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而又注重历史的国度,三代便有掌管历法和史籍的太史。西周、春秋时期,太史是地位很高的朝廷大臣,掌管起草文书、策命诸侯卿大夫、记载史事,兼管典籍、历法、祭祀等事务。秦汉以后,历代王朝都设有专职或兼职史官,负责修整前朝史籍,记述当朝事迹。
史书的价值,关键取决于是否真实可信。因此,追求真实、秉笔直书的史官被尊为“良史”。历朝历代,有不少“良史”如星星闪耀在历史的天空,西汉司马迁无疑是其中最璀璨的明星。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这是文天祥对“良史”的礼赞。
“在齐太史简”一语,是指发生在春秋齐国的故事。齐庄公与大夫崔杼的妻子棠姜私通,崔杼不甘心戴绿帽子,一直想寻机报复。 有一天,齐庄公设宴款待了来访的贵宾,就匆忙带上几个护卫赶到崔杼家。他让护卫守外屋放哨,自己潜入内室与棠姜幽会。崔杼早有准备,一声令下,众杀手迅速出击,把庄公及其护卫斩尽杀绝。齐国太史公如实记载了这件事,崔杼心怒,杀了太史。太史的二个弟弟仍如实记载,也被崔杼杀了。崔杼告诉太史的第三个弟弟:“你三个哥哥都死了,你难道不怕死吗?你还是按我所说,把庄公之死写成得暴病而亡吧!”这个太史小弟正色回答:“据事直书,是史官的职责,失职求生,不如去死。你做的这件事,迟早会被大家知道的,我即使不写,也掩盖不了你的罪责,反而成为千古笑柄。”崔杼无话可说,只得放了他。太史小弟走出来,正遇到南史公执简而来,南史公以为他也被杀了,是来继续实写这事的。
“在晋董狐笔”一语,是指发生在春秋晋国的故事。晋灵公是一位昏庸无道、残暴荒淫的君主,辅臣赵盾多次劝他励精图治,他却派大力士前去刺杀赵盾。这位大力士认为赵盾是忠臣,不愿做违背良心的事情,选择了自杀。晋灵公仍然不醒悟,又派人邀请赵盾来饮酒,暗地里派兵士埋伏在四周,让他们刺杀赵盾。赵盾的卫士发现情势不对,保护赵盾脱离险境。赵盾与儿子赵朔被迫逃往国外,途中遇见晋灵公的姐夫赵穿(赵盾的堂弟)。赵穿得知原委,前去找晋灵公理论,晋灵公不但不听,反而对赵穿恶声恶语。无奈之下,赵穿只好叫卫士杀了晋灵公。赵盾闻知,返回晋国,拥立晋灵公的叔叔为新君,是为晋成公。后来,赵盾想知道史官对这次事变的评价,就把太史令董狐找来询问。董狐将大事记录呈上,赵盾发现上面写着:“秋七月,赵盾弑其君。”赵盾质问董狐:“谁都知道,先君不是我杀的,何以让我承担弑君罪名?”董狐回答:“你身居相位,曾经逃亡而没有走出国境,回来后又不惩办凶手。这不是你的责任,又是谁的责任呢?”赵盾只是无奈地叹息。
齐国太史兄弟、晋国董狐不畏权贵,敢于舍生取“史”,的确难能可贵。当然,任何事情都是一分为二的,有坚持原则的史官,也会有毫无原则的史官。唐代的许敬宗,便是后一种典范。
许敬宗(592—672年),字延族,杭州新城人。少有文名,隋大业中,举秀才。隋末,其父被宇文化及所杀,他便参加李密的瓦岗义军,为记室。入唐,为秦王府学士。贞观八年(634年),累除著作郎,兼修国史,不久改中书舍人。贞观十七年(643年),因完成武德、贞观两朝《实录》,被封为高阳县男。在太宗朝,许敬宗就很得志,是负责起草诏书、掌管机要的近臣之一。高宗即位,许敬宗任礼部尚书。因贪财嫁女与酋长冯盎之子而被弹劾,一度贬为郑州刺史。永徽三年(652年),许敬宗被召回朝,仍修国史;六年,恢复了礼部尚书职位;后来入阁拜相,官至侍中、中书令,位极人臣。
