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勇:无处安放的祭台

——街景一瞥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214 次 更新时间:2013-11-01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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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勇 (进入专栏)  

 

傍晚散步我坚持多年;县城大大扩容,我散步由步走城边而县城穿行,诸多街景一一进入我眼中。自然,因不为我心动,我熟视无睹,好些动态的街景也就擦肩而过随风而逝,喧哗的市声犹如当年我下放乡村夏天傍晚的蛙鸣,构成我生活的一个背景。

但有若干“小景”却在我心中徘徊不去,比如天女散花般的“路边祭祀”。谁家老了人,出殡时会在街头秉烛烧香,一路撒纸钱,好让逝者知道归家的路。这属于零星行为,乡间出殡也会这样的,可以理解。也有如端午节龙船下水在岸边祭祀,它也可归于偶发之例。我指的是“群体”爆发的行为,主要是春节——特别是中元节(俗称七月半鬼节),那天下午5时过后,家家户户都到附近街头路边,点蜡烛烧香响鞭炮,大堆大堆烧纸钱,更有酒店馆所(当然是私人的)出手排场,在门口颇具规模祭祀,一大堆一大堆纸钱焚烧,烟气冲天,天气犹存燠热,给人以纸灰扑面天昏地暗之感,当然从另一角度,也可以说此景壮观,祭奠先人真虔诚啊。

我还发现,平时许多人家正常的祭祀——秉烛插香烧纸钱,也从家里转到街边了。不过,无论祭祀的规模大还是小,都没设祭台,或者说随便以街头一块空地为祭台,也顾不上整洁和庄严了。

城镇居民越来越多的祭祀活动转到了室外,转到了公共空间。如此场景在县城有越演越烈,而且向着乡村蔓延。

这一本来属一家一户——私人场所的祭祀,纷纷转移到公共场所,好像赛势儿拼比,遍地开花,一个现实考虑恐怕是防止烟灰污染自家门庭,但这样一来应该有的祭祀气氛荡然无存,只是过“秉烛张香烧纸”形式而已。这可不是仿照古人进行返古式祭祀——我们远古的先人一开始就在青天白日之下,怀着敬畏之心敬拜天地和祖先,而是现代的城里人,图方便省事,又要走形式,随大流,尽一下祭奠之心意,但没有想到,这等于满城乱扔垃圾,如此祭祀不伦不类。真正的祭祀是发自内心,是在一定的场合和情感状态下经过一定的形式进行的,要有“祭神如神在”的心思和感觉。而且祭台要特定要整洁,才能显现祭祀者的虔诚。不能设想,值此祭祀之日,祭祀者以这种草率和随便“接待”冥冥中的先人。显然现代人对此已相当陌生了,近年看到祭祀回潮,看到的是外在场面的排场阔气,忽略的是内心之感应,趁大势的味道明显,似乎觉得不跟着做,会被别人嘲笑和看轻,也会被自己的先人讨嫌。

这不仅仅是跟风的问题。

没个固定场所,点烛燃香烧纸钱几个简单套路等同于祭祀。宅居内早不设祭台。尽管现代化的生活设施居所设施一应俱全,甚至堂皇大气的组合沙发占了大半个厅子,可是像过去每家每户(不分贫富)厅堂里置放的“神台”(“神桌”)没有了,或者说消失了。当然可以找到城里人大多是单元房并不宽绰的理由,祭台无用的理由,我却以为问题在于人的意识,认为安放个祭台(神桌)有碍观瞻。从这个角度,在城市化物化——现代化等同于物化的心理趋同中,人对自己先人的纪念在心中的份量轻了。而这全取决于人的自觉和内心,只要拥有这样的意识,就是生活太忙,居住再逼仄,也能郑重地在居所辟出干净的弹丸之地,甚至不秉烛烧香,也可以虔诚之心追思先人。关键在于此时此刻一颗心灵必须静下来,“静”方能通向虔诚,先人的精神方能在心中复活。在这一过程中,我们的心灵得以廓大和踏实,对人生会有新的顿悟。

所谓祭祀之所——祭台,其实就是我们的心灵安放之所。没有相应的祭台——祭祀场所,我们心灵如何安放?慢待祭台其实就是慢待自己的心灵。

以我对南方客家民居的所见,不管城里还是乡下,不管富人还是穷人,房子体面大气还是简陋不堪,都有一个空荡荡厅子。厅子上方靠墙有一张神台,神台上摆着代表先祖的神主牌,有的神主牌两边摆着祖先的像(画像或瓷版像)。大厅也叫议事厅,供家里族里众人议事,娶亲嫁女、逢年过节,这里成了体面的聚会场所,老了人,就是祭悼和祀场所,平时来了客人就成了体面的接待场所,平时如农忙可堆放谷物和农具。民间没必要也没能力建筑像京城故宫那样的祭祀场所,因而乡间厅子的实用价值就体现为物质性精神性即文化性的统一。别看平时对大厅疏于打扫清理,到了过年节的时候,认真打扫,贴对联、秉烛点香则成了庄严的场所。有的大户人家,对学子游子远道归来,也会秉烛烧香进行祭祀一番。其实这是一种文化程序,我们的祖先对这套程序颇为在意和在心的。上世纪90年代初,我下乡到一个乡镇,步入宽敞整洁,中间有天井的何氏大厅,感觉很好,因而在这样场合进行祭祀,心灵得到洗涤的效果更为明显。

正如英国学者霍布斯在《传统的发明》说的:即使一个反复重复的仪式(如加冕),其“意义”的深刻变化取决于背景的本质。在一个本质上静止不动的时代,未曾变化的仪式或许真正反映并巩固了稳定性,但在一个充满变革或危机的时期,仪式有可能故意被维持原貌……同样的礼仪可能呈现出集体性的渴求昔日荣光特征。当代学者葛兆光在《中国思想史》说得更加通俗:对于祖先的重视和对于子嗣的关注,是传统中国一个极为重要的观念,甚至成为中国思想在价值判断上的一个来源。所以,具备相应的祭祀场所不可或缺,而跟此场所相匹配的祭台(神桌)则成了核心部件(之一)。

这也就解释了中国人为什么对祭祀场所、祭台、祭祀仪式的重视。在当今变革时代,祭祀的行为依然延续,甚至比前些年更重视了。就是说,住进城里的人逢年过节到街头进行祭祀,仍然基于重视祖先和关注子嗣的集体无意识。应该视为变革年代动荡生活国人对“根”的渴望和把守,同时也是生活中的某种失落。

这么说,当今城镇人在街头路边祭祀,从文化意义上也能说得通。国人不管在哪里,这种祭祀的行为都不会中断。可是,祭祀从宅居厅堂普遍地转到街头——一些乡人则转到屋外的地角,我总觉得其间有着巨大的不为人们感知的流失或失落。那就是城镇化中,人们的居住环境得到改善,人们也讲究卫生与清爽,那种屋内秉烛烧纸的祭祀因影响卫生而自行中止,室内的祭台没有了(或者设在一个小角落)。还有就是对祭祀的随意和随便。而在我看来,是变革时代人的心灵安放已成了一个问题。

与其说祭台无处安放,不如说在喧哗的世界,我们的心灵如何安放?

2013年10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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