殿堂。或许,也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故乡巢湖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物,都牵动着张宜银先生的心,在他的巢湖系列的作品中,也都能找到这些关于故乡的温馨记忆。
比如,反映傍晚时分渔民们满载而归、晒网抬鱼的丰收景象的《渔归》;根据在巢湖忠庙写生时看到的渔汛前夕的渔民们在修船、备柴情形创作的《湖边拾忆》;反映人们在巢湖湖边洗衣的《昔日湖边》,以及《渔村》、《渔乡》、《渔歌》、《百舸争流》《晚霞》等。甚至在张宜银先生的藏书票作品中,也能找到这个温馨记忆的印痕。比如《巢湖小景》4张,也足见画家对巢湖的深情、对巢湖朴实无华民间生活的喜爱、对巢湖自然之美的崇尚。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张宜银先生的《巢湖印相》。从画面内容和表现手法上看,该画和其它的作品略有不同,似乎在保持写实风格的同时,融入了更多的艺术加工。何以如此?其实,这还是出自张宜银先生自己的关于故乡的温馨记忆。波光粼粼,帆船点点,这就是他记忆中的巢湖。年少时,天天去巢湖畔写生,渔船驶入驶出,波光粼粼,帆船点点,美丽至极,蔚为壮观。年轻时的这一场景业已深深地印入脑海,而今重现巢湖帆船捕鱼的情景,这些温馨记忆无疑会立即连贯而出,荡漾在画里画外,令人无法自拔,而且会自动转换为美丽的画面。
当然,在高产量的激情创作之中,张宜银先生对于艺术的探索也从未忘怀。在这方面,张宜银先生不但真正融会贯通了鲁迅先生所教导的 "大众所支撑"与"革命所需要",而且又特别真正融会贯通了鲁迅先生所教导的 "万不要忘记它是艺术"。其中,最为引人瞩目的,要属对于"黑白的美学"的求索。鲁迅先生说过:"木刻终究以黑白为正宗"。黑白是世界的正反两面,而在版画之中,黑白,又成就了大千世界的纷纭万象。这一点,无疑也正是张宜银先生的独得之秘。浏览张宜银先生的每一幅作品,都不难看到,对于温馨岁月的记忆,对于美丽未来的梦想,已经成为张宜银先生心灵映像的呈现,而在传统与现代的拳拳相惜的历史节点上,"黑白的美学"则绽放着自身的光艳夺目的魅力与活力, 最终,记忆与梦想,就这样被美丽而又动人地雕刻进了张宜银先生的版画创作。
更加令人欣慰的是,始终贯穿于张宜银先生的版画创作之中的,是继承和发扬新徽派版画的艺术追求。张宜银先生师从版画大师郑震先生门下,工作后,又机缘巧合有幸得到赖少奇、师松龄等新徽派版画大师们的指点,因此,新徽派版画的美学探索也顺理成章地深深融入张宜银先生的版画创作之中。
《瑞雪》,是张宜银先生和朋友一起去徽州屯溪采风途中,看到一群孩子在古朴房子和几棵树下看小人书,突然就迸发了灵感,然后,又加入雪景和表现除夕晚鞭炮刚放完的场景创作而成。瑞雪兆丰收,极大丰富了原有的意境。冬景中的皖南,就像《红楼梦》里赏雪的宝琴:白雪皑皑,红袍临风,寒冷俏丽,却不失温暖,别具风情。这幅画的多次荣获国内外大奖,并被荣宝斋收录,无疑都不是偶然的。新徽派版画的美学乳汁,在其中隐然可见。
《秋日》也如此。树木题材是张宜银先生极其喜爱也擅长表现的,画面中的那棵千年银杏树,以徽州唐模的千年银杏为原型。银杏,最好看的时节是在春、秋时分。春天刚发芽,翠绿景色瑰丽动人,秋时,树叶呈桔黄,颜色更美。画面中,一群小学生在扫的,正是张宜银先生选取的秋日千年银杏的落叶。而且,这幅画虽不是套色,但是,以黑白表现,却格外生趣。张宜银先生的恩师郑震先生曾对这幅画赞誉有加,当然并非偶然。没有新徽派版画的美学乳汁的滋养,又怎么会有这幅画作?
要之,以我的初步观察,新徽派版画所擅长的中国画线条造型与古壁画、徽三雕的色调质感用色,在张宜银先生的作品中都有着极好的体现,徽派版画线条的意韵,徽派砖雕用刀的方法,使得张宜银先生的创作铁笔生花,刀刀传神,时而繁复细致,时而粗犷开阔,柔刚并济,以致往往仅寥寥几刀,人物与景物就入木三分,跃然而出。就是这样,挥洒自如间,张宜银先生将直与曲的变奏、黑与白的更迭乃至具象与抽象的交融在块面与点线的结构中交替并用,轻松地完成了对于世界的叙事。这一切,让人不能不惊呼:作品在厚重拙朴中竟然能够凸显着浓郁芬芳的刀味、木味、墨味、纸味;也让人不能不惊叹:这实在是堪称黑白木刻艺术画廊中的珍品。
当然,犹如国内版画的发展与壮大还亟待进一步的艰辛努力,张宜银先生的版画创作也还存在着很大的提升与求索的空间,然而,也犹如无限的全新可能性与对现代世界的全新解读方式,赋予了版画在当代世界中的更为广大的自由,多元与经典共存的现代性为所有的版画创作者提供了广阔的舞台,张宜银先生的版画创作也同样面临着无限的发展可能与更为广大的自由。我不必讳言,在未来,张宜银先生面临的,无疑首先是版画的困局,但是,在版画的困局背后,却又首先就是:希望。在其中,最为难能可贵的,则应该是:坚持--无畏无惧的坚持,无怨无悔的坚持。而在这方面,我和所有熟悉张宜银先生的人们一样,对他有着百分之百的信心。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的张宜银先生在过去的岁月里既然能够"都不断地奋发,使木刻能一程一程地往前走",我深信,未来的岁月,张宜银先生也仍旧会"都不断地奋发,使木刻能一程一程地往前走"。
期待着张宜银先生能够为安徽的版画艺术宝库再添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