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制造者
浙江•卢江良
1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告诉我姓“龚”,我便称呼他“龚总”。龚总年纪在三十开外,体态有点儿发胖,说话喜欢打点官腔,看上去确实很像老板。
在K公园的那个亭子里,我们面对面坐着,龚总眯着他的那双细眼,审视了我好一会儿,终于开门见山地问:“你真的做过这个?”
我正视着他的目光,故作镇定地说:“做过。我在单位里,做的就是这个。”我这样说的时候,心里有些发虚。我们单位虽然也做这个,但真正在做的不是我,是其他一位资深策划。可我不能如实相告,要不我的计划就会泡汤。
龚总见我口气果断,便信以为真。他点了点头,拍板说:“那就这样定了。”
我松了一口气。继而,试探着问:“龚总,那报酬……”这个是我找兼职的重点,要不我吃饱了撑的?
龚总似乎明白我想说什么,缓缓地摇着头告诉我:“我这边不发工资。”
我心头一冷,暗想不发工资,你把我当义务工呀?见你的鬼去吧!
龚总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思,但他没有急于解释,而是慢条斯理地说:“你认认真真做,报酬会非常丰厚。”
我冷笑了一声,肆无忌惮地问:“怎么个丰厚法呢?”
“完工后,给你一幢别墅!”龚总一字一顿地答。
我一下子怔住了!我虽然无法看到自己当时的模样,但可以断定一定像一个张着嘴巴的木偶。
龚总眯着眼,瞅着我,没说话,脸上浮着笑。
我被他的报酬打垮了,顿时结巴起来:“你说,说的,真,真的是,是真……”
龚总打断我的话,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好假的!我堂堂一个地产开发商,难道还糊弄你不成?”
“那,那别墅在哪个城市?”
龚总明显地愣了一下。他怪异地看着我,仿佛在盯视一个怪物。良久,才回过神来,说:“在哪个城市?就在我们这座城市呀。”随即,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地图,在我面前展开来,对着这座城市的中心位置,比划着告诉我:“你看,就是这个地段,占地面积一百亩,计划建造八十幢法式别墅,到时你可以任选其中一幢。”
我更吃惊了。在我们这座城市里,在最偏僻的远郊,一套蹩脚的经济房,起码也要四十万元!一幢豪华别墅,在闹市区,这是一个什么概念?!
龚总见我还在怀疑,又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叠纸,递到我面前,说:“如果你有意向,可以把这个签了。”
我恭敬地接过来,粗看了一下,是一份劳动合同。我睁大眼睛细读下去,只见上面写的内容,跟龚总说的完全一致。
龚总问:“有异议吗?”
我连忙回答:“没。”
龚总就说,那你可以签了。
我抖着手签下姓名。龚总接过去也签了,然后返还一份给我。他自己的那份,收进了公文包里,然后站起身来,拍打了几下我的肩,郑重其事地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那个项目的全案策划。记住,要好好干!”
2
我回到家时,已近黄昏。在十多平方的租房里,光线显得比较暗淡。丁豆花正猫在墙角,手忙脚乱地做饭;黄莺莺则趴在饭桌上,一门心思在做作业。丁豆花见我一进门,便急切地问:“谈得怎么样?”
“成了。”我答,插在裤袋里的那只手,用力地捂着那份合同。
黄莺莺停下笔,直视着我。丁豆花也停下炒菜,转过脸来,欣喜地问:“叫你做什么?”
“房地产全案策划。”
丁豆花皱了一下眉头,忧心忡忡地说:“这个你行吗?”
“先学着做吧。”我漫不经心地说,心里忐忑不安。
丁豆花又问:“报酬怎么样?”
我正要把那份合同取出来,但转而一想忍住了,让手继续停留在裤袋里,嘴里敷衍着说:“这个没谈。说等完工了再说。”
丁豆花的脸色就黯然下来,重新转过头去炒菜。黄莺莺也不再关注我,埋下头继续做她的作业。
我尴尬地站了会儿,径直来到了饭桌边,在黄莺莺对面坐下来。黄莺莺推过作业本,指着上面的一道题,似乎在问我怎么解答。我眼睛看着作业本,但脑子里尽想着那事,在心里问:这可能吗?
