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历史人物,武三思是以外戚身份而载入史册的。所谓外戚,即为皇亲国戚,也就是皇帝的母亲、妻子的娘家人。武三思是武则天异母兄武元庆之子,凭此关系成为李唐王朝的皇亲国戚,所以,《旧唐书》也好,《新唐书》也好,无不将他纳入《外戚列传》。
在帝制时代,外戚、宦官比较容易接近皇帝,往往颇受帝王信任,乃至与皇帝分享权力,甚至控制皇帝。不难看出,进入史册的外戚、宦官大都偏好弄权作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或者说都不是东西。当然,外戚、宦官当中也不乏杰出人物,但出现的概率很低。从武三思的个人表现来看,他只是一个外戚而已,也不是一个东西,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乏善可陈,更多的是损人利己。
一个人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关键取决于他自己。武三思之所以不是一个东西,自然也有他的形成逻辑。人是高级动物,每个人的生活除了受情欲驱动之外,还会受理性支配,故而各人各有其生活逻辑。那么武三思的生活逻辑是什么呢?不用专家学者考证,他自己就给出了答案。据《资治通鉴·唐纪二十四》记载,武三思权倾一时之际,常对人说:“我不知代间何者谓之善人,何者谓之恶人;但于我善者则为善人,于我恶者则为恶人耳。”
武三思的话非常直白,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他的善恶观念与生活逻辑。善恶观念一直存在于有史以来的人类社会之中,它是对人或事进行道德评价的基本概念,尽管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所持有的善恶观不尽相同,但总体而言,人们还是基于公认的尺度进行善恶判断。一般来说,所谓“善”,即为符合一定道德原则与规范的行为或事件;所谓“恶”,则为违背一定道德原则与规范的行为或事件。然而,武三思作为特殊人物或特权人物却一反常态,对善恶做出独特的判断与理解。说独特,其实并不独特,毕竟古往今来像武三思这样进行善恶判断的大有人在。
较之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武三思的直白倒是难能可贵,起码他告诉人们一个事实:某些特殊人物往往持有特殊的善恶观念,并以此为坐标构建他们的生活逻辑。具体地说,武三思式的生活逻辑是围绕以我为核心、个人利益至上而建构的。我,既是出发点,也是落脚点;个人利益是唯一尺度,凡是对我有利的,即为善的或好的,凡是对我不利的,即为恶的或坏的。观念决定行为,进入生活实践,便产生如此行为逻辑:凡是对我有利的人,就被视为善人或好人,想方设法讨好于他,毫无廉耻地阿谀奉承;凡是对我不利的人,就被视为恶人或坏人,想方设法给予排斥,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在现实生活中,武三思就是依照这个逻辑行事的。姑母武则天最有权势,无疑是他竭力讨好的第一对象。武则天当权之际,武三思对她百般奉承,刻意讨好,做了很多溜须拍马的事情。为了称颂武则天的功德,他强迫来洛阳的使节、商人捐款,铸造名曰“天枢”的铜柱,立于洛阳端门之外。柱基由铁铸成,其形如山,周长170尺。铜柱高105尺,直径10尺,刻蟠龙麒麟围绕,顶上为承露盘,直径三丈。武则天亲笔题名为“大周万国颂德天枢”,上面刻有武三思撰写的歌功颂德铭文,并将百官及四方国君的姓名附上。由于所需铜铁量大,募捐款项不足,遂在民间强行搜刮,把农民的农具、器皿均无偿征调,害得无数农民家破人亡。
在竭力讨好姑母的同时,武三思对她身边的男宠也刮目相看,用心巴结。薛怀义(原名冯小宝)本是市井无赖,受到武则天宠幸之后,常骑着马在街上横冲直撞,伤人无数,无人敢管。每当薛怀义骑马出行时,武三思便与武承嗣在旁边伺候,一人扶马鞍,一人握马缰,口中还不断叮嘱:“薛师傅小心,薛师傅小心。”俨然一副奴才的嘴脸。后来薛怀义失宠被杀,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成了武则天的男宠。武三思又跟张氏兄弟套近乎,谄媚地称他们为“五郎”、“六郎”,竭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如若张氏兄弟骑马,他就骑马尾随;如若张氏兄弟坐车,他就执鞭驾驭。
