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说大家都变王石,还有一个办法,团结起来变王石;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让学者帮你喊,政府内部改革力量也是积极的,很在意民声。
我对中国改革的3点认识
改革首先是有个问题,中国为什么改这么长时间?问题哪来的?吴敬琏老师第一次提出这个问题是1978年,当时就冒出个问题,计划经济在中国搞了几年?真正上轨道是61年之后,满打满算,到78年不到20年,到现在已经30多年过去了。形成一个体制没花那么长时间,改一个体制,时间比他长,而且留下很大一块没改完。
当时摸着石头过河,哪件事情有力治了,我们就改一把,哪些事情有较大难度就先搁一搁。这个策略让中国改革起步阶段,头十来年,或者头20年确实取得了让世界瞩目的成就。但是这个成功背后也带来了麻烦,有些难的问题往后放。更大的麻烦是,已经改的领域的成功会帮助掩盖没有改革的部分。这是一条。
第二条,中国由于改革持续非常长,人口统计学规律就会发生作用。年轻一代人的参照性不一样。80、90后,他们的参照性是在信息开放的情况下形成的。你不把这个国家的改革跟这些人的要求期望相一致,现在没麻烦,将来也会有麻烦。这是第二个道理。
最后一个道理,不改不成。我们这个体制,有些窟窿已经不小了,社会矛盾世界第二大,增长速度第一。城管跟老百姓的冲突可以出人命,他是为大家维持秩序,怎么会动不动就是(这样)。说明我们这个社会有些环节,你要引起注意,加以补救。所以,所谓改革的逻辑,认识上,就是这么几条。
什么叫中国改革?只要有过不去的坎儿,总有人想办法越过去,但这仅仅是改革的一小部分,改革要真正变成制度变迁有另外一部分。能不能得到承认?合法不合法?你不合法,这个体制预期就不稳定。你看中国农业,仔细到农村看(你会)发现,还是半拉子工程。(比如)承包长期不变写进文件,一直到2008年十七届三中全会,提到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长久不变。但是你到底下看,有些问题没有解决,有的家老人过世了,包产到户按人口分的地,过几年家庭之间就不均了,这个事情怎么解决?很多地方又要求重新调地,一调地还能长期不变吗?
不要小看土地问题,农民是活生生的,农村也是有党组织的,也是有经济组织、政府机构的,他跟你是承诺配套的。我们很多地方的小产权房,部委发文说打击,为什么打击这么多年还有那么多?打不动?背后有个利益平衡。我的看法是,这个现在还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所以这次三中全会在这个问题上做了大文章。农民土地到底怎么样?总要审慎把这个问题列出来。
市场逻辑与官场逻辑
十一届三中全会最早部署国有企业,民营企业进来了,港资进来了,大概到2002年前后,发现有部分国企不改了,资不抵债,改革任务没有完成。盈利的企业还要不要改?最后像联想,保留科学院的股权,成立全球化公司,当年改出来是很不容易的。规范分红权,再把分红权改成股权,个人的要求不能离谱,实际上他们最后得到的股权,在我看来低于他们实际的。财政部也批了,今天非常成功。但是多数国企,只要当时不是亏损的就没有改善,因为一改就涉及国资流失和腐败交易,你去看超大型国企、央企利润,实际上权力根本不在全国人民手里,也不在国家手里,就在几个特权人手里,(你不改就)会变成这个社会上的不公。但国企还是有很多人有能耐,有判断力,有些潜力是体制限制住的。国企管理,到点就退出,这么多的资产,这么重大的投资决定,光领一个薪水,对称吗?股东们,投资者们放心吗?这是市场逻辑。我们还有官场逻辑,这个级别干部比同级干部已经待遇不错了,下一步要解决这个问题。
要进一步放开国有企业的潜在市场。财税改革93年改的很好,当年中央财政已经岌岌可危,通过那一波改革,财政推进一大步。但远远没有完成,(到)今天为止唯一的办法是通过转移支付分到各个地方去。这个模式有点问题,因为国家作为一个整体,有很多功能应该完成的,为什么异地上学变成这么大问题,社保不可携带?如果改革不跟上去,地方和地方之间的矛盾,地方和中央之间的矛盾都很难解决。可是这些东西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动就涉及到很深的利益调整。要参照发达国家的经验,逐步把这些变成国家的功能。
人民币向下是否放开?放开到什么程度?汇率改革都有关系。所以现在大家寄希望于上海自贸区,要在这里试行另外一套,看看能不能冲出一条路。这都说明改到一半不改下去,麻烦是非常大的。
改革构架要分两层
政治体制改革不能说它完全没有改,也在很多方面有了变化,但是离“把老虎苍蝇都关进笼子”还是蛮远。一方面,现在从风气抓起,但是官场风气已经那样,如果你不那样,怎么跟其他人共事?大家都那样。没有制度氛围,好人也变成坏人。
去行政化。我在大学工作,这些年,我看(大学)来越不像学校了。今天大学拥有的资源比过去好得多,可是你看做学问的风气,追求真理的风气,探索科学的风气是倒退的。你要不改,怎么交代?你能不能有适合于大学发展所需要的体制?改不改这个官本位?改不改这个行政?