“这好像不可能。”我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黄莺莺抬起头,迷惑地打量着我。我一下醒悟过来,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赶紧对她说:“自己的作业,自己做。”说着,站起了身。
我独自走出租房,绕了好长一段路,找到一个偏僻的角落,迫不及待地取出那份合同,重新仔细地阅读起来。说老实话,在公园回家的路上,我已阅读过无数回。但我还是不放心,怕之前有所看漏。
我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上面写的每一条款,都明确无误地表明:只要我完成全案策划,报酬就是一套房。
没错!合同里就是这样规定的。我终于松了口气,复将合同收回裤袋,回自己家的租房。我一边走,一边对自己说:“这是真的。”但这样说似乎还不够,我便又对自己说:“黄大兵你这个狗日的,你的运气终于来了!”
我心情愉悦地回到租房,整间屋已被夜色充塞。丁豆花差不多烧好了菜,正在吩咐黄莺莺收拾饭桌。我拉亮了电灯,丁豆花埋怨道:“这么早开灯干嘛。”
我没有答理她,只是走到她跟前,情不自禁地说:“我一定要把它做成功。”
“你说什么?”这突如其来的话,把她给弄懵了。
我口气坚定地说:“我一定要全力以赴把它做成!”
丁豆花怪异地看着我,生气地说:“你到底在说什么?”
“就是那个案子。”我说。
丁豆花“哦”了一声,明白了过来。
我从她身边走开,来到了屋中央。我就这样站定在那里,环顾着这间简陋的租房,不禁热血沸腾起来,于是在心里呐喊了一声:豆花、莺莺,我一定要把那个案子做成,让你们住进这座城市最好的别墅!
3
我来到约定的地点时,龚总已经提前在了,随同的还有一个男的,看上去挺瘦。龚总一见到我,就侧过脸去,对那个男的说:“这是黄大兵,著名广告策划人。”即刻,正面朝向我,介绍那个男的:“他叫杜小威,著名设计师。”
趁龚总在介绍杜小威的空隙,我仔细打量了杜小威一遍,只见他在三十岁上下,头发养得比较长,束在一起打个结,披在肩膀上,一副很艺术的样子,只是那头发显得有点脏。他上身穿着一件牛仔衣,有些部位磨损得很厉害,估计已穿了挺长的时间。
我正注视着他的时候,他突然伸过一只手来,真诚而不失热情地说:“认识您,很高兴。”我赶紧把目光收回来,正视着他的眼睛,忙不迭地回应道:“我也很高兴认识您!”顺势伸出手,跟他的用力握了握。
龚总看着我们,腆着个肚子,指导性地说:“以后你们就是合作伙伴,很多时间要聚在一起讨论研究。相信你们会共同努力,把这个项目做出色、做成功!现在,我们去看一下要做的项目的地块。”说完,一马当先朝前走去。
我们跟随着龚总,来到一个老小区。这个小区的房屋很旧了,到处显现破败的景象,我揣测是文革前建造的。但这个小区地段很好,离这座城市的中心很近,估摸步行也就八分钟的路,而且毗邻着一条河。那条河可不是一般的河,它是一条闻名世界的河,从开筑到现在有二千多年的历史了。
龚总带着我们在小区里转了一圈,然后来到离小区不远的一座桥上。他之所以选择在这座桥上,我判断是因为这桥地势相对高些,站在桥面上可以鸟瞰整个小区。现在龚总就站在桥面上,一只脚搁在桥栏上,指点着那个小区,神气十足地说:“你们看到了吧?就是那个整个小区,总占地面积一百亩。”
我频频点着头,对龚总顿生敬意,想他还这么年轻,跟我年纪相仿吧,就已拥有那么多资产,可自己工作十多年了,连二手房都买不起,靠租房子过日子,比起他来实在太渺小了,宛如一只蚂蚁。但幸亏现在遇上了他,如果自己卖力一点,也许可以改变命运。
正这样思量着,龚总的手机响了,把我拉回现实里。龚总看了我们一眼,走到了桥那端去接听。因为有着一段距离,加上他说的声音很轻,我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只是过了会儿,他匆匆地过来,有些慌乱地说:“你们再转转,熟悉一下这个地块,我还有重要的事,先走一步了。”
龚总走了,我和杜小威从桥上下来,重新朝那个小区走去。一路上,我问杜小威搞设计多少年了?杜小威想了想,告诉我是刚开始的。我愣了一下,他连忙补充道:“我以前是搞美术的。”
“哦,是画家。”我说。
杜小威自嘲道:“当画家太穷了,所以我要转行搞设计。”
我问:“你现在在龚总的公司专职做?”
