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普通人的人生也许是一部书、几页纸,就可以说尽了。但对一个主动创造人生社会并抵达其极境的人而言,他既富于人性,也富于神性、魔性,他是说不尽的。历史已经给了我们很多示范,在这些说不尽的人物中,王阳明仍是我们当代人较为陌生的一位。尽管我们都略知他的传奇经历,他年轻时对着竹子格致格出病来,他后来在“龙场悟道”,平定宁王叛乱,生前即出版了与弟子问答的“语录”,……实现了孔子们梦想而不得的“内圣外王”,成为活着的高于政统的文明道统的人格象征,是蒋介石、毛泽东等现代中国人敬服的历史伟人。
但我们对王阳明的隔膜显而易见。无论是极左时期,王阳明被当作地主阶级“唯心派”的代表,具有“反革命”的两手……还是此前此后者对他的想当然,他的知行合一说、他的良知良能说,都被简单化理解成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如“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你心如何,世界就如何”……一句话,王阳明仍是我们评判世界、贴标签的方便,尚未能成为我们中间的兄弟。
这当然也跟王阳明自己的追求相关。阳明先生年轻时候就对做一个普通人、做当时士人仿效的“成功人士”,如科举状元进士、如秀才文人,等等,不以为然,他要做一个更大的人物,希圣希贤。他也受到过种种诱惑,最大的诱惑,莫过于释家道家,出家、做神仙、长生久视,但王阳明守住了儒家的一念之仁,并以儒家的维度看出了释家道家的“短板”,在宋人援佛道入儒开出“理学”之后,他援佛道入儒光大了圣门的“心学”。……最终王阳明如愿以偿,成为传统中国的“圣人”,高居庙宇之中,享用人们对他的崇拜、祭奠。
因此,至今王阳明的传记中,传奇成份不亚于理性、经验成份,尤其在日本人的研究中,王阳明的传奇仍是他们不曾穿越的神秘。以我今天的理解,这一现象归结于,包括日本人在内的东方社会至今仍未完成“现代性的祛魅”,人们容易将历史人物神化、圣化。对日本人来说,大和民族的太阳崇拜,使之在前现代社会的暗夜中向往光明,王阳明就是东土社会五百年来黑暗时代的人心太阳,其中有人格的自我期许、成全及日常仪式,王阳明的思想和人生成就满足了黑暗中人的追求。
这种种因素,导致王阳明是我们现代人说不尽的“思想资源”,而跟我们尚未建立起几无扞格的亲切。他的知行合一学说至今仍是东北大学、北京交通大学、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等中国大学的校训之一。他安身立命、仅仅50多年的人生成为我们今人的谈资,是我们可望不可即的高标。我们既少有理性地、包括心理学意义地解读其人生,也很少理性地分析其“短板”。这种亲切、理性的“匮乏”,使王阳明成为可观的而非可解的;事实上,现当代中国人不仅只对王阳明欠了这样一笔同情理解的债务,我们对一切特立独行之士、对主流社会的边缘之人都缺乏“同情之理解”和“理解之同情”。我们多是主流生活的示范者和仿效者,我们是成功的和准成功人士,我们都是不差钱的或只是“窘迫一时的富翁”,对那些异端之人、那些边缘者失意者,我们既不同情他们,也不理解他们。
可以说,如非站在可观的角度,而是站在可以同情理解的角度看王阳明和王阳明式的人物,我们对王阳明的认知不仅是对成为历史的思想资源的认知,也将是对鲜活的生活营养的认知。只有如此,我们才算真正接纳了他们。
就是说,我们要有足够的信心和能力去平视王阳明,去跟他对话。举例而言,如果王阳明知道革命世纪的“人民哲学”、现代社会人人可期的“公民人格”等等,即是传统儒生梦想的圣贤之道,不知他会作何感想?再比如,他仍囿于儒门而看释家道家之虚,他能理解释家道家的真实不虚或不可思议吗?再比如,他对易经的研究堪称别致,但他能够理解儒释道在宋明以来的合流趋势吗?
