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昊:润叔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84 次 更新时间:2014-09-13 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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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昊  

润叔,在这个冬天终于死去了。

润叔本该在五年前就死去的。他的死来得太迟了,迟得让大家失去了仅有的一点淡淡悲伤,相反的是一声长长的解脱的叹息。他的子女们终于摆脱了卧病在床的老爹,乡亲们也摆脱了对其若有若无的良心折磨。

这么一个让村里人不愿再追忆的老人,总是在我脑子闪耀着一个个画面,总觉得有某种东西在抓扯着我渐渐麻木的心。似乎在老人的死与我的生之间有着看不见的丝丝关系,老人那凄楚的眼神一次又一次击打着我坚硬的心坎。基于一种怕与爱,我不能不记录下这位刚刚埋入泥土的邋遢老人,不得不记录下他留在我记忆里的那些碎小的故事。

没有见上润叔最后一面,我是有些遗憾的。自从润叔卧床之后,我就一次都未再到过他们家。仅有的几次回老家,经过他们家院坝边,也没能鼓足勇气走进他所住的楼屋。我真的是怕。我爸妈及邻居们所描画的润叔几乎和鬼没有两样,尽管谁也没有见过鬼的样子,共同的想象足以让我胆战心惊,马克思的唯物观在实际生活中立马现出原形,毫无作用。鬼影重重的楼屋,形如苦鬼的润叔。想起来足够吓人。其实害怕并不是我没有去见润叔的全部原因。还有一半原因是我根本不愿去楼屋见润叔,不愿见满身屎尿、满身臭气的形似野鬼的老人。多年的冷漠训练,我已渐渐变得干净起来,对脏乱臭常常矫情地掩鼻逃遁。尽管我从小是从屎尿堆里爬过来的,但仍然无法使我平静地走向润叔。为此事我不无愧怍地向我爸妈说起过。我爸妈认为我脑子有病,干嘛要去看形同野鬼的臭老头。他们说这话时全然忘记了这老头曾经是我们家的座上客,他们曾经是那么喜欢听这个老头讲一个又一个稀奇古怪的故事。我默默。顺从了我爸妈的劝规,最终没走进楼屋去见如鬼的润叔。

我以为,没有见如鬼的润叔最后一面,既是一种遗憾,同时也未必不是一种圆满。留在我记忆中的润叔就不在可能有屎尿满身的画面,虽然我可以想象,可想象毕竟是想象,直感的痛灼才最为持久。正如我可以想象美女环身,实则搁伤我自己脊背的是坚硬的板床。直感的润叔还是那位矍铄的精明乡下老头。

一个封闭的环境往往会造成两类极端的人,一类是愚钝麻木者,另一类是管束这些愚钝麻木者的聪明的专权者,显然润叔是属于后者。润叔年轻的时候是我们村大五队的队长,统管五百多人。润叔的那段光辉岁月我没能赶上亲历,但在他后来一次次对我的讲述来看,他无疑是非常享受他那时立马山头指点江山的特权时光。他给我讲述他是如何收拾副队长,把副队长手中的权力一点点全抢夺到自己手里;他讲述他怎样巧妙偷运公家粮食到自己家的地窖;他讲述他如何一次又一次钻进新媳妇家的床帐;他讲述他怎样和公社干部们走村窜户胡吃海喝;他讲述他怎样领导五社勇夺公社一个又一个的先进。他在给我讲述这些往事时,他没有我大舅向我讲述时的那种亢奋,相反,他用极其缓慢细弱的声音,像是村里山间秋天河流的流水,有些无声无息,散发的是一种夏日激流之后的淡定与从容,而且融进了一丝丝的历史悠远的旷达,荣辱功过在他的讲述中似乎失去了棱角,变得透明稀薄。我有时落进这种如梦如幻的讲述中,一会儿我似乎看见一个狰狞的怪兽,一会儿又好像看见一位朝气蓬勃、奋发勇往的共和国的农村基层干部,一会儿还看见一位在现实生活中的苦苦挣扎者。十七、八岁那两个夏天,润叔向我翻挖一遍他的整个人生历程,也向我揭开了我们村、队在那个年代历史的层层褶皱。是润叔引领着我进入塑造我生命的历史,引领我进入书本后面的历史暗角。

当然这种对往昔岁月的讲述,并不经常发生,随着我一步步远离乡土,和润叔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偶尔的见面,他也不再讲那些光辉的过去。他有着新的忧愁,新的诉说。