“没有。”杜小威回答道,“是兼职的。”
我试探着说:“可以问个事吗?”
“你问好了。”杜小威爽快地说。
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你的报酬,龚总怎么给你算的?”
杜小威说:“不发工资,等项目完工后,送我一幢别墅。”
4
我把那个案子的策划,当作了人生的头等大事。除了上班和吃喝拉撒,我几乎把所有精力,都用在了它的上面。以前我每天要睡足十小时,现在只睡六小时;以前我一周跟丁豆花温存两次,现在都两周了还没碰过她;以前我每晚辅导黄莺莺做作业,现在连她的作业本我都没空翻了。
我如此而为是有原因的:虽然我在单位从事广告策划,但策划的都是一些简单的,例如路边的广告牌呀,一些小公司的产品宣传呀。像房地产广告策划这类,以我的实际工作能力,是无论如何插不上手的,由策划总监老李在做。如今这么一项艰巨的任务,一下子压到了我的肩上,我一切都得从头学起,要花费的精力可想而知。
因为我对家的撒手不管,丁豆花对我意见很大,成天对我嘟嘟囔囔的,说我钱的影子还没见到,就这样拼死拼活地干,是一个活脱脱的呆子。好几次我听不下去了,很想把那份合同拿出来,展开在她面前让她瞧瞧。但最终我没有那样做。从本质上而言,我是一个沉稳而低调的人,不喜欢事情还没做成,就大肆张扬。
对于丁豆花的唠叨,我采取的有效办法是,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在耳朵里塞上两颗棉球。这样她再怎么怨声载道,我都耳根清静了。丁豆花见我不理不睬,也就没有了脾气,家里该做的一切,都默默承担了过去。她的行动让我深受感动,接下去的日子里,我也是以“恩”相报,尽量在百忙之中抽空,确保两周跟她温存一次。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三个月的热血奋战,我终于搞出了一份《前期发展策划纲要》,这是房地产全案策划流程的第一环,里面包含“项目所在地初步市场情况调查”、“确定可类比项目,对可类比项目进行调研”、“项目的SWOT分析及总体策划思路拟定”、“项目核心价值体系的建立”、“项目的目标客户群锁定及分析”、“项目开发主题定位及形象定位”、“项目的产品策略建议”等七个步骤。
写成《前期发展策划纲要》之后,我没有急于把它交给龚总,而是先给本单位的老李过目。老李戴着老花镜通读一遍之后,还没来得及放下策划纲要,就拿一种诧异的目光看着我。他看了我足足有十分钟,看得我心在胸口砰砰乱跳,连大气都不敢轻易喘一口。终于,他开口说话了:“你这个小子,还真深藏不露呢!”
我长长地吁了口气。这时,老李问我给哪个公司搞的?我撒谎说只是练写一下。老李就沉默不语了。这之后的日子里,老李陡然还是陡然对我尊重起来,他不再叫我“小黄、小黄”的,改称我为“黄老师”。这让我很不习惯,要求他仍叫我“小黄”,但他没有接受,还是“黄老师、黄老师”地叫。我在单位里的地位,也就随之提升上来。
得到了单位老李的赞赏,我还不敢轻易交给龚总,又托一位同学的介绍,去拜访了本市一位著名策划人。他翻看了我的策划纲要后,除了指出几个小问题外,总体上表示认可和肯定。于是,我的胆气便由衷地壮起来,从著名策划人那边出来,就立马给龚总打电话。龚总听说我提前完成了策划纲要,语言里明显洋溢着惊喜,很快跟我约定了见面时间和地点。
5
见面是在一家咖啡店内,我赶到的时候,龚总已经在了。每次见面,他都赶在我前面,这让我感到不好意思。尽管我没迟到过一次,但毕竟他是我的老板,我应该提前等候他,才衬托出他身份的尊贵。但从龚总的脸色上看来,似乎他并不计较这个,这使我稍稍感到欣慰。
龚总问:“你喝什么咖啡?”
