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鲁木齐天山彩虹大酒店总经理王淼让秘书给自己订了一张飞机票,准备第二天直飞上海虹桥机场,随后又把副总经理找来,交代了一下近日的工作,说自己多则十天,少则一礼拜就回来了。
副总说,女儿出嫁,事情可多了,去年他的女儿办婚事,前后忙了足足半个月;虽说仪式有婚庆公司操办,可做父亲的还得事事把关啊。所以王总尽可以忙自己家里的事,酒店的业务也就那么回事情,除了五一小长假游客比较多,会忙一点,别的跟平时大致一样。
王淼说是,女儿出嫁,酒店管理,都是在程序上的,没什么变数,也就是把把关罢了。算是一种尽责吧。不同的是嫁女儿是对孩子尽责,管理酒店是对老板尽责。
天山彩虹大酒店是一家台资企业,董事长除了每年元旦从台北来一趟乌鲁木齐,跟酒店高层一起吃个饭,平时的管理主要就靠王淼了。
一
到了虹桥机场,不出候机楼,直接可以转高铁到嘉兴。
出了嘉兴南站,妹夫已经把车停在出站口了。车站离市区不近,四周原来是一大片农田,跟车站配套的商业设施一直就没建起来,所以看起来比较荒凉。
王淼差不多每年春节回一趟家,跟母亲、妻子和孩子一起吃个年夜饭。虽说离多聚少,妻子也已经习惯了,毕竟都五十岁的人了,又都是二婚,所以不像小青年那样粘粘糊糊。人到了这个阶段,基本不怎么再变了,况且两边都有自己的孩子,老人,各忙各的事情,彼此间就比较宽松了。这次出嫁的女儿是王淼跟前妻生的,因此他妻子基本不操什么心,倒是他的两个妹妹又出主意又跑腿,比他这个当爸的还忙活。好在婚礼由男方操办,女方家也就是在一些细节上把把关。
开车接他的是小妹夫,聊起后天的婚礼,小妹夫说女方家宾客名单已经定了,姐夫再看一眼,或许有什么遗漏的也说不定的。
王淼说把曹营加上,上飞机前他来过电话,说他今晚从芝加哥往回飞,明天中午就应该到上海,赶得上后天中午的婚礼。
曹营是王淼的大学同学,浙农大蚕桑专业毕业后王淼分到丝厂,曹营到了丝绸公司,业务上来往密切。这一来两人的关系就更近了。那段时间,江浙的丝绸生意火的不行,手里有点真丝就赚钱,王淼在厂里当经营副厂长,做公家生意的时候搭点私货,钱来的就像是白捡的一样。脑子更好使的曹营也没拉下,让自己的小舅子出面开了家民营丝厂,实际上他才是后台老板,大小经营决策都由他定夺。没过几年,丝绸生意变得难做了,王淼利用以前的人脉去了一家台资公司,改行做起了酒店管理,而且一走就是在那遥远的地方。曹营走得更远,跑到了美国,做老本行的丝绸出口生意。十多年间两人见面少了,音讯却也没断。
小妹夫说,听曹营舅舅讲,曹营回嘉兴也就是日程上的事了。不曾想大舅佬你已经接着曹营的消息了。你们当年一道做丝绸生意的朋友倒是可以借这个机会聚聚了。
王淼说有这个打算,邱建国,曹营,另外还有两个朋友,这是一定要聚聚的。
邱建国是王淼原来丝厂的同事,平时能说得到一起,论关系比曹营稍远一点。丝绸生意一跌,脑子活络的大多数都跑路了,这个邱建国没跑,坚持在丝厂做。后来接替了曹营的位置,也还是惨淡经营。他家里人,还有一批朋友都劝他自谋出路,他倒也不急,说公家的生意总要有人去做的。再后来公司企业改制,他做起了老板,把原有的债务、不良资产剥离,集中优势资源资金,一时间生意竟是风生水起,面貌大为改观。王淼不禁感叹: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对体制有坚定信心,相信政府对他这样坚持下来的总会有所交代。相比他们这些当年怀疑红旗到底能打多久的人,邱建国得到的回报是太丰厚了:用几十万自有资金撬动过十亿的国有资产到了自己名下,成了业内大亨,国内也算是排得上名次的。我王淼就算在乌鲁木齐这种地方再给台湾老板打三十年的工,也就挣邱建国的一个零头。世上没有后悔药,这你不得不佩服人家的远见卓识。