润叔有六个子女,四个女儿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大儿子是抱养的,小的才是他亲生。随着子女们一个个成家立业,润叔身边的使唤人手就逐渐减少,很多时候润叔也得扛着锄头下地干活。这种情况在之前是从未有过的,土地下放户之前,他是人见人怕的大五队队长,只有他指挥社员们干活,自己是不会亲自下田的。土地下放户后润叔急流勇退,辞去队长职位,在家却仍然享受队长般的待遇,他的妻子,我刘表婶,和他六个子女就成了他的新队员,继续听他的指东划西、吆五喝六。润叔整天在家悠闲地抽着旱烟。他那杆长长的烟杆是全铜的,熠熠放光,很是漂亮。抽着旱烟,在家翻看古书。每天刘表婶还要给他准备“腰台”(类似于现在城里的上午茶和下午茶),绝不会饿了肚子。所以,润叔虽然失去了队长的权力,在家里权力仍然得到延续,而且运行得更加有序,运行得更加有效。

如果这种舒适的秩序一直能继续下去,润叔无疑是会非常幸福的,或者他提前死在这种秩序里,也不失为一种圆满。然而情况恰恰相反,那种和谐舒适的秩序,不知不觉地就土崩瓦解了。先是大女儿出嫁。润叔原本想把大女儿嫁给本生产队一向姓青年,润叔看上向姓人家一家好劳动力,向姓家五个儿子,个个长得高大敦实,一看就是搞劳动的好身手。可是那向姓青年不仅长有好身体,也长了一副好脑子,他早就看不惯润叔当队长时的胡作非为、欺压乡邻,心里是不愿和润叔家结亲的。可向姓一家比较贫穷,势单力薄,不敢公然拒绝润叔的提亲,向姓青年佯装同意,实际里故意在润叔面前做许多看似愚蠢的事,让润叔觉得这娃儿蠢得很、没啥用,意则让润叔主动放弃。这之中耗费不少时间。结束向姓青年结亲想法后,润叔发现大女儿年龄不小了,匆匆忙忙找了户人家下嫁了。后来发现大女儿老公有肺结核病,经常吐血,身体非常差。润叔感到非常后悔,觉得对不起女儿,但又不能退婚,有苦说不出,只能压在心里,渐渐成了润叔的一块心病。

对于从未受过苦痛的润叔来说,大女儿的婚事仅仅开启了他长长受苦岁月的一个头。随后一个又一个的痛苦接踵而来。润叔二女儿先天听力不好,耳朵不好使。别人把她叫聋子。二女儿其实并不全聋,声音够大的话还是能听到一些。这个二女儿一直就是润叔的关爱重点。从小就没让二女儿上学,润叔怕其他学生娃儿欺负她。该出嫁了,润叔想为二女儿找个能体贴照顾她的婆家。找来找去,也没找到合适的人家,别人都嫌弃二女儿是个聋子。最后润叔把二女儿嫁到两匹山外的一打石匠家,家里极其贫困。据说打石匠常常虐打二女儿,日子过得很是凄惨。润叔无力管束那位脾气火爆的石匠,那位石匠软硬都不吃。对于这位从未遭遇别人挑战过得润叔来说,这位石匠俨然就是一克星,生硬地钉在他心里,让他忍受永久的痛。

