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至2月基辅危机的发生,人们有理由说,乌克兰之所以内部高度分化而难以整合,起源于它面临着一种分裂型的国际环境:不是西向加入欧盟,就是东向投靠俄罗斯,似乎“东向”和“西向”之间处于决然对立的状态,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我以为,是否能够换一种思路来看待这个问题。
一、乌克兰的“东向”和“西向”未必决然对立
实际上,“东向”和“西向”之间真是那么不可调和?
如果撇开乌克兰本身不谈,“加入欧盟”、“与欧盟结盟”,这也曾是几年之前俄罗斯自身的口号。新世纪以来,普京总统亲自推动了一种新型的国际论坛——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我记得,2009年该俱乐部就是以“与欧盟结盟”作为大会的标题。那次会议上俄罗斯向欧盟所表达的合作意向至少是非常积极的,可惜的是并未得到欧方相应的回应。不然的话,俄欧之间如果能够有所协调,那么,今日基辅城下就不会是那样一幅惨烈的景象。
这几日人们可能没有注意到的一个细节,乃是美国驻俄罗斯大使麦克福尔的离职回国。这是近日俄罗斯和欧美媒体上热议的一个话题。麦克福尔曾是一位很受国际学界欢迎的当红俄罗斯问题专家,人们对于当年他的到来,曾给予极大的希望。因为他不仅是从90年代初开始就投身于在当地的俄罗斯转型研究,是一个地道的“知俄派”,他赢得了很多俄国朋友的赞赏和信任;同时,他的就任之日,就是奥巴马“重启俄美关系”政策的开始之时。实事求是地说,当时的美国,包括俄罗斯都未必不想调整和改善相互间关系,尤其是在金融危机那样的困难局面之下。但是,到而今麦克福尔大使悻悻离去之时,无论“重启”政策如何地不成功,以及这项政策本身存在着多少问题,人们还是非常感慨,美俄双方竟然和这样一次难得调整关系的机会擦肩而过。可以肯定地说,一旦美俄关系有所改善,乌克兰一定不会以这样惨重的代价来实施权力更替,或者干脆就叫做“夺取政权”。
遗憾的是,任何过往的历史都不能重复,但是,它能够为后人在作出艰难选择时留下教益。
二、变化中的俄、美、欧在乌克兰问题上的经济关系
作为乌克兰事务的主要利益攸关国,毫无疑义,他们都有着与乌克兰事务的切身利害关系。问题在于,各方的政策与战略认知如何去适应已经变化了的相互间利益关系。
乌克兰是俄罗斯向欧盟出口能源的最重要管道,离开了这条通向欧盟的最关键管道,俄罗斯一向看重的与欧洲关系就会严重受挫。但是,包括俄罗斯精英在内的许多人一直认为俄罗斯始终掌控着乌克兰的能源命脉。俄罗斯的龙头一关,乌克兰会受致命打击。然而,2006年俄乌天然气争端之后,不仅这样冲突的后果是两败俱伤,而且,壳牌公司和雪佛龙已经看中乌克兰的巨大页岩气和页岩油储量,达成了重要协议。最乐观的预期是,将在2020年使得乌克兰对俄能源依附状况发生很大变化。这样一种前景实际上要求各方对既有的政策格局做出适当调整,以适应于已然变化的利益求素。
乌克兰的传统工业制造能力,它在国际粮食制品价格看涨之下的巨大农业潜能,显示出乌克兰整个经济区位的不可取代性。基辅2月危机之前,实际上,这一有着4500万人口的巨大市场就同时面临着来自东方和西方的求诉。一方面,普京第三任总统任期之后大刀阔斧地尽其全力推进欧亚经济联盟。普京构想的核心在于,充分发挥前苏联地区既有的共同基础设施、合作制造能力、俄语市场的经济潜能,尽可能地提升前苏联地区的经济和市场化水平,因此不光是俄罗斯、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这三驾马车,而且,极力希望把乌克兰包容在内。值得关注的是,俄罗斯左中右各个思想流派的精英阶层都对于乌克兰的回归寄予极大的期待。可见,一旦乌克兰这个大市场归入欧盟,俄罗斯被隔离在外,那么,俄罗斯精英心态将会受到何等挫伤,普京所构想的欧亚经济联盟将大打折扣。
而事情的另一面,欧盟内部尽管开始反思在金融危机条件下继续东扩政策是否合宜,但是,一旦俄罗斯向乌克兰承诺购买150亿债券和天然气输出价格降低三分之一的巨额账单,欧盟还是决心着手反击。诚如不少欧洲专家自身所反省的,实际上,在欧盟加大马力推进向乌克兰东扩的过程中,并没有把俄罗斯新近的迫切诉求认真地放在心上。
