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肯定这次三中全会,除了全会公报提出“全面深化改革”、将市场经济的作用由“基础”提升为“决定”、对公有经济与非公有经济几乎一视同仁,——说“几乎”是因为仍然坚持公有制的“主体”地位,但主体不主体,最后市场说了算,等等,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如实承认了由于社会发展要求及社会矛盾的“倒逼”,必须全面深化改革。
这些年,社会发展的要求、群体性事件高发及互联网开发民智传播思想激扬舆论的作用,己让执政党和政府在许多方面显得非常被动,说得不好听,有些人和机构对社会的反应不是呆滞就是颟顸。倒逼的态势己经形成,这是事实,“倒逼”一词在网络和学界也常用,但我们官方从来不这样讲,不承认自己还会被倒逼,否则还有组织和领导们的英明伟大高瞻远瞩吗?大陆的宣传部门一直宣称发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引领”作用,官方意识形态本来连社会主义“核心价值”都迟迟概括不出来,远落后于社会实践和民间思想,却非要装着自己在“引领”社会思潮,其结果只能是回避现实、自欺欺人,这当然是很危险的。
现在,最高领导人公开承认了“倒逼”的事实,类似邓小平当年所说,中国要么“亡党亡国”,要么“改革开放”,都是大实话,党员服气、民众服气。
细究起来,倒逼当然不同于一般的逼迫,它有某种主动变被动的意味,大概有这几方面的情况,一是你自己说得话,做的承诺,到了应该兑现的时候却没有兑现,别人逼着你赶快落实;二是你本来在前面走,也一直想当领队,别人跟着你,你走着走着走不动了,或者干脆躺下来,别人请你站起来快走,否则别挡道;三是你发动的某种运动或你培养的某种力量,现在将那劲头对着你了。
一般而言,为某种环境或形势所逼迫,或上述倒逼,其实是人类的普遍境遇,人类即使在自然界获得了很大的主体性,也并不是事事主动,人类其实相当短视、近视,特别是那些长期囿于日常生活藩篱的民族,从近忧到远虑,是无数血的教训换来的,即使远虑也是很有限的。如今天对环境比较重视,是因为生态的恶化己直接危害人的生命了。所以,老子才把“自知之明”看成最高的人生境界,我们也不要轻易说什么“自我否定”“自我超越”了,在无形的自然选择和有形的社会压力之下,我们能够比较主动、比较及时地发现并摒弃自己的偏见和陋习,改过自新就不错了。
这是否说人只能“吃一堑长一智”,每遇到新情况都要先用头撞南墙,用我们时下的话说,每一步都要摸着石头过河?非也,人有思维和想象,还能靠概念进行分析演绎和逻辑推理,这里重要的在于开动思想机器,敢于并善于进行思想试验和探索,普遍性的规律性的东西人们还是能把握到的,把握到还要靠设立某种机制来规范、约束自己。这也就是现在大家讲的法治化、程序化。不懂这一点或不愿意靠制度和他人约束自己,那就要陷入各种危机性的逼迫之中了。
反思中国两千年至今的政治,我得出一个结论性意见,就是“危机政治”。危机政治不是政治危机,政治危机几乎任何政治发展到一定阶段都会产生,包括亨廷顿所说的“政治衰败”,不,危机政治是中国自宋以来政治的基本属性,其特点是不到危及自己的生存,不到生死存亡的关头,这种政治的理念、体制和运作方式就不会改善或变革,即使变法改革,情况稍微好转,就又固态复萌,听不得不同意见,更不要说刺耳的声音了。宋朝有“城门开,言路闭;城门闭,言路开”的民谚,已经反映了这种政治的运作模式。
这种危机政治并非因为从政者智商超群,刻意玩高风险、高难度的政治游戏,而是主要因为形成了一种特定的政治性状,即家长制的人治,并且是垄断一切的人治;因为垄断一切,就进一步认为自己是代表天下的,也是万能的,不允许体制内外的反对派和反对声音出现,结果,弄得体制内甚至高官们也人人说奉承话、说假话;久而久之,最高领导也搞不清社会到底出了问题没有,出了多大问题。如不是皇帝的“千古帝王”毛泽东,读书甚多,经验丰富,也复述过陈独秀讽刺国民党独裁的“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的名言,但他把敢于说真话的彭德怀打倒之后,朱德也好,刘少奇也好,周恩来也好,“最亲密的学生和战友”林彪也好,谁都不敢对他说真话,更不敢向他提意见,这样,他就必定会由着自己的“性子”——某些人眼中的伟大的不能再伟大的思想——发动文革,让全体中国人“革”自己的“命”和相互“革命”,一直革到生命终结,而在这个过程中,各种隐蔽而凶险的政治活动的确会频频发生、不绝如缕。
邓小平能够发动改革,就在于这种“危机政治”又把民族和党带到“崩溃边缘”了,广大民众差不多都和安徽凤阳小岗村的农民一样,不管你叫什么“主义”,明着暗着也要想办法让自己生存下去。所以,即使有“土壤”也能忽悠一些人的所谓“左派”们无论怎么叫嚣,也阻挡不了改革的潮流。但是,邓小平却没有能够实施他认为极其重要的“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并且他搞的政左经右,也为一些吃意识形态饭的人提供了变相的保护和口实,于是,89之后,我们就看到了反对改革的各种表演,这种表演往往以一套“卫道”嘴脸示人,其中有一个颇能忽悠领导者们的说法就是:我们党虽然犯了严重错误,但是我们党“自己”纠正了错误,意思是,我们党万能,你即使向我们党提了意见,党也不是因为你的意见才改正的,你还是一边歇着去吧,不识相,有你好看的。这也就不难理解何以今天某些领导声称在意识形态领域要敢于“亮剑”、“不当开明绅士”了。这连毛泽东当年在延安表扬李鼎铭的胸怀都没有了。其实从现在看,当年在延安还能容下“开明绅士”,一是因为夺取全国政权的伟大目标,再者也是“在野”的形势所迫。“在朝”的民国领袖蒋介石抗战胜利后,志得意满,感受不到这种逼迫,不能对自己迅速腐败的党痛下杀手,结果三年就被对手赶到海岛上去了。
笔者知道,搞政治不同于搞学术,搞学术追求的是真理,并且是具有最大普遍性的道理,自然要说真话;搞政治谋取的是权力和利益,而由于人们的利益不一致,所以就要审时度势,不能什么真话都说。但是,中国共产党一直向世人宣示它谋取的是中国人民的利益,并且近些年还提出以人为本,那么,考虑到利益的多元化,有时民众也未必清楚你是为他们谋利益,所以,只做不说或少说多做,都是有道理的。但至少不能说假话,在大的事件和大的原则问题上,更要说真话、说实话。这样,才能获得民众的信任,权威才能树立起来,社会风气也跟着好起来。所以,希望大陆的执政者们从这次三中全会出发,先普遍地说真话、实话,不说假话,少说套话、空话,然后通过经济和政治体制改革,早日结束中国的危机政治,则政党幸、民族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