接续而来的是三女儿的出嫁。润叔三女儿是我幼儿园老师,名唤芙蓉。润叔大女儿与二女儿的事情我只能听别人讲,而芙蓉老师的婚事我却是亲历者。在润叔四个女儿中,无疑这个三女儿是最为出色的,人长得漂亮,又很能干,也读了不少书,初中毕业,且能歌善舞。润叔花了不少力气,把三女儿安排到村小学,也算是脱了农皮吃上了公家饭。应该说三女儿为润叔长了不少脸面。可在三女儿的婚事上,润叔却又一次遭受打击。凡是有点能耐的人总有自己的想法,想法和能耐往往是相携相生的。三女儿能在村里众多女子中脱颖而出,表明她还是满不错的,有能耐。这位三女儿,我的芙蓉老师,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时,一一拒绝润叔为她安排的对象,自己独独看重山梁上一户张姓人家的小儿子,只因为这位小伙子长得高高大大且有点好看,主要这位小伙子能写点小诗,会吹笛子拉二胡,有些现在文艺青年的味道。芙蓉老师经常把这位文艺张姓青年带到学校里,给我们吹“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和“一九三三年红军到苍溪”,拉“二泉映月”。我们这帮小孩子最喜欢听他的“二泉映月”,幽咽的二胡声,说不出的沉醉和美。可润叔却不喜欢这个无业无术的文艺青年,拼命反对芙蓉老师嫁给文艺张青年,他动用一切力量来试图拆散这对村里出尽风头的男女青年。我记得润叔叫他曾经的下属、现在的村长派人逮捕张姓文艺青年,把张姓文艺青年关在村委会小黑屋里,关了十几天,迫使文艺青年不要再纠缠芙蓉老师。可是事情却向相反的方向发展,越是要拆散芙蓉和文艺青年,他们越是要誓死在一起。那时是90年代初了,村里已经有一些胆子的人开始往外面跑了。从黑屋子里放出来的文艺张青年,在一个月不明星不亮的夜晚,拐跑了芙蓉老师。芙蓉和文艺张青年的私奔,狠狠地刺伤了一向心高气傲的润叔,那种自得的微笑自此从润叔脸上一片片飘落,换上的却是灰土的衰败面容。他长长的烟杆再也不那样亮闪闪地到处晃荡,淡远的青烟也不再那样安详。润叔曾经留在我们乡村的气势在消散,润叔的时代也在远去。

不论是润叔大女儿、二女儿的出嫁,还是三女儿的私奔,对他个人的形象和权威都产生重大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又都是负面的。在集体化时代没有人能构成对他的的威胁,也不能对他地位有所冲击,反而是土地下放户之后家庭的变故,伦理关系的变化,却一次又一次地摧毁他的地位和形象,其生活状态像入海口的河流,极力回旋,却无可奈何地显出颓败与无力。润叔这位处于人生入海口的过气河流,却正在拼命的极力回旋,企图恢复曾经奔涌的气势,可是愈是发力气势愈是溃散,不可避免地显示出酸楚和悲怆。

真正击垮润叔有件事,一是他妻子刘表婶的猝然死去,二是小儿子常年的外出打工,媳妇对其的漫不经心的赡养。

像润叔这样享受惯了舒适生活的人,身边必须有使唤的人,得有人去听他的差遣,为他服务,以前他当大五队队长时,全队五百多人都是他的使唤对象,都得为他服务,权力给他提供了这样的保障。土地下放户的头十来年,有六个小大人般的孩子和勤劳能干的刘表婶为他服务,在家里他是绝对的掌控者,仍然享受着特权生活。尤其是刘表婶为鞍前马后的奔忙劳碌,毫无怨言地服侍他。我爸妈讲,刘表婶是我们全村有名的老实人,把润叔服侍得舒舒服服,无论什么时候,每天雷打不动的“腰台”,刘表婶都会给润叔准备好。而且从不让润叔下地干农活,刘表婶向别人说润叔身体弱又从没干过农活,怕他受苦受累,所有苦累都让她来受,润叔只需做做贩卖牛的生意,赚点小钱就够了。可以说刘表婶就是润叔生命的拐杖,抽去了这根拐杖,这位毫无生活自理能力的润叔瞬间就会坍塌。润叔自己也知道他离不开刘表婶,他到我们家来聊天时,经常和我爸妈说,他一定不能死在刘表婶后面,不然他会受不完的罪。润叔为此还烧香拜佛,尽管他给我说过他最不相信菩萨鬼神。润叔是非常害怕刘表婶死在他之前的,他压根不是对刘表婶的爱恋,他爱怜的是他自己,怕自己受苦受累,没人服侍他。

许多时候就是这样,越是怕什么它越是要来什么。二000年麦收时候,刘表婶累倒在麦地里,抬回家不久就死去了,急性脑溢血。据我妈讲,她自从嫁到我们村后,从没看到过润叔流过一次泪,别说流泪就是焦愁的哭脸也很少见,可是润叔却扑在死去的刘表婶的尸体上长嚎,哭得死去活来、天昏地暗,谁去拉他都拉不起来。润叔知道他今后的生活将会有遭受不完的苦,他不是哭刘表婶,是哭自己未来苦难的生活,一种由爱恋自己而滑向悲悯自己的深深绝望之情,在漫天的哭嚎中尽情挥散。挥散是挥散了,润叔之后的生活彻底离开了舒适与悠闲,渐渐扛起锄头走向土地,六十多岁的人开始学起了干农活,不能不说是一种残酷的讽刺。