小妹夫说,后天的婚礼在元山大酒店举行,一共是八十桌,酒席的钱,还有付给婚庆公司的费用,没有二十万是下不来的。我们这头基本没什么开销,事情也不多,就是后天上午茜茜出门,女方父母送出门,花一点鞭炮烟火钿,还有给男方来接新娘子的人几只红包,一万块也就打住了。
王淼应了声:是啊,花不了多少。但男方那头花的更少,甚至还有得赚。每人份子钱就算是五百,一桌就是五千,八十桌就是四十万,刨去蹭吃蹭喝的亲戚还有其他人的孩子,就算是十万,那还有三十万的进账,吃过用过还是有得剩的。
但他心里在算一笔帐:女儿茜茜一年的生活费用就是好几万,就算五万吧,乘以二十五,就是一百三十万。加上在美国读书这三年,每年二十五万,三年就是八十万,再加上七七八八的费用,不会少于三百万。这就是养一个女儿的代价,三百万。女儿在杭州工作已有一年,月薪不到三千,一年也就三万块,这个投入产出也太不成比例了。光景差点的人家养女儿,一年一万也养得下来,不去国外留学也能找到月薪五千的工作,这样的女儿就算是产出高的。他自己的秘书,一个跟茜茜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父母都是石河子兵团的普通职员,本人的大学是在乌鲁木齐念的,脑子活,反应快,月薪六千。这种女儿养起来就非常省心了。当然,这样的女孩子首先姿色要好,做秘书用不着什么专业,卖相好,脑子好,就够用了。以王淼这个状况,有家跟没有家差不多,基本就算是个准王老五了,年轻漂亮的女子对自己示好,他不会看不出来,但他从不给秘书机会。他不想辛辛苦苦在西北边陲苦熬十多年,一个不慎把自己养老的钱都搭进去。这年头女孩子个个都成了精,防不胜防啊。
小妹夫说,照理说,女儿送出门是要父母都陪同的,茜茜他妈就来不了了吧。
王淼说,她凭什么来啊?离婚后十几年,养女儿她花过一分钱了吗?
二
郭丽华这几天处于异常亢奋状态中。
茜茜要出嫁了,她这个当妈的,心里也是百感交集。虽说离婚后女儿跟奶奶过,但自己平时还是很关心的,一到周六周日,茜茜会过来看她,她给她做上一顿饭,娘儿俩讲上几句体己话,倒也其乐融融的。女儿嘛,总是娘的心头肉啊。她想起茜茜小时候的光景,当父亲的三天两头在外面跑业务,这个家平时就她们母女过生活,女儿被自己娇惯得特别娇气,十岁了还从来没有打过一次酱油,扫过一次地。现在,咳,居然就这么嫁人了。婚后的生活她过得惯吗?那可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家务活做不惯也得要做的,比不得一个人过,凑合着就过了。
照道理,女儿出嫁,自己这个做娘的是要陪着出门的,但他们王家肯定不会让她过去的,且不说老太太还是像从前这么刁钻促狭,就王淼的心胸之狭窄,那种不肯饶人的心态,想来十几年里也不大可能会有所改变。想当年,他们前脚刚一离婚,曹营后脚就让她下岗了,理由很简单:“当初调你来公司上班,是看在你家王淼的面子上的;如今你们是两家人了,就没这个必要照顾你了。”而且,还以生活作风问题,让那男的跟她一起下岗。这点她觉得不可原谅。把一个普通缫丝女工调进丝绸公司当出纳,谁都会说那是公司经理跟她老公好的快穿一条裤子了,现在没这个关系了,人家当然会报复你。怕你不明白这个原委,还特为跟你说明一下。那男的,后来成了她第二任丈夫的那个,居然因此受到株连,而且是在生活作风早已不成为工作业绩考量的时代,竟成了他被炒鱿鱼的理由。一个是当厂长的前夫,一个是当领导的经理,八十年代初新时代的大学生,天之骄子,官场上春风得意,钱场上如鱼得水,心胸竟是如此狭隘,还没有她这个普通女工来得宽广。两个大男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这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她因此明白了这样一句话:公报私仇。