“随便。”我连忙说。其实,我虽然在城里生活了十多年,但从来没有一次到过咖啡店,不知道供应的有哪些种类的咖啡,更谈不上了解每类咖啡所具备的口味了,所以也只能以“随便”来掩饰我的窘态。
然而,龚总把我的掩饰,当作了一种客气。他把单子推过来,要我自己选择一种。我推让不过,勉强地接过来,煞有介事地翻看着,最终点了最便宜的那种。虽然我知道龚总很有钱,但我不能乱来,以免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龚总隐秘地一笑,吩咐做记录的服务生,给他也来同样的咖啡。
服务生一退下,我便把随身带来的《前期发展策划纲要》掏出来。龚总接过去,专心致志地看起来。他看得很细致,好几次看到后面了,还回翻前面的几页。我屏声静息坐在对面,手脚不敢乱动,等待着他的结论。
咖啡端上来了,龚总第一次将目光,从策划纲要上挪开,瞟了桌上面一眼,努了下嘴对我说:“你喝。”末了,重新将目光牵回策划纲要上。我自然没有真的去喝,而是将目光投射在策划纲要的背面,心里七上八下的。我想,万一……那我所有的梦想,都将成为泡影。
龚总终于看完了,将策划纲要缓缓放下,放在桌子上面。他没有说话,从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他做这一系列动作时,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几乎停止了跳动。我嚅动了几下嘴巴,艰难地说:“龚总,您看……”
龚总看了我一眼,斯里慢条地说:“总体上不错,只是有些细节上,还要调整一下。”
我的心复活过来,重新跳动起来。
龚总接着说:“目标客户群定位不正确。我们这个项目针对的客户群,不是在这座城市生活的大款。”
我动了动嘴巴,想说这项目位于黄金地段,而且建的还是豪华别墅,也许只有那些大款们,才具备那么强的购买能力。
但我还没有说,龚总就拍板道:“你就定位为怀有梦想的年轻人,比如像你和杜小威这样的。”
“年轻人会不会没那么强的购买能力?”我问,语气尽量委婉。
龚总不以为然地说:“这不成问题,到时价位可以定低一点嘛。”
“可是,”我小心翼翼地说,“定得最低,也要……”
龚总打断了我的话,气度轩昂地说:“有一点,你们要很清楚。我投资开发这个项目,目的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广大的年轻人创造一个成就梦想的机会。”
我信服地点着头,对他产生了无与伦比的敬意。
会面临近尾声,龚总提醒道:“因为目标客户群重新定位了,这公寓的案名也要改一下,不能再叫‘永泰豪庭’了,改叫‘梦想乐园’吧。”
6
我参照龚总的意见,利用一周的时间,重新定位了目标客户群,并将案名改成“梦想乐园”。然后,将改妥的《前期发展策划纲要》,再次提交给龚总。这次,龚总没怎么细看,只是浏览了一遍,算是审核通过了。
完成了房地产全案策划流程的第一环,我着手进行第二环节的准备工作。第二环节是房地产全案策划流程的重心,称之为《项目营销策划纲要》,划分为两个步骤进行:第一、“可类比项目、重点竞争对手营销策略分析”,第二、“推广策略之定位”。
正当我忙于收集资料时,有一个周三的上午,龚总突然打来电话,说情况异常紧急,要速与我和杜小威会面。至于怎么个紧急法?龚总在电话里没明说,只是指示我们把资料都带上,包括跟我们签订的劳动合同,中午12点前在项目附近的桥上等。
这让我紧张不已,甚至于惊慌万分。在通话结束后五分钟里,至少有一百种可能性变故,在我的脑子里交叠着产生。但我最担心的只有一种,即龚总放弃了那个项目。那样的话,我所做的一切,将前功尽弃;筑建的梦想,也将毁于一旦。
我正恍恍然的当儿,王秘书过来通知,说曾老板找我有事。我没精打采地过去,曾老板见到了我,一付欣喜于色的样子。他开门见山告诉我,说我近段时间很努力,业务水平突飞猛进,老李向他举荐了我,他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量,决定升任我为策划副总监。
我在这里工作五年了,从来没有加过工资。要是换了以往,曾老板这么说,我肯定惊喜万分。可是现在,由于龚总那边的事,像一块沉重的磐石,压在了我的心坎上,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是的,升任策划副总监,无非是加一级工资,最多每月增加几百元,相对于一幢别墅,实在太不值一提了。
从曾老板的办公室出来已临近中午,我马不停蹄地朝约定的地点赶去。当我还在比较远的地方,就望见龚总他们已在桥上。他俩面对面站着,似乎在讨论着什么。等我气喘吁吁地赶到,杜小威就提前离开了。
龚总一见到我,很直接地说,项目的方案将有所变动。我急问怎么个变动法?龚总停顿了一会,语气缓慢地说:“这个地块不造别墅了。”
我听了,脑海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怎,怎么,会这,这样的?”我看着龚总不解地问,心里因为过份难受,语言变得梗塞不已。
“事情是这样的,”龚总耐心地解释,“为了让更多的年轻人……”
“可现在都不造别墅了!”