刘表婶的猝死与媳妇漫不经心的赡养是相伴而生的,没有刘表婶的猝死就不会有媳妇对润叔的冷淡与不上心,因为刘表婶在世时润叔的一切生活都是由刘表婶打理得妥妥当当、舒舒服服的,轮不上媳妇的插手,就是媳妇偶有怨言也不敢发作。刘表婶一死,情况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小儿子一年又一年地外出打工,常年不在家,在家里除了媳妇就是润叔自己,一日三餐都得受媳妇支配,媳妇不把饭菜做好,润叔就没有吃的。更别说以前享受的“腰台”了,起码的三餐能不能按时吃上都是问题。润叔能管自己的女儿、儿子和自己的妻子,却管不了媳妇。这位邻乡嫁过来的媳妇却不管你润叔曾经怎样风光厉害,也不管你在家享受什么样的特殊生活,这位媳妇就认定一点,毛主席说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你润叔不劳动就不可能有你吃的。润叔对这位不买他账的媳妇儿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老老实实下地干活去。尽管润叔是下地干活了,那干活的速度与质量确实不咋样,因此又常常受到媳妇的讥刺,说什么一个大老爷们还没有妇女婆子能干,每逢就不免在饭桌上使脸色。一次次的羞辱和打击,润叔苦不堪言,经常一个人坐在山坡上暗自流泪。每逢我在家时,他就叫我和他一路干活,或者割草,或者放牛,或者捡柴,他向我诉说他的苦楚。我记得他最为感叹的一句话是,少来享福老来苦,他前世造了大孽。每每感叹之后,润叔总要向我问一个个问题,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就不孝敬老人了呢,为什么他的儿子非得一年又一年地外出打工,为什么他媳妇心如此生冷。他的这些问题我一个都解答不了,处于变动社会中的乡村,润叔遇到的问题也是诸多农村人遇到的问题,难以看清也难以解答。况且那时我刚刚上高中,对什么都是莫名其妙,除了混沌就是懵懂。我只能陪同润叔在一个夕阳山坡长吁短叹,什么也帮不了。有时润叔也看得很开,他说有什么大不了的,横竖就是一生,就是立马死掉也无所谓。可是我总感觉润叔心中有一股难以平复之气,他始终认为儿女对父母的孝是无条件的,不论社会如何变化,家庭伦理关系还是应该稳固,而这种最重要的就是父养子孝,他认为他儿子和媳妇对他这样的态度是违背孝的,违反家庭伦理和乡村伦理。按润叔的说法这是没有道理的,是要受到教育和处罚的。润叔还在暗暗期待社会,具体说就是乡邻们会制裁他的媳妇,道德上的制裁。

润叔忍受着媳妇的种种苛责,心里的苦楚越积越厚,逐渐没了生命的热力。他先是从儿子媳妇修的新房搬回到他原来居住的旧楼屋,独自一个人过,三餐到媳妇那边去吃。渐渐润叔的身体弱下去,先是眼睛模糊起来,后是腿脚不灵便,他就索性卧床不去媳妇那里吃饭,媳妇没有办法只能三餐把饭送过去。这是非常麻烦的,三餐都要送,媳妇脾气又不好,她一个人还要干五、六个人的农活,忙得不可开交。媳妇渐渐把三餐压缩到两餐,只送中午和晚上。而且,据润叔后来给我讲,仅有的两餐饭往往也不够量,他常常要饿肚子。润叔他自己不好向媳妇要吃的。这样一天天下来,润叔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