现在回想起来,在跟王淼离婚这件事上,她自己多少有点愧疚的。毕竟,是她自己先红杏出墙的。最不能让王淼容忍的是,论家世,论卖相,论地位,那男的都不能跟自己比。她后来也清楚,如果是反过来,王淼也许还能接受一些,讲穿了就是人往高处走嘛,多少能说得过去些。找个勤杂工!谁听了都说你这个人是昏了头了,放着条件这么好的一个老公不要,去找个勤杂工,纯粹是发热昏,脑子进水了。自己的娘也痛骂了她好一顿,说以后有你难受的。结果当真被老娘说中,以后的日子一直苦过着,要钱没钱,要关系没关系。别看嘉兴这种小地方,越是小地方还越是要靠关系,做生意找实惠的好摊位,孩子入托入学,他们夫妇享受下岗职工该享受的各种福利,哪样不需要关系呢?现在坐到相当一级官位上的,都是差不多跟王淼、曹营同时出道的,很多还是他们的朋友,有事情能找得上门去吗?不能。所以老娘的话很对:你就作吧,有你难受的!
郭丽华觉得想这些也是白想。还是想点正经事吧。要嫁女儿了,女儿、女婿的红包是不能少的。给多少合适呢?她跟老公商量,老公说以你现在的情况,也就是意思意思罢了。你再给多也没用的,人家还当你是孩子的娘吗?什么事情跟你商量吗?让你参与吗?话虽难听,道理却是不错的,王家的做法摆明了就是无视她这个茜茜她娘的存在。但话说回来,不管他们王家怎么做,总不能改变她是茜茜的娘这个事实;作为茜茜的娘,在茜茜生活费用上,留学费用上,在杭州买房子费用上,她没尽过一点力,那么,在茜茜大婚这件事上,自己怎么也该能多给点就多给点。她说人家怎么看那是人家的事情,我这个做娘的总要为女儿尽一点责任。她跟老公商量说要给茜茜一万块钱,老公冷冷地说,存折上统共就五万块钱,自己的女儿眼看下半年要读高中,正是要钱的时候;再说你五十几了,我也过五十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有花销了;给多少你看着办。她叹口气。他说得一点没错,若不是父亲每月给自己一千块钱,弟弟时不时接济一点,就自己每个月一千来块的下岗补助,现在叫做失业救济金,吃咸菜都不够。老公就算一天二十小时开出租车,这个日子也很难过得下去。嘉兴地方虽小,出租车倒不少,竞争也是蛮厉害的。原来跑一趟上海或者杭州,能抵得上在嘉兴跑两天的,可是高铁一通,又快捷又便宜,很少有人再打的跑远途了。所以,现在基本是两人拼一部车,钱是少了点,可也没必要起早贪黑了。
所以,当父亲问起茜茜婚礼的事情,她就把这个意思说了,平时很疼爱大外孙女的老爷子就说,你也别为难了,茜茜的红包我包了。她听了就哭了。平时老人少不了要说说这说说那的,但到了关键时刻,总是他们帮她渡过难关。
还有弟弟,包括关系还可以的弟媳妇。很注意场面上事情的弟媳妇安雯问她:明天婚礼上的穿戴都准备好了吗?郭丽华说差不多了吧。安雯摸了下她脖子上的金项链说,这条是真的吗?郭丽华不好意思地说,假的,就几十块钱,还是为茜茜的婚礼特意去买的。这种场面,脖子上总不能空空荡荡的。安雯说,这种场面更不能戴假的东西。说完,她从手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来,是条克数不小的金项链,说:我平时也是舍不得戴的,借给你明天戴,嫁女儿了,尤其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大姑娘,做娘的也该风光风光。
郭丽华高兴的合不拢嘴,她赶紧戴上项链,跑镜子前照半天。她想,明天若是以前丝厂的一帮小姐妹看着了,还不得羡慕半天?