“但我们还要造排屋。”
我的心头,顿时好受了很多。
龚总动情地说:“这样你们会损失一些,由一幢别墅变成了一幢排屋。但你们要顾全大局,为其他的年轻人着想,因为有很多的年轻人,都希望在这座城市里,拥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家。”
“龚总,对不起,我刚才误解了。”我歉意地说,“我以为什么都不造了。”
“这是不可能的!”龚总摇摇头,禁不住笑了。最后,他再次强调说:“我们只是将别墅改建为排屋,由八十幢的数量提升到了二百幢。”
7
将别墅改成排屋。这在龚总是一句话的事情,但对于我这个全案策划而言,需要调整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几乎要将以前搞的方案推倒重来。而更烦人的是,我供职的单位,自从给我升职后,把原本由老李承担的案子,一部分转移到了我的头上,使我的工作量大幅度地增加。我比刚开始兼职的时候更忙了,每天睡眠的时间减少到了四小时。
睡眠时间减少了,跟丁豆花的温存,自然也随之骤减,但这次丁豆花没怨言,她知道我在单位升职了,每月的收入多了四百块。因为有一幢漂亮的排屋,在我的梦想里耸立着,那每月增加的四百元,对我而言实在不屑一顾了,但对不知内情的丁豆花来说,也算是一种莫大的安慰。是的,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每月新增四百块钱意义非凡。
当我夜以继日地工作着,差不多把方案调整完成时,龚总那边又发生了变故,说排屋也不准备造了,打算改建一千套商品房!这次,龚总没有约我们见面,是在电话里通知我们的。他说出改建的想法时,我的心冷了半截,禁不住生气地问:“以后到底还改不改了?”我之所以感到不快,倒不是方案又要翻新,而是有一种隐隐的担扰,怕到时那套房倏然不见了。
龚总在电话那边,信誓旦旦地保证:“这次是最后定局,以后不会再改了。”这样说的当儿,传出“嘭嘭”的声音,我怀疑他在拍打胸脯。为了佐证他的话的可信度,他紧接着补充道:“商品房是最后的底线了,我总不至于改建平房吧。一亩地能建多少平房?远不如商品房来得多嘛。”既然龚总说到这份上了,我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龚总见我没吱声了,想应该安抚住了,但为了让我更舒心些,他开出了优惠的条件,说等商品房建好后,我可以选最大的一套,甚至可以是那种跃层。他这样一说,我的激情又上来了。其实,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一套宽敞一点的商品房,跟一幢排屋或者说别墅,没有本质上的差异和区别,我们只求有个属于自己的家,就已经非常非常满足了。
我没有因为项目的变动,而对心情造成任何影响。我一如既往地投入策划,争取施展自己最大的才华,使这个产品接近完美化,企图使之成为这座城市,最亮丽的一道风景线。现在全案策划这个项目,不再作为我的一项任务,而是当作了伟大的事业。我在其中融入了越来越多的心血,它几乎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就在我潜心投入策划时,丁豆花变得异样起来。她的手机频繁响起,而令我非常生疑的是,每当她接听电话时,总会避得我远远的。好几次,我看到她通话时眉飞色舞,那样子恍如处于热恋之中。这让我深感痛心。我想,自己为了这个家,几个月来拼死拼活,丁豆花你倒好,不仅不理解我,竟然还红杏出墙了?于是,我决定抽出一点时间,跟丁豆花好好聊聊。
这天晚上,我特地放下手头的活,找丁豆花谈心。我说:“豆花,你知道我忙死忙活为了谁?”丁豆花说:“我知道呀,你当然为这个家嘛。”我说:“既然你知道我为这个家,那就不应该把心放在外面。”丁豆花露出一付惊讶状,瞅着我困惑地说:“你在说什么呀?”我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丁豆花听罢诡秘地一笑,干净利落地说:“你肯定是误解了。”
8