在多维时空中,儒家是东方之学、释家是南方之学、道家是北方之学,各有优长。其在宋明的上层社会和民间下层都出现合流趋势,正是中国人功行圆满的需要,仅仅因为我们位处地球时空的东方,我们更偏于或立足于儒家伦理。但自元、明以来,中国人开始真正援西学进来,在汤若望之前,西方人就供职于中国的钦天监,帮助中国人改进文明社会最重要的基石—-天文历法。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人更大规模地引进西方之学,甚至糊涂地喊出了全盘西化或中国特殊的主张。这都是源自理学、包括王阳明在内的心学,因其不足而导致的反动。
因此,认识王阳明需要多维角度。如果我们只是站在传统层面,跟着作者去看热闹,去听传奇,我们就跟孩童无异,我们就仍只是看客。在我的研究中,王阳明先生一生与艮卦时空的偏好相关。“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几乎是王阳明的写照。他的一生深得艮卦之义,“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他临终前说,“吾心光明夫复何言”,也是艮卦之理。
我们当知,艮卦是反省、修身的。王阳明一生多有佛道朋友,自己也实践静坐、修身,并于龙场悟道。其来有自!艮卦也是多难的。王阳明一生坎坷,“其心不快,”“列其夤,厉薰心,”他感叹,“良知(心学的根本)之说,是我从百死千难中得来的。”其来有自!王阳明未能彻底理解佛道;同时,他本可站在活的道统高度,较后来的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们更早地审判政统,这都是因为艮卦人的特点,“君子思不出其位”。他一定要守住儒门家位,在天地君亲师的序列里,他把天地丢掉,把君看得至高,而不愿越位批判。而他同时代西方的哥白尼们,却能把地球中心丢掉,建立起太阳中心说。
我曾经注意到王阳明对人生时空之美的阐发:“人一日间,古今世界都经过一番,只是人不见耳。夜气清明时,无视无听,无思无作,淡然平怀,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时神清气朗,雍雍穆穆,就是尧舜世界。日中以前,礼仪交会,气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后,神气渐昏,往来杂扰,就是春秋战国世界。渐渐昏夜,万物寝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尽的世界。”我们当代人以此类推,夜气清明时,是瑞士等中欧北欧世界;平旦时,或者是欧盟世界;日中以前,大概是美国;日中以后,该是我们当代中国了。只是我们个人很少能做到此一日多省,给予自己夜气清明、平旦气朗等等时空的感觉。而“以春秋责备贤者”来要求王阳明,他很少去反省大明王朝是在一个什么阶段。
因此,王阳明才像艮山一样矗立在那样,他把黑暗寒冷挡在身后,他像明灯一样燃亮在那里,但他尚未能成为活的光明温暖普照人心。用我们今人的话,他不及孔子朱熹们的教诲更切实,他是伦理的捍卫者,未能做天地历史的推手。
当然,王阳明已经接近了历史推手的边缘,他是“五百年来第一人”,也许不仅顾王黄们,就是五四的陈胡鲁蔡诸贤,与他相比也难以望其项背。但五四诸贤已经为王阳明做了最好的背书,即把他的良心良知之说跟个体自由打通。王阳明在宋明昏暗之际,发现了这种个体的时空之美,东方社会最宝贵的个人自由,他称其为良知。“学者信得良知过,不为气所乱,便常做个羲皇上人。”可惜,“好个孩儿,可惜被道破。”孩童王阳明因此被改名“守仁”,他发现了“个性的解放”而不再道破,以至于历史演进到四五百年后的五四诸贤,才道破这一秘密。
尽管艰难,但他光明磊落地活着,比起大明王朝“自皇帝以下,皆是奴才奴隶”来,王阳明活成了心灵极度自由的真正的个人。也许他同时代的权贵、名人、才子、官商成功人士,承认他的才学和能力,未必羡慕他,甚至在他受难受嘲笑受打击的一生面前各自有优越感;但他是世界秩序的真正维系者,他也是他自己人生的真正推手。
我说,王阳明之路,即是自我之路,即是荣格说的“阿基米德点”,即是时空宇宙大爆炸的奇点。只有从自我这一点出发,才能生成宇宙,才能做历史的推友。王阳明多少做到了。
迄今为止,我读王传已有四部。这一部日人著述,再一次唤起我对王阳明先生的“理解之同情”。我愿意佛头着粪,把我对阳明先生的认知写在这里,并希望读者有所会心。
是为序。
2013年10月16日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