三
王淼刚起床,就接着邱建国的一个电话,说商务部一个司长晚上要到嘉兴,五一小长假带家人出来散散心,明天他得陪着去乌镇转转,婚礼看来是出席不了了。算赔个不是,中午他做东,在金巴迪请王淼以及一帮弟兄吃个饭。邱建国还说,曹营刚才给他打来过电话,说飞机已经在虹桥落地,坐高铁到嘉兴,连买票候车的时间都算上,半个小时也就到了。
等到了酒店,一落座,才知道邱建国请的不只是他们这班弟兄,还有省工行的一个副行长,以及两个不怎么熟悉的地产商。邱建国说,行长是多年的朋友了,这次由于业务上的一些事情需要咨询他,所以就算要过节了,他也赶了过来,因此第一杯酒我们就先敬下行长。行长摆摆手,说兄弟一场,有事情需要帮忙,手边就算事情再多也要放一放,建国再客气就要罚酒了。邱建国说好好,我先自罚一杯,各位干了这杯就请随意。
酒过三巡,风尘仆仆的曹营走进包厢,说,来晚了,先自罚三杯。然后端起杯来连干了三杯。邱建国拍拍他肩膀,说你这家伙还是这样风风火火的,国外呆了十几年,酒场上洋人的含蓄一点都没学会。曹营说,别的还好说,就是跟朋友喝酒扭扭捏捏这点还真学不会。行长赞道,曹先生真是个性情中人。
又一阵寒暄过后,邱建国说,兄弟我这次请大家来是宣布一件事情。靠这位朋友,他冲行长点点头,近些时间来在省里、甚至更高层的运作,在我们嘉兴成立一家融资银行的条件已经基本成熟了。现在,请行长把这个银行的运作方式,还有投资回报等相关情况做个大致说明。
行长说,这么一个项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单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恐怕也难运作得下来,还是建国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了,大家,尤其是一些关键人物愿意来帮这个忙了。
等行长介绍完,邱建国说,这个银行我出十个亿,就算是控股吧;合兴地产的张总说对银行不大熟悉,先弄两个亿入股,算是玩一票;另外,海宁皮革城的金总投1.5个亿,势头要好的话再追加那么多。就现在情况看,约摸有二十个亿了,开一家小型银行大致是够了。各位若有兴趣,也可以参与,五千万起底,多少不限。
饭局散了后,王淼跟曹营找了家洗浴中心泡了泡澡,做了个按摩。按摩完后,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这里的领班,笑眯眯地问他们俩,二位还需要什么服务呢?我们这里的小姐还比较拿得出手的,卖相好,本事好,嘉兴地面上还算有点名气的。曹营说,挑两个漂亮的来。
完事后,两人靠躺椅上喝茶。
王淼说,如今真正财大气粗的,还就他们这帮体制里的人。五千万起底!五千万在他们眼里还不算个钱。我干了二十几年,也就刚挣够这个数。
曹营说,是啊,别看我们这种人表面光鲜,跟他们比起来,我们就成孙子了;那个合兴地产的张总,外人看起来根本不像个有钱人,怎么看都像个老式的乡镇干部,嘉兴地面上若排名次起来,他怎么也得排前几名的。
王淼说,是,要不邱建国怎么会拉他进来呢?这种人看外表是看不出来的,都这个年月了,还自己开一辆老式的桑塔纳2000,跟那些表叔房叔比起来他就是个穷人了。北方人讲起来就是包子肉多不在褶上。搞不好,这家银行真正的大老板还不是他邱建国呢。
曹营叹口气说,怪只怪我们自己,对改革,对社会的认识不足,浅尝辄止,小富即安,以为有几个钱就逍遥得很了。哪知道,真正日子过得像神仙的,竟是这些当时看来老实巴交的,没本事的,在单位里混的人。
老话说的好。王淼说,闷声不响发大财。我们俩跑路也跑得太早了,若是知道后来有改制这一说,我们也就坚持下来了。我们俩要在,那就根本没有邱建国什么事了。
曹营闷声道,那一阵改革动静多大呀,又是压锭,又是竞聘,加上后来丝绸纺织行情变差,眼看没什么油水了,好多人都跑了。后来一改制,那些改革者就合适了,国有企业就跟他们家似的了。我在国外看过一本书,是个美国人写的,讲的是前苏联戈尔巴乔夫时期的改革,前半段,他们跟我们一样;后半段,他们散伙了,我们非但不散,还加强了领导,结果就大不一样,我们这叫积极稳妥的,可持续的。他们这散伙饭一吃,后来那些人一个个都叫普京收拾得差不多了。
王淼问,你在美国那边情况如何?