武则天失去帝位,唐中宗再次登基,武三思转而讨好唐中宗。他们原是表兄弟,后来又成为儿女亲家(经武则天作主中宗之女安乐公主下嫁武三思之子武崇训)。自武则天染指权力以后,李唐皇室与武氏家族充满恩怨情仇,武三思曲意奉承,使昏庸的中宗把往日种种不快忘于脑后,将他引以为知己与心腹;狡黠的武三思得寸进尺,为了扩大自己权势,不惜给中宗戴上两顶绿帽子。才女上官婉儿曾是武则天跟前的红人,协助过女皇处理奏章,参决政务;中宗复位后,纳上官婉儿为妃,加封婕妤,让她掌管起草诏令。武三思见上官婉儿颇受中宗宠信,刻意与她拍拖,很快一拍即合。当时皇后韦氏效仿武则天垂帘听政,朝中大权被韦氏掌控;上官婉儿为了讨好韦后,主动出面穿针引线,让武三思与韦后勾搭成奸。在送给中宗两顶绿帽子的同时,武三思则获得位极人臣的乌纱帽,官拜“司空、同中书门下三品”(宰相)。
武三思勾搭上韦后之后,权势益盛,更加骄横。张柬之、桓彦范敬晖、袁恕己、崔玄暐等人,因发动神龙政变助中宗复位而受中宗信任并晋封为王,他们对武氏家族本无好感,对韦后与武三思专权颇为不满。按照武三思的逻辑,他们都是“恶人”,如眼中钉肉中刺,必须清除。为此,武三思与韦后在中宗面前进献谗言,将五人逐出朝廷,贬到边远地方为官;不久,武三思又使阴谋诡计,暗中指使他人张榜揭露韦后的秽行,然后嫁祸于张柬之等人,指控他们名为诋毁皇后实则图谋不轨,要求予以族诛。除了张柬之忧愤而死之外,其他四人都惨遭杀害。清除上述五人之后,武三思更是趾高气扬,逢人便抛出他的名言:“我不知代间何者谓之善人,何者谓之恶人;但于我善者则为善人,于我恶者则为恶人耳。”
在武三思看来,自己这番话恐怕是至理名言,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是,从他的口气中不难体味出骄横与张狂,而这种骄横与张狂无疑源于权势。无权无势的人,绝不会说出如此霸气的名言。当然,武三思并非三岁小儿,他说这番话也有他的逻辑,只不过这逻辑是霸道逻辑,是混账逻辑。说他霸道或混账,是因为他自恃权势而极度嚣张,以个人好恶为好恶,全然不顾道义与良知。
实际上,世间究竟何为善恶,尤其是政治上善恶,中外先贤都做过英明的论断。箕子在《洪范》中提示为政要有三德,第一就是正直;孔子认为,“政者,正也”;唐太宗指出,“为政莫若至公”。 古希腊思想家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认为,公正或正义是一种基本的美德,是关于一个社会的全体成员相互之间恰当关系的最高概念。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公正原则是政治学的最高准则,“政治上的善即是公正”。当代美国学者罗尔斯则强调,正义是社会体制的第一美德。既然公正或正义是关于善恶的第一尺度,那么我们有理由相信,武三思离开公正而以一己之私判断善恶并以此行事,必然霸道与混账。
诚如,法国思想家孟德斯鸠所说:“一切有权力的人都会滥用权力,这是万古不变的经验。”纵观中外历史,不难看出武三思现象并非孤立的存在,凡是权力缺乏有效约束与监督的地方,那些颇有权势的人都会像武三思那样判断善恶。凡是对我有利的即为善的,凡是对我不利的即为恶的。按照这个逻辑,可以类推出至今仍游行的潜规则。诸如,“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说你好就好不好也好,说你坏你就坏不坏也坏”;“说你红你就红不红也红,说你黑你就黑不黑也黑”。如果任凭如此逻辑支配,整个社会将陷入指鹿为马、是非颠倒、善恶不辨的境地;所以,文明选择了“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里”,让它在阳光下运行,并接受制约与监督,不能让它恣意横行,为所欲为,以个人的好恶为好恶。
表面上看,让权力受到制约与监督,会给当权者带来诸多的不利,其实对他们也是一种保护。如果权力不受制约,终究靠丛林法则说话,赢则通吃,输则一败涂地。今天你加害于他人,明天也可能被他人加害;究竟鹿死谁手,谁也说不清楚,因此只有无休止地明争暗斗。再说武三思,为了让儿媳安乐公主当上“皇太女”,居然在中宗与韦后面前挑拨离间,极力诋毁太子李重俊,试图废除他的储君位置;李重俊被逼无奈,只好起兵政变,一举诛杀武三思父子。如若料想落得如此下场,武三思是否还会那么霸道与张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