最近去新加坡开会很受触动。教育部2000多人,我说你们官员派的不少,他说除了教务部部长和常务秘书是政治官,总司司长以下全部是老师。还有一个文化,每年是每一个学生配四万新加坡币,精心组织设计课程,不是浮皮潦草,这是他们国家战略,是制度决定的。(反观国内)很多告诉你怎么教书的人,自己从来没教过书,他教你怎么开会,怎么做研究,这能搞上去?这种东西不改,最后竞争是知识的竞争,得有体制机制跟他配合。
改革有巨大成就,但半拉子工程一关键部位没有改掉,如果不通过改革,进一步把这个体制架构形成完善,我们已有的成果很难保持,没结果的麻烦会往上冒。所以改革30年以后,还要发动一波深化改革,要把过去没有解决的关键难题、重要领域的关键环节争取突破。我的看法,过去的经验可能对这场大战有帮助。顶层设计跟摸石头过河结合,这句话讲得好,不要认为所有改革都是高层设计出来的,设计要有信息,要在社会底层认真看。有问题总有人难受,他只要难受,他就会想办法。中国社会天天在进行各种探索,这个过程中,观念交锋,观念讨论,观念修订就非常重要。
我心目中改革的架构始终两层,一层就是第一线,尽可能多的探索,但是这种在很多底层发生的变革,能不能系统集中起来,能不能被合法化的承认,能不能把他变得更加规范和完善?取决于上层建筑。最后是要上下互动上下结合形成一个更现代化国家的,比较理想的体制。
不走“搞定”路线的三个办法
问: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混合所有制的说法,这可能成为改革的保障吗?
周其仁:我刚才讲上一波改革是亏损的国企改革,问题是盈利企业怎么改革?这一步提出的混合经济很重要(的一点),是在这个认识上开了个口子,不要以为赢利了就可以自己关起门来玩,这点意义是非常重大的。至于混合当中国资都不要控股,这个能做到我肯定赞成。但是我看第一步,经过混合经济,有一批企业可以做到国资国控。因为他们会告诉社会,如果不是控股,对国家对员工到底带来什么?这个事业范围就扩大了,有了这一步扩大才有下一步改革。你先把这批放出来,我觉得对下一阶段中国经济增长起很大支撑作用。
我没想到十八届三中全会第一个冲出来的是中石化、格力、上海绿地。刚才休息的时候一个朋友问,说好像(混合所有制)没什么动静,我说等你看到动静就晚了,很多人现在忙着呢。底下这个冲动,有很多老总到点了,国有企业,不改就下班了。不要指望中央文件写得那么清楚,那不是中央职能。什么叫中央?中央就叫站在中央,能讲出混合经济就不得了了,底下一定会拱出一片天地来。
问:刚才说到无论是产权界定还是行政权力约束,周教授书里都讲到一个问题,需要一个强制力去保证执行。但是强制力本身谁去监督呢?一些经济学家说,人不可能拎着自己头发离开地面,这是不是当前改革最大难点?
周其仁:这是现代化的难点。权力界定必须有权威的第三方,要足够合法,麻烦就在这里。市场离不开权威的第三方合法强制力,但是这个一旦出来,所有公司、企业手里都没有,很小一个税收所他要跟你胡闹你没办法。所以为什么政治改革和经济改革一定要配套,道理就在这里。政治改革的重要任务就是习近平讲的,(把)老虎关进笼子。李克强讲的对政府部门是“法无授权不可为”。
中国的情况补一条,还有改法问题,要按程序把一批法修(改)掉。三中全会有一句话,一些法律沦落为部门利益的表达保护伞。所以我们同意法律授权政府不可为。你不改,很多钉子埋在里头。政治改革最重要问题就是把不可获取的活法强制力要公开、透明可见度,多种手段监督政府活动。
不光是政府问题,企业家也有很大改变。一出问题,就(等)政府去出政策出文件,很少有人出来说捍卫自己(权利)。我们很多企业受到行政上的,或者一些部门官员的不当勒索,多数人宁愿去买通搞定,这样做是恶性循环。
问:他们不是不愿意,而是没有这个能力。
周其仁:王石有这个能力,王石说我就不行贿。我们助拥贪腐,最后给自己造成更大麻烦。这跟女同胞穿高跟鞋一个道理,第一个穿挺好,第二个穿,你不穿不行,穿了也不高一块。对王石有尊敬的(原因)就在这里,他是搞房地产的,他公开讲,就等于把全世界矛盾对准他,他敢这么讲,讲了几十年。
我觉得要有些声音,可以见法官,可以民告官。凭什么你出一个文件,有时候一句话,我们市场乱作一团,企业乱作一团,凭什么?客观上的社会氛围,助长了行政权滥用。为什么(官员)贪污数目越来越大?这就是“搞定”定理。每个人搞定政府官员,最后是整个祸害产业界,最后当官的也进去了。
当然不是说大家都变王石,还有一个办法,团结起来变王石;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让学者帮你喊,政府内部改革力量也是积极的,很在意民声。把积极力量拢到一起,一起来推,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再来一次。我前段去(派出所)办一个户籍上很小的事,深受感动,两分钟全部办完,态度极好,不收费。我几十年前去过,内行人给你点个道,几点到哪儿,看谁开完会的时候(办),那是首都的派出所。但是确实肯下决心抓下去,各方共同努力,一定让环境至少可以净化。
口述: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院长周其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