曹营说,跟你在乌鲁木齐差不多,不死不活,餬口而已。
王淼说,还是不一样,你是做老板的,我是打工的。比起来,你就自在多了。
曹营问:女儿明天的婚礼准备差不多了吧?
都不用我忙,王淼说,男方这头都准备妥了,就等着明天我把女儿送到他们手上了。
四
婚宴接近尾声,宾客开始陆续往外走,郭丽华的癫痫症发作了。
这一个月来,她时而兴奋,时而忧郁,情绪一直处于不稳定之中。
今天吃过早饭,她早早地站在了离茜茜奶奶家一百多米远的亭桥边。她想,这是茜茜出门往元山大酒店的必经之地。不让我这个做娘的送女儿出门也不要紧,我人还是到了,我的心也到了。我要挑个最显眼的地方,等她的车一到,我要朝她挥手,朝她喊:妈妈来送你出门了。
十点半,那头响起密集的鞭炮声。新娘子要上轿了!她踮起脚尖朝那边望过去,就见硝烟弥漫,彩球飞舞,场面一定小不了。过了十几分钟,迎亲车队缓缓过来,打头的是一辆加长的凯迪拉克。茜茜就在里面了。郭丽华非常兴奋,感觉这排场才对得起我漂亮的茜茜。
车队到了桥上,她朝凯迪拉克挥手。车窗关着,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但她似乎看到茜茜朝自己挥了挥手。她想,女儿一定感觉得到妈妈的用心,知道她会在这个地方等着。母女连心。这个时候,当娘的一定会献上自己的祝福。想到这点她就很满足。
她赶紧骑上电动车,紧跟在车队后面。她大致数了数,约二十七八部车子,拉开距离开着,也有半里地长了。车队经过,路人驻足,边看边指指点点,煞是羡慕。她脸上笑开了花,只顾看路边行人,看车队,有两次撞到了隔离带的水泥墩子上,一次还险些摔下来。好在速度慢,总算有惊无险。
车到元山大酒店后停下,茜茜从车里出来,郭丽华看呆了:新弄的一头秀发,新化的一脸浓妆,一袭洁白的婚纱映衬得身高一米七六的新娘更显修长,引得行人不由赞叹。郭丽华有些恍惚:这是自己的茜茜吗?是那个经常要娘在她额头上点一颗红痣的小姑娘吗?还是那个经常半夜烧到四十度由娘抱着送急诊室的小可怜吗?可眼前,分明是个仙女下凡。
步入婚宴大厅,响起婚礼进行曲,彩纸、鲜花、彩色喷胶在头顶飞舞,新娘由父亲牵手走上了红地毯。平心而论,虽然已经年过五十,王淼的身材还是那么匀称,除了眼角的鱼尾纹,脸色还算滋润。这是个懂得保养的男人,不喝酒,不抽烟,茶杯里泡着的是西洋参和枸杞。尽管身处温差大、风沙多的新疆,但大多数时间龟缩在城堡一样的大酒店里,湿度适宜,冬暖夏凉,故此岁月留痕不大。相比之下,她郭丽华虽然没出过江南半步,由于操劳担忧,脸上反倒布满了风霜。