二00六年春节,我回到老家,润叔到我们家来耍。这是我见到润叔的最后一面,尽管他在二0一二年的冬天才去世的,之中的这几年我再也没有去看过他。这时的润叔穿着宽大厚实的棉衣,带着皮帽,灰色瘦脸,稀疏乱遭的花白胡子,杵着一根檀木拐杖,颤颤巍巍从我们家院坝边的石阶路上走上来,他显得非常吃力,喘气粗重,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我把润叔扶进堂屋火塘边,给他倒水。他眯着眼看我忙东忙西。他缓缓地说,我们这一湾这么多娃儿,就你这个娃儿好。我推脱说,润叔,你们家润生哥很有本事啊,盖了新房子。有啥用,润叔说,房子再大再好,里面住的人合不拢,住着都不舒服。润叔啊,慢慢来嘛,润生哥多挣点钱,就会回来服侍你安度晚年的。等不到了啊,我这把老骨头早就应该埋进黄泥土里了,润叔说。话语中不无凄凉之感。这天润叔给我谈了很多他们家的家事,尤其是他儿媳妇如何对待他的那些细微小事。他耿耿在怀的是,他不相信社会变了儿子媳妇就不再孝敬老人了,他不相信世道没有公理。我静静地听着他的诉说与斥责,没有插话,我在回想他多年前给我讲过的他的光辉岁月,我想他那时是不相信什么公理的,也不在乎什么乡村伦理的。时代和环境的变化,击打着这位老人,老人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寄希望于他想象出来的那看不见的伦理道德,期待那些看不见的人群能给于他必要的力量和支撑。实际上,空无一物。润叔什么也指望不到。

正月初五上午,我正在家收拾东西,准备出门。润叔的小孙女婷娃子跑过来,慌慌张张地说她爷爷不行了。我丢下手里的东西,跑到润叔家去。润叔坐在堂屋的一把竹椅子上,脑袋耷拉在一边,一点声息都没有。婷娃子和她哥哥林娃子,只在门口远远看着,像是有些害怕。我进到堂屋,走到润叔身边,喊了一声,没有反应。我把手指放到润叔鼻子下,看看有没有气息,非常微弱,我又拿起他的左手,摸摸,还有温度。我对门口两个娃儿说,没事,身体还是热的,脉搏也正常。叫立马给赶集的他们妈打电话,请个医生来。我在火塘里生上火,把润叔抱到火塘边,陪着他。等润叔儿媳妇和医生过来。这之中,我端详着靠在椅子上的润叔,宛如一片被深秋阴雨浸透的枯叶,颓败,苍凉,毫无生命气息。我从没有近距离端详过临近死亡人的脸,灰暗和阴森是如此强烈,我感到的不是怕而是一种痛,生命的最后不过是如此,如此之轻。不多久,媳妇回来,医生也到了,医生忙着为润叔打针输液,并很有把握地说没事。我回看了润叔一眼,就回家去了。在走出润叔堂屋门口时,润叔媳妇对我说了声麻烦了。语气是那样平静,没有急促与不安,为那个即将死去的老人。

这次没死成之后,润叔就一病不起,整日卧床,慢慢完全不能自理,吃喝拉撒全在床上。老家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况且润叔媳妇还不是什么孝子呢。润叔所遭受的待遇就可想而知。我在想润叔在床上能支撑六年,真是非常不容易。他一方面的确怕死,这他以前给我说过,他希望多活些时间;另一方面他心里郁结着愤恨,怀着一种期望,期望不孝顺的媳妇受到儿子或者相邻们的惩罚。或者还有其他可能。不论是什么支撑着润叔,长长的六年卧床时光,对润叔都是一种极大的折磨,这种折磨是不是就是他所应该遭受的,他的遭遇是否是他这样的人的罪有应得。老家诸多的人正在老去,他们的子女一个个远走他乡,连年不着家。昔日的乡村旧俗早就灰飞烟灭,什么家庭伦理、父养子敬也看不见踪影。润叔是众多之中特别的一个,他在我成长记忆中留下不少的印记,我无法忘怀。那些没有在进入我生命成长的诸多老人们,谁又能记录他们悲戚微小的一生呢。

润叔的死是迟早的,自从那次想死未死成之后,死在润叔那里已不再是一个遥远的恐怖幽灵,而是实实在在,极其平易熟悉,像是他走向我家来的那条歪歪斜斜的石板路,和路边苍翠的斑竹林,用不着停下脚步去端详去辨认,它就在那里,什么时候都在,没有了距离神秘,也没有敬畏,有的只是完成一个熟悉的程序,如此而已。

爸这次来成都时给我讲,润叔那次未死之死是自杀,他吃了大量的安眠药,然后自己坐到堂屋里的椅子上,静候自己生命的终止,不料我跑过去把他从死之门槛上拉了回来,让他又多受了六年多的罪。我爸的语气中不无责备之意,怪我多此一举。在这六年里,润叔反复出没于死之门槛内外,整日封闭在屎尿横流的楼屋里,徒有一具人尸。夜晚,我静下来反复想润叔给于我的和我给于他的,是不是有某种关联,是不是如乡邻们所说的业果报应,只不过这种报应假我之手施于润叔自己罢了。我想如果真有这样的业果报应,于我个人来说,润叔的那六年不堪生活应该是另一番景象才对,因为是他开启了我整个人生的为人为文的不归命运。