许敬宗官越做越大,恩宠有加,关键在于善解圣意,会见风使舵。在高宗废王皇后改立武则天为皇后的问题上,众大臣都极力劝阻,唯有许敬宗乐于促成其事;他一方面在高宗面前竭力逢迎,表示赞同册立武后,另一方面制造谣言诬陷不同意废除王皇后的元老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致使他们被高宗流放,客死他乡。
不过,许敬宗最为人所诟病之处,则是他在修史上的不光彩行径。身为朝廷重臣,许敬宗多次代表官方监修国史,却没有表现出史官应有的品格。史官之笔,应该尊重事实,秉笔直书,这样才能对得起历史。可是,许敬宗却将手中的史笔视为“摇钱树”,妙笔生“花”,妙笔生“财”。
达官贵人,无不渴望青史留名,留下自己的美名。许敬宗抓住他们这种心理,趁机敲一敲竹杠,索取贿赂。假如人家赠送钱财,他就不问青红皂白,把人家写成正面人物,隐匿过错,夸大功绩。假如哪个未能满足自己的欲求或与自己有过节,他就在笔头上玩花样,对人家进行抹黑或丑化,使之留下骂名。
《旧唐书·许敬宗传》记载:“敬宗为子娶尉迟宝琳孙女为妻,多得赂遗,及作宝琳父敬德传,悉为隐诸过咎。太宗作《威凤赋》以赐长孙无忌,敬宗改云赐敬德。”由于亲戚关系,加上得了对方贿赂,所以在写尉迟宝琳之父尉迟敬德传记的时候,许敬宗刻意将尉迟敬德所犯诸多过失隐去,而把唐太宗赐赋长孙无忌的事情记在尉迟敬德的名下,从而为尉迟敬德立了言过其实的传记。只要得到贿赂,许敬宗竟敢不顾事实臆造,甚至指鹿为马。由于收受了庞孝泰的宝货,在写庞孝泰率兵远征高丽这段历史时,他居然把庞孝泰怯战怕死而败北的事实改写成连胜敌将、斩首及俘敌数万人,并且称赞:“汉将骁健者,唯苏定方与庞孝泰耳,曹继叔、刘伯英皆出其下。”他的亲家钱九陇,原本是唐高祖的奴仆,许敬宗为他捏造光荣的门第、显赫的功劳,还将他与有名的大臣刘文静等合传。
对于许敬宗妙笔生“花”、歪曲历史的做法,时人便不以为然。许敬宗死后,太常寺讨论他的谥号,一位叫袁思古的博士议论说:“敬宗位以才升,历居清级,然弃长子于荒徼,嫁少女于夷落。闻《诗》学《礼》,事绝于趋庭;纳采问名,唯闻于黩货。白圭斯玷,有累清尘,易名之典,须凭实行。按谥法‘名与实爽曰缪’,请谥为‘缪’。”这个“缪”字,是对许敬宗的客观写照,也是绝妙讽刺。
当然,古往今来,类似许敬宗这样妙笔生“花”的大有人在。当下文人似乎比许敬宗更精明,即便不能参与修史或修志,也能过得很滋润。现在是注重经济的时代,普遍以成败论英雄,一个人若是发财致富了,什么代表、委员、企业家之类头衔便纷至沓来。不管这些富豪是非致富不义,也不管他是否为富不仁,只要他愿意支付一些经费,就有笔杆子为他做正面宣传,以报告文学或纪实文学的形式刊登于报刊。近闻,某个知名教授因为接受某地资助经费,便不惜为某地大声鼓噪,竭力为其领导大唱赞歌;还有某所大学,因为得到某地提供巨额经费,便组织人马对其进行研究和造势,隆重推出“××模式”。从这些文化人身上,似乎能看到许敬宗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