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顾准在思想史上的地位,前几年曾经有过争论。有人以欧美国家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著名思想家为标准来衡量,认为顾准还戴不上“大思想家”的桂冠。对此,何家栋先生曾说:顾准的真知灼见,从世界思想史的角度也许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在中国思想史上却具有石破天惊的意义。顾准一类思想家的出现,有其必然性。在几千万人死于非命,上亿人遭受政治迫害、侮辱和歧视,中国大陆与香港、台湾以及新加坡、韩国经济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差距大幅度拉开的情况下,知识分子中还没有人深刻反省、幡然悔悟,那就太没有心肝和头脑了。而正是顾准这个人成为中国新思想的代表,又有其偶然性。他受到的迫害不算轻,否则他可能会继续做官,忙于为政府敛财用财;他受到的迫害又不是特别重,如果他像胡风那样被关进监狱或者像遇罗克那样被枪毙,也就没有机会继续思想探索。他下台比别人都早,独立思考时间长,又有机会接触国内外的最新资料,因此想的比较深,特别幸运的是他留下了宝贵的文字材料而且还能够公诸于众。据说林昭在狱中的滴血文字,至今还深藏在有关部门的保险柜中,而更多有价值的思想火花,或者在思考者的头脑中湮灭了,或者只是在个别密友之间交流,没能留下片言只字。在没有新的思想考古资料问世以前,我们还是同意李慎之的说法:顾准是“二十世纪后五十年中国最大的思想家”。
王元化、吴敬琏、朱学勤等也曾撰文肯定顾准在中国思想史上不可替代的位置。但是,这并不意味顾准的思想高度是难以逾越的。“几百年出一个圣人,出一个圣人管几百年”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事实上,新一代中国思想家如秦晖、徐友渔、邓正来、甘阳等对中国现实国情与未来理想图景的认识,已经远远超过了顾准当年的水准。当我们今天缅怀顾准的时候,更重要的不是铭记他的思想教诲,而是把他作为精神与道德的楷模。
什么是顾准的精神?顾准说:“我面对的是,把理想主义庸俗化了的教条主义(专制主义的一种隐晦说法——引者按)。我面对它所需的勇气,说得再少,也不亚于我年轻时走上革命道路所需的勇气。”对于一个知识分子来说,真正的勇气就是要能够一以贯之地坚持“自由的意志和独立的精神”。陈寅恪说:“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一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受‘俗谛之桎梏’,没有自由思想,没有独立精神,即不能发扬真理,即不能研究学术。”“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顾准在担任中科院高官的时候,敢于违背“全盘苏化”的潮流与苏联专家唱反调;在学部经济所从事经济研究的时候,敢于借鉴“苏联修正主义者”的学术观点;在牛棚接受劳动改造乃至身患癌症时候,仍然敢于言人之不敢言,可见他是一以贯之的。今天,对于“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妨碍是多方面的,既有权势的淫威,又有金钱的诱惑,还有安逸对意志的消磨。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国家贫穷时,思想家可能会患软骨症;国家富强起来后,思想家又可能会走火入魔,狂妄自大起来。因此,继承顾准精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正因为如此,才需要在知识界大力弘扬顾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