我小的时候并不喜欢和我同龄孩子玩耍,总喜欢跟在大人屁股后面,看他们摆弄稀奇古怪的事。我们生产队,我最爱去找三个人耍,一个是润叔,一个是凡宗哥,另一个是德生表叔。加上邻村的大舅,和两匹山那边的三姑。他们基本上组成了我童年成长的养护团。

润叔是村里的大能人,又是我们村里故事王,有着无穷无尽的故事讲给我们听,我总是被他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吸引,老往他家跑,踏破了他家的门槛、端烂了他家的饭碗。每个夏天的中午,在斑竹林里,总能看见几个小屁孩围坐一个一手拿烟杆一手摇蒲扇的老头身边,老头讲着什么,小屁孩们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如痴如醉。我是这群小屁孩中的一个,也是听得最为认真的一个。润叔讲的好些故事都印在我脑海里,朱元璋、常遇春、徐达、刘伯温、石达开这些人物最早就是从润叔这里送到我记忆深处的。那个叫李调元的四川状元更是让我倾慕不已,润叔口中的李调元是那么有才华,随口就能对出让人叫绝的对联,郑板桥出的那个他自认的绝对,“画上荷花和尚画”,也叫李调元对出来了,而且是俯仰之间就对上,“书临汉帖翰林书”。润叔讲的李调元趣骂和尚的那个著名对联,也叫我牢记至今,“凤栖禾下鸟飞去,马卧芦边草不生”。润叔用一对联就把《西厢记》的故事梗概讲清楚了,“和尚请观音客少主人多,张生戏红娘男单女成双”。润叔讲石马镇之石马的神话故事,讲我们袁家家族的兴衰经历,讲小学校所在的观音阁的故事,讲牛角寨的故事。润叔讲很多故事。从历史到现实,从遥远到眼前,从别人到他自己。他是我们这般小屁孩的真正启蒙老师。这时候他不再是共和国的基层干部,不是巧取豪夺的地方一霸,也不是他家里的皇帝。他就是一位朴实的老人,把他或知晓或经历的故事一一讲给我们,没有目的却自有目的,没有影响却影响我这般空空如也乡下儿童的成长。

润叔死去了,在这个寂寂的冬天,死在了寒风飘刮的楼屋中。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死的,也没有人知道他最后的神情,是否他有过痛苦的挣扎,或者有弥留之际的喃喃自语,还是默默地走进他熟悉的死之门槛。不知道。对于润叔来说,六年的屎尿附身的生活确实太长了,早点死去或是一种解脱。不知他是否有解脱的欲求。或者他还想等候,等候后人们齐齐跪在他床前,声泪俱下地向他表达忏悔,悔他们过往的不敬不孝。或者他还想等,等候看不见的社会和人群给他一个回答。我想他不会等我了,因为我把他从死之门槛拉了回来,让他又受了六年多的痛苦。

成都的这个冬天有些阴冷。我陪第一次到成都来的父亲,四处观看,聊着老家的种种,谈着成都的处处。父亲感到成都好大,到处都是楼到处都是人,让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晕眩这种感觉是这些一辈子钉在土地上的人进入城市的主要感受,也是被隔离在农村诸多人的集体感受,他们不习惯那种流动变化,在他们的生活世界里一切都是稳定,都是可以把握控制的。润叔一辈子都没有到过比石马镇更远的地方,他的世界就是身边那些稳定坚固的人群和事物,当这些事物开始被卷进城市化链条中的时候,他们的世界一定会崩塌陷落。所不同的是,润叔还有一个他从小所习得的诗书伦理的理想世界。当共和国的权力世界在山村消退后,他所执守的理想世界同样节节败退。

一时无法排解开润叔离去的复杂心情。山里每一个人的逝去,都会在我心头添上一铲无助的痛苦,我不知道是他们离开了人世还是我离开了那个世界。润叔的死去更是如此。没有黑夜的城市也是如此空寂。向着辨不清方向的天空,想象着润叔一步一步从石板路上向我走来,为我讲述又一个故事。

二0一三年二月十五日 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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