随着主持人激情夸张的语调,婚礼程序依次进行着。新郎的父亲祝词。新娘的父亲祝词。新郎的单位领导祝词。然后,宴会开始,早已等候着的服务员端着菜肴鱼贯而入。新郎、新娘过来敬酒,脸色黯淡了半天的外公这才有了点笑意。郭丽华拉着茜茜的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后来,新娘的父亲敬酒。王淼一桌一桌地敬着,到郭丽华家这一桌,他就故意绕开了。茜茜的小姑父,也就是王淼的小妹夫有点过意不去,端着酒杯过来,说是敬敬外公外婆,还有大舅舅小舅舅和小舅妈。安雯连连摇头,说,你们王家做事情太不地道,做人太不厚道。新娘的父亲给随便什么人都敬酒,就是不给新娘的外公外婆敬酒,这种事情,王淼就是说破天都说不过去的。
再后来,郭丽华说得给丝厂的一帮小姐妹敬敬酒,说罢,她端起酒杯,起身朝以前同事的那一桌走过去。
大厅里人多嘈杂,丝厂的那帮人没注意到郭丽华过来,顾着相互聊天叙旧。一个女的说,郭丽华也够罪过的。嘉兴人管可怜叫罪过。郭丽华也够罪过的,把个女儿养那么大,出嫁了,婚礼上好多人都不知道谁是新娘子的妈妈。一个男的驳道,真养也就养了十年,一半时间都不到。另一个女的说道,你这话说的就像没养过小孩一样,凭良心说,这十年是不是最吃劲最累人的?那男人点头,那倒是,尤其是女小囡,更黏人。郭丽华把他们家茜茜宠的都没个边了。
你花了心血在给别人养孩子!
郭丽华想起自己的娘当初讲过的话来。
协议离婚时,在茜茜归谁的事情上她是犹豫不决的。母亲劝她把抚养权要过来:最要紧的十年都过去了,往后再养就不累了;再说王淼得给抚养费,怎么都够花得了。可郭丽华觉得,就算是给抚养费,也不能像以前那么花销了,茜茜的生活肯定大不如从前。另外,这件事上,他,也就是后来的丈夫没表示任何意见,但毕竟不是茜茜的亲生父亲,再说两人说好要生个孩子的,以后他会对茜茜怎么样就更没把握了。知道了她最后的决定,母亲生气,说道:没出息的,再苦再累女儿总是你的;再熬十多年,女儿就有出息了,花一样的一个大姑娘哪个男人不喜欢呀?你就能风风光光地做丈母娘了。否则,你花了那么多心血,这个孩子是给别人养的!
郭丽华多少有点不以为然。女儿的妈,女婿的丈母娘,这个事实总是不能改变的,能坏到哪里去呢?
然而今天看来,她当初想的似乎错了。事实不可改变,但印象是可以改变的。今天这场婚礼似乎给人这样一个印象:新娘的妈,要么是改嫁了,而且远在天边,赶不上这场婚礼;要么已经过世了,只能在另一个世界里默默祝福自己的女儿。
郭丽华是真够罪过的。先头的那个女同事还在嗟叹,女儿婚礼上,连一朵亲戚贵、宾戴的花都没有。
郭丽华听后有点恍惚起来。她看见这桌以前的同事每人胸前都别了朵鲜花。
她于是晃晃悠悠朝门口的婚礼签到处跑去。
五
签到处那个一袭大红旗袍的女孩子正收拾着桌子。
郭丽华问她:客人的鲜花是你这里发的吧?
女孩说是,一共,她看了一眼签到簿,是八十朵,都按名单上的客人名字发掉了。
郭丽华还怀有一线希望:会不会有漏掉的呢?
女孩说不会的,都签了名的,就是说都发了。
郭丽华进来的时候光顾看茜茜走红地毯了,对这个签到处没太在意,于是问,名单上有叫郭丽华的吗?