我不再计较丁豆花的行为,不是我不在乎丁豆花,而是我实在太忙乱了,根本无法一一应对。我在心里说,豆花呀,豆花。你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吧!到时我把一把房钥匙,摆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可不要后悔哟!那个时候你会明白,我黄大兵所做的一切,可全部为了我们这个家。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当我听到之后,不信它是真的。为了核实它的真实性,我当即放下手头的活,心急火燎奔赴案子现场。我来到了那个小区的居委会,向里面的负责人员了解情况。他们明确无误地告诉我,根本没有任何地产开发商,跟他们联系过开发事宜时,我双眼一黑差点昏死过去。
真的,这个真相对我打击太大了,几乎把我逼到崩溃的边缘。走出小区的那一刻,我禁不住流泪了。我开始拔打龚总的手机。很快,龚总的手机通了。我说你是骗人的?那边没有回应。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那边发出了“嘟嘟”的盲音。我不甘心,再次拔打,那边不再接听。我还是不甘心,又一次拔打,龚总把手机关了。
我联系上了杜小威,约他见上一面。杜小威一赶到,我就说我们受骗了。杜小威一脸茫然。我说,龚总是个大骗子,那个小区根本没开发。杜小威听了,显然吃了一惊,嗫讷道:“不会吧。”我说我问过小区居委会了,那里的人告诉我根本没这回事。杜小威的神色黯然下来,继而呈现出一种痛苦状。他喃喃自语着:“怎么会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眼角闪动着泪花。
我建议杜小威一道去找龚总,把事情的真相搞个水落石出。杜小威为难地说:“我们不知道龚总在哪呢。”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恍然大悟,虽然我们跟龚总合作已一年多,但从未去过他所说的那家房地产公司,更不要说他家住在哪个地方了。顿时,我和杜小威感到束手无策。我们呆呆地愣在原地,相对无语地愣了很久。最终,我们只得无奈地分手,各自怏怏地回家去。
可是,我不甘心就此罢休。我得找到龚总,向他讨个说法。是的,讨个说法。我一定要了解清楚,他为什么要欺骗我们?他如此而为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因为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虽然我们帮他做了大量工作,但他似乎也未能捞到任何好处。于是,他这样做的用意,凝成了一个谜团,占据了我整个心头,使我感到异常难受,迫使我急着去解开。
我多次电话联系龚总,但他从此不再接听。我换了电话,他接听了,可一听到我的声音,二话不说就挂掉了。我无法再联系上龚总,只得另外寻找途径。终于,我从自己的手机里,翻出了一个固话号码。那是龚总前些天打给我的,当时他说自己的手机没电了。这是一条线索,或许通过它,可以打开一扇“门”。我瞧着那个号码,如获至宝,无比惊喜。
当即,我照着那个号码,按图索骥地打过去。接听的是一个女的,我问你是龚总家属?那个女的反问:“怎么公共家属?”我换了一种问法:“你是不是龚总的妻子?”“那个工总呀?这是路亭电话。”我还想问她话,对方不由分说地挂了。
9
我没有轻易放弃那个固话号码,它是我惟一能找到龚总的线索。在那次通话之后,我又无数次拔打,但总是无人接听。这次,我又打过去,终于有人接了,是一个男的。我礼貌地问:“先生,您那边是路亭电话吗?”那个男的说是的。我便急切地问:“您能告诉我是在哪个地方吗?”那个男的说在一个小区门口,并告诉了我具体的地址。
我放下电话,立马联系杜小威。我兴奋地对杜小威说,我找到龚总住的地方了,要他跟我一道过去,向龚总讨个说法。但杜小威似乎失却了上次的热情,口气变得吞吞吐吐起来。我追问他到底去不去?他推托自己有事在忙,没有办法脱身前往。见他这般犹豫不决,我不好再强人所难,自然放弃了劝说。