在这一进程中,作为欧盟经济领袖的德国无疑起了关键作用。为什么一个和俄罗斯有着特殊关系的德国,突然间对俄罗斯立马横刀。原因不光在于如马斯戴尔所云,最近的若干年来:“德国方面越来越要求俄罗斯的政治和经济体制现代化,而俄罗斯则越来越专注于从德国取得技术”,恐怕还在于,在油气供应逐渐出现多样化来源的背景之下,乌克兰作为原来不可动摇的能源管道的地位已经悄悄发生了改变,俄德之间紧密的经济互补关系也渐渐地出现裂痕。即使普京在去年底实际上是应德国方面的强力要求,狠下决心,赦免已拘捕十余年的俄罗斯最大私人能源公司总裁赫德尔考夫斯基——这是俄罗斯国内松弛政治气氛的一项重要决定,但是,德国舆论看来还是不买账,不认为俄罗斯已经感受到德国对于诸如乌克兰市场等问题的急迫需求,因此,连8月曾经一口答应参加索契冬奥开幕式的俄罗斯老朋友默克尔,最终还是拒绝参加,不给普京面子。
看来,是否愿意进行沟通,真正与时俱进地找到切合利益关系变化的合作机制,还是当下问题的根源之一。
三、继续僵持对抗的高度危害性
真正的危机局面可能不是已经停止,而是刚刚开始。
就欧美而言,在乌克兰2月危机中明显占有上风,不言而喻。但是,因为乌克兰事态首先事关欧洲的战略安全问题,因此,战略平衡一旦被过度破坏,势必酿成祸患。欧美还是习惯于把俄罗斯作为冷战的战败者,认为俄罗斯不可与作为冷战胜利者的欧美平起平坐。但是,“黄金十年”之后俄罗斯在强人普京治下的复苏,尽管依然十分艰难,但已经是强弩在手。索契冬奥所表达的强国精神,已经非常明白地表明了俄罗斯不甘人下的基本心态。
从战略上看,俄罗斯在乌克兰克里米亚所租借的黑海舰队基地对于俄罗斯未来在中东、北非扩大影响的战略构想,包括对于西方的威慑作用而言,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俄罗斯在叙利亚问题上能够发挥作用,与此密切关联。但是,一旦整个乌克兰领土成为欧盟的一部分,那么,这一俄罗斯的战略基地将受到明显孤立。尤其危险的是,美俄之间关于反导之争远未解决,如此水涨船高,相互刺激,难免有一天重蹈覆辙。
对于欧美而言,基辅保卫战志在必得,因为还事关西方基本制度的扩展以及捍卫相关价值观念的需要。但对于大部分俄罗斯人来说,最为切肤之痛的还在于与乌克兰在人文和心理上的传统联系。乌克兰的首都基辅曾经是整个俄罗斯历史的起点:俄罗斯信奉的基督教在这里被引进,俄罗斯国家起源的最重要标志就是基辅罗斯,俄罗斯历史上加入欧洲、作为国际大家庭的一员的也正是从历史的这一刻开始。作为东斯拉夫人种的一部分,不仅乌克兰存有近20%的俄罗斯人,在两国有不可计数的俄乌两族组成的家庭。因此,被视为俄罗斯文化母亲的乌克兰一旦离去,俄罗斯人心灵所受的深刻打击将不可言喻。
四、出路何在?
事已至此,恐怕不是短时间就能找到出路、摆脱危机的。
但是,一些基本的立足点,还是可以把持,不因为事态突变而使得行为失范。
其一,欧、美、俄三家,乃是基于不同体制、不同传统和不同发展水平的三大独立存在的地缘政治板块,不会因为危机而突然消失,甚至不会因为冷战终结这样的历史巨变而改变其存在。既然都是客观的存在,不妨认真思索如何保持共存的合理状态。特别是找到对于位处夹缝地带、犹如乌克兰这样的国家的应对之道。国际史上不乏诸如此类的方法和智慧。
其二,诚如近日基辛格在一篇采访中所言,欧盟(或者说西方)千万不要把乌克兰看作为是一个与俄罗斯无关的客体,不然,势必后患无穷。
其三,时至今日,美、欧、俄之间并非没有可以发掘的、以共同利益和理念为基础的项目作为突破口。比如,早在90年代,欧洲就有人提出贯通欧亚大陆的如铁路一类的基础设施建设项目,甚至有人提议可以通过白令海峡隧道,将欧亚大铁路连接到北美!当下听来,也许天方夜谭。然而,不要忘记,连孙中山先生当年还有类似的提议。
其四,普京总统在危机态势下的数日沉默,也许是一件好事,使得列国都有时间冷静思考一下今后的选择与进退。
本文发表于《东方早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