女孩仔细过了一遍后说,很抱歉,没有这个名字。
郭丽华霎时感觉天旋地转起来。
她再婚后的生活苦多乐少。一年后生的还是女儿,农村的婆婆家就不怎么待见她,他家仨孩子只他一个儿子,老古话说起来就是断种了。当初离婚王淼给了她一万块的补偿,这点钱再加上她自己的一些积蓄都拿来开了家童装铺,结果都赔进去了。那么多下岗工人开了那么多同样的铺子,生意是可想而知的。虽说这样的经济状况养第二个女儿就很困难了,但她还是像养茜茜那样养着,给她买时髦的衣服,给她买手机买电脑,还给她在少年宫报了个钢琴班,女儿都上中学了,她还每天骑电动车接送,虽说也就是半里多不到一里地的路程。都是自己的骨肉,她不想有分别,再苦再累也要自己熬着挺着。多亏了自己的父母接济,总算能缓口气。她每天过一条街去给父母做午饭和晚饭,父母每月给她一千块。开始她还不好意思拿,父亲说,只当是雇个保姆吧;如今雇个保姆一千块根本打不住。她明白父母没把自己当保姆用,只是为了要自己拿下这个钱才这样说说。为此她很感激两位老人。她也感激自己的弟弟,经常接济自己。她从没对弟媳说起这事,但估计聪明的弟媳看出点什么来,只是不说破就是了。安雯是个要面子的人,她这样做也就是很给你面子了。郭丽华也要面子,这就是为什么茜茜出嫁前她要花几十块去买那条假的金项链了。女儿这么风光地嫁出去,她这个做娘的也感觉很体面:这是我的女儿。然而这场婚礼如此安排,明显就是要把她这个当娘的排除在外。她想,如果最初我生意成功了,有钱了,我就可以在茜茜的生活费、留学的学费上多给她一点,茜茜多少也就能硬气一点,用不着什么事情都看父亲眼色,王家也就不会这样小看我,这样对待我。
郭丽华以前就有癫痫病史,受极度刺激,或者过度压抑的时候有可能会发作。人到中年,遭遇婚变,被迫下岗,生活窘迫,对老年前景的焦虑,这对她的身心都是一种摧残,癫痫发作就频繁起来。现在,她感觉一阵眩晕,两腿一软,就坐到了地上,神志模糊起来。
茜茜啊,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穷,给不了你多少钱,你受苦了。以后的日子你要好好过,钱要省着花,能多存就多存点。有钱的日子要想到没钱的时候。夫妻要恩爱,要多宽容对方。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妈妈每个礼拜都要带你去上海买新衣服,还买很多零食吃。现在你自己当家了,过日子的艰难自己就能体会了。
安雯闻听得动静,感觉好像是郭丽华的声音,于是出来,使劲搀扶起口吐白沫的郭丽华。不要这样,丽华。她说,今天是茜茜的大喜日子,应该高兴才是。
郭丽华啜泣道,我是高兴,我高兴。茜茜今天是不是很漂亮啊?可我这个做娘的对不起她,她的婚礼我出不起钱,人家也不把我当新娘子的娘。做娘做到这步田地,是不是很没出息啊?
安雯的眼圈也红了。人再穷,女儿出嫁,做娘的总该是有些体面,毕竟是十月怀胎,毕竟养了女儿十来年,今天的做法,不地道,没有人性。
恰好,王淼此时出来送客,安雯忙叫住他:王先生,王淼先生。
王淼转过身来,笑眯眯地问:有什么事吗?
安雯指着又瘫在地上的郭丽华,问道:她是茜茜的娘吧?
王淼脸上掠过一丝不快,答道,是吧。
既然是茜茜的娘,你今天的做法就非常不人道。安雯豁出去了,她接着说,女儿出嫁,她这个当娘的连普通客人都不如。亏你还是个男人,说起来还是个成功男人,心胸竟是这样狭窄,报复心这样重。当初她跟你离婚,你就让她下岗。离婚都十几年了,你还是不放过她,要剥夺她做母亲的权利,在茜茜大婚的日子要让别人都以为这是个没娘的孩子。这样做,你于心何忍?你的良心在哪里?
王淼忙强作笑颜,招呼身边的客人说,我们走,我们走,今天真是,呃,非常感谢大家的光临。
外面,行人见停车场上一排排的豪华车,艳羡道,到底是有钱人家,这场面一定小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