我起身前往。不到半个钟头,就赶到了那个地方。那是城乡结合部,在那边生活的,除了郊区菜农,就是一些外来工,后者是租前者的屋的。那里清一色是农民房,每一个房间都分隔成数间,宛如一只只狭小的鸡笼。我在四周转悠了一圈,觉得龚总不会住在这里,不由地有些失望,正打算转身离开,却发现了龚总的身影。
我大喜过望,紧跟其后。龚总骑着一辆单车,那单车已经很旧了,一边骑一边发出“当当”的声响。龚总骑在前面,无疑没有发现我。我跟着他穿过一条小巷,转了有四、五个弯,来到了一个农家庭院。他在院子里停好单车,从车篮里拎出一个盒饭,大踏步上楼去了。我眼看着他上去,摸索着跟上去……
在一间“鸡笼”里,我找到了龚总。他已经在扒饭了,坐在木板床上,头埋在饭盒上,一付狼吞虎咽之势。我走进去,在一张少只角的桌上,发现那份《前期发展策划纲要》,杂乱地摊放在那里,几乎每一页的上面,都有红笔勾划的印迹。龚总听到响声,抬起头来。他看到了我,一下子愣住了,双目圆瞪着,塞满饭的嘴巴,轻微地鼓动着。
我站在他对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质问道:“你干嘛骗我们?”
龚总的眼神有些躲闪,他用力地鼓动了几下嘴,把里面的饭尽快咽下后,小声而不失顽强地说:“我没骗你们。”
“你还没骗我们?”我气极了,提高了嗓门,“我去过那个小区居委会了,他们说根本没有这么回事!”
“我现在正在赚钱,总有一天,我会去开发的。”龚总辩解道。
我放下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能告诉我吗,你做什么工作?”
“保,保安。”龚总吞吐着说。
我听了,哭笑不得。他一个保安,竟然想去开发那个小区,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龚总看出了我的心思,赶紧说:“除了当保安,我还有第二职业。”
“什么职业?”
龚总中气十足地说:“买彩票。”
我笑了,那是一种冷笑。
龚总补充说:“我每周买五十块钱的彩票。”
“就算买一千块,都无济于事。”我讽刺道。
龚总大声说:“不!有买彩票发财的。”
“有!”我说,“但你知道概率有多大?”
龚总心虚地说:“不知道。”
我告诉他,百万分之一!
龚总不说话了,埋着头,在想着什么。良久,他抬起头来,动情地说:“我也知道概率很小,但这也是一个希望呀!人活着总不能没有希望对不对?”
我的心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我没有再说话,就这样呆呆地站着。站了一会儿,就转身离开了。
10
我颓废地回到自己家的租房,黄莺莺正趴在饭桌上做作业,丁豆花在手忙脚乱地烧菜。我走到饭桌旁边,在黄莺莺对面坐下,对黄莺莺说:“莺莺,爸爸从今天开始,不忙其他事了,专门辅导你做作业。”黄莺莺抬起头,端详着我,问:“爸爸,你今天怎么了?”我躲开她的目光,装作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
说话间,丁豆花的手机又响了。她招呼我过去帮她炒菜,自己跑到门外去接听。我不情愿地炒着菜,心里充满了不悦。现在房子的梦想破灭了,丁豆花娘俩是我惟一的寄托,如果连丁豆花都失去了,那我今后还怎么生活?我决定等丁豆花进来,再好好地跟她聊一次。我要明确地告诉她,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丁豆花满面春风地进来了。我问她:“你在跟谁通电话?”丁豆花说:“跟一个朋友。”我问:“什么朋友?”丁豆花说:“就是朋友嘛。”我生气了,大声说:“你别蒙着我了!”丁豆花硬气地说:“我蒙你什么了?”我盯着她,说:“你有本事,告诉我跟谁通电话了。”丁豆花执拗地说:“我凭什么告诉你。”
我愤怒极了,一把夺过她的手机,打开翻盖,查看她刚接的电话。这一查看,让我大吃一惊,那个号码竟然就是龚总的!“操他妈的,搞到我头上来了。”我恨恨地骂着,寻思他是怎么勾搭上丁豆花的。但不管我如何绞尽脑汁,都一无所获。在我的记忆里,龚总跟丁豆花压根儿没见过面。
我没辙了,指着那个号码,盘问丁豆花:“你是怎么搭上他的?”
丁豆花说:“你在说什么?”
我一字一顿地说:“你跟姓龚的骗子,是怎么勾搭上的?”
丁豆花定定地看着我,张大着嘴,一下子回不过神来。我还想继续盘问下去,丁豆花号啕大哭起来。丁豆花这一哭,顿时让我方寸大乱。我看着她委屈万分的样子,暗想自己肯定是错怪她了。
果真,丁豆花一边哭,一边诉说起来。我在旁边听着,了解了一个大概,原来丁豆花跟我一样,为改善家里的经济条件,上班之余也在寻找兼职。也就在几个月前,她遇上了龚总,面试后被录用,兼职推销楼盘。跟我的境遇相同,龚总不发工资,但允诺开盘后,送一套房给她。
我见她平静下来了,恨铁不成钢地说:“既然是这样,干嘛不早告诉我?”
“我想拿到房钥匙再告诉你,给你和莺莺一个天大的惊喜。”丁豆花说。
我看着丁豆花,欲言又止。丁豆花还在构划,我突然说:“你不要再推销了。”
丁豆花惊诧地瞧着我。
“这是一个骗局。”我痛苦地说,“根本没这个项目。”
“不可能!”丁豆花大声说。
我没有反驳,掏出了那份劳动合同,展示给丁豆花看。丁豆花紧张地看着,语无伦次地说:“怎么,这样,会,这样?”
我把自己的遭遇和盘托出,丁豆花禁不住又哭了,耸动着削瘦的双肩。这一次,比刚才那次,哭得更伤心。
11
我完全放弃了“梦想乐园”的全案策划,回归了以往没有梦想的生活状态。我重新每天睡足十小时,一周跟丁豆花温存两次,每晚辅导黄莺莺做作业。但我总是感到闷闷不乐,仿佛缺少了一些什么。丁豆花看出了我的苦恼,一天晚上跟我温存过后,突然对我说:“你干嘛不恢复原来的那种生活呢?”
“以前的哪种生活?”我蹊跷地问,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丁豆花吞吐着说:“就是,就是,重新给‘梦想乐园’做,做全案策划呀。”
“你说什么?”我吓了一跳,“为那个不存在的项目?”
丁豆花果断地说:“是的。”
“你疯了!”
“我没。”
我试探地问:“你是不是还在继续?”
丁豆花没吱声,算是默认。
夜静得很,死寂一片,毫无生机。我再也睡不着了,不断地辗转反侧,失眠从黑夜走到了黎明。
第二天上班时间,我终于再也熬不下去了,抽空给龚总打了电话。龚总在电话那端,小心翼翼地问:“你还找我有事?”我说:“能不能再见你一面?”龚总沉默良久,回答道:“可以。”
傍晚时分,我跟龚总在街上会回。龚总还是原来的样子,说话喜欢打点官腔,看上去确实很像老板,只是显得更忙了,电话源源不断,让他应接不暇。
我耐心地等候着,在他空闲的时候,诚挚地表达了意向。龚总听了,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伸出了一只手,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志在必得地说:“我知道你会再来找我的。”
我尴尬地挠着头。龚总拍拍我的肩膀,不无安慰地说:“没关系,没关系,用不着不好意思,每个人都有这么一个过程。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正说着,又一阵铃声响起,龚总看了一下手机,说是杜小威打来的。然后,开始接听起来。在他们的谈话中,我听出是在讨论工作。
等龚总接完电话,我冒昧地问:“杜小威也还在做?”
“他一直没有放弃过。”龚总得意地说。随后,突然提议:“要不,我把他叫过来?咱们一起吃餐饭?”
我欣然地说,好。
过了一会,我突发其想,向龚总建议道:“要不,你把参与这个项目的人都喊来,为我们共同的梦想干一杯?”
龚总微笑着,不断地摇头。他望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对我说:“参与这个项目的人实在太多了。坦白地跟你讲,我都记不清有多少人了。但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拥有了自己的梦想。”
此后,我重新投入在“梦想乐园”的全案策划之中。尽管我明白那个“梦想公园”,也许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项目。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它让我拥有了一个梦想。这已经足够了!对于我们这些人而言,有什么比心头还有梦想,更让人感到充实和快乐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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