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额头能跑马,宰相肚里能行船。”这是在中国颇为流行的俗语,它的意思无非是说为人处世要豁达大度,尤其是身为将军、宰相之类大人物更应宽宏大量。实际上,这句俗语只是强调应当做到,并不意味着能够做到。且不说一介草民常为蝇头小利斤斤计较,即便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也未必能做到。
就宰相而言,历代宰相总共数以千计,真正有度量的贤相却屈指可数,更多的是擅长权术的高手,其中更不乏口蜜腹剑、眦睚必报、心狠手辣的小人。当然,肚里能行船的宰相也有,北宋的王旦就是其中代表。
王旦(957—1017),字子明,大名莘县人,出身官宦世家,太平兴国五年(980年)进士及第,从此进入仕途,在地方和京城为官。宋真宗即位,王旦屡屡升迁,初为中书舍人,后为参知政事,景德三年(1006年),升为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担任宰相。王旦为相十余年,辅佐真宗励精图治,确保经济繁荣、社会安定,被公认为一代贤相。
宋真宗一朝,前后有十二人担任宰相,其中吕蒙正、张齐贤、吕端、李沆、寇准、王旦等堪称著名贤相,而吕蒙正、王旦尤有雅量,深受时人敬重。特别是王旦,其气度着实令寇准叹服。
寇准可是大名鼎鼎的风云人物。他与王旦同一年中进士,早年受到宋太宗赏识,宋真宗景德元年出任宰相。那年冬天,辽国萧太后和圣宗亲率大军南下,侵入宋境,围攻定州,气势汹汹。消息传到汴京,朝野震惊。真宗召集群臣商讨对策,主张、主和两派各抒己见,莫衷一是。王钦若、陈尧叟等人主张迁都金陵或成都避难,而寇准力排众议,促成真宗御驾亲征。真宗抵达澶州,宋军士气大振,打退辽军进攻,射杀辽军先锋萧挞凛。最终双方议和,订立了澶渊之盟。 对于宋朝来说,澶渊之盟是在有利的军事形势下签订的屈辱求和条约,不仅没有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失地,而且要以输金纳绢换取辽军不再南侵。虽然赔了一些财物,以此换来两国边境的相安无事,在真宗看来也是值得的。为此,真宗对主战的寇准心存感激,在战后一段时间内非常倚重寇准,几乎言听计从。这引起了王钦若的嫉妒与不满,刻意在真宗面前挑拨离间,进谗言构陷寇准,使真宗逐渐疏远寇准;不久,真宗找了一个借口,免除寇准的宰相职务。
王旦接替寇准出任宰相。在很长时间内,寇准多次抨击王旦,而王旦并不介意,经常在真宗面前称赞寇准。真宗曾对王旦说:“你虽然常称赞寇准的优点,可他专门反映你的缺点。”王旦坦言:“这很正常,因为我担任宰相职务很久,处理政事很多过失也必然多。寇准对陛下不隐瞒,表明他忠诚正直,这就是我看重他的原因。”在寇准担任枢密使期间,王旦所在中书省有一文件送达枢密院,寇准发现文件违反格式,马上报告真宗。真宗随即召见王旦,将他狠狠批评了一顿。王旦主动承担责任,对办事人员都进行了责罚,还到寇准家表示认错并致谢。不到一个月,枢密院有文件送达中书省,办事人员发现这份文件也违反格式,欣然将它交给王旦,建议他报告皇上,也让枢密院出回洋相。王旦不同意,叫部下把文件退还枢密院。寇准颇为惭愧,见到王旦,忍不住问道:“我的老同年,您怎么有如此大度量?”王旦笑而不答。
后来寇准被免去枢密使,私下托人求王旦,希望能使相职位。“使相”创设于晚唐,当时朝廷为了笼络跋扈的节度使,授予他们同平章事的头衔,与宰相并称,号为使相。五代沿用,实际上不行使宰相职权。宋代的亲王、留守、节度使等加侍中、中书令、同平章事者,都称为使相;虽然不参预朝政,但地位显赫。当着说客的面,王旦神情严肃地说:“将相的任命,岂能通过私下求人得到?请转告寇大人,我不接受这样的请求。”王旦的拒绝,让寇准感到遗憾与不满。稍后,寇准被任命为武胜军节度使、同平章事。上任前,寇准拜谢真宗说:“如果不是陛下了解我,我怎么能获得如此重任?”真宗如实相告,说这是宰相王旦举荐的结果。寇准听了深表惭愧,自叹不如,心里对王旦更加敬佩。王旦曾经患病,久不愈,真宗询问谁可以替代他,王旦恳请真宗自主抉择。真宗提出几个人选,他都不认可,最后真宗要他发表意见,他竭力推荐寇准。
据《续资治通鉴》记载:“旦为宰相,务遵法守,重改作,善于论奏,言简理顺。其用人,不以名誉,必求其实。居家宾客满座,必察其可言及素知名者,别召与语,询方四方利病,或使疏其言而献之,密籍其名以荐,人未尝知。”可见,王旦举荐贤能,都是经过深思熟虑而悄然进行,做了伯乐而不张扬,不求他人报答。这种虚怀若谷的气度,且不说令常人望尘莫及,就是置于历代贤相当中也是凤毛麟角的。
借一句台词,不妨试问:王旦何以如此宽宏大度?元芳,你怎么看?的确,对于王旦的大度,他的领导宋真宗、同年寇准以及当时同僚或部下都能直观感知到,但是对于王旦为什么大度的问题,他们未必知晓其答案;即便知晓,自身也难以做到。用不着元芳推断,我可以肯定地说,问题的答案很简单,王旦之所以宽宏大度,是因为他公正无私。
周武王曾问政于箕子,箕子谈到为政要有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孔子也曾强调:“政者,正也。”可见,中国古代圣贤把公正或正直看作为政第一要义。古希腊哲人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认为,公正或正义是一种基本的美德。什么是公正?他们指出,所谓公正,就是在理想的城邦中,各个阶层成员各尽其职,各守其序,适得其反。他们认为,公正是关于一个社会的全体成员相互之间恰当关系的最高概念。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公正原则是政治学的最高准则,“政治上的善即是公正”,公正则依归于全体公民的共同利益。很明显,宰相这个角色极具政治色彩,为宰相者无疑是职业政治家或政客。严格地说,追求政治上的善(公正)即为政治家,而追求政治上的利(功利)即为政客。
从王旦的表现看,他无疑是一个卓越的政治家,因为他所表现出的宽宏大度,从本质上说是追求政治上的善——“公正”。正是因为力求公正,使他能够客观地审视他人与自己,能够进行换位思考。寇准多次在皇上面前说他的不是,他既能正确对待,又能表示理解,就是基于他客观公正地看问题,即可看出寇准的良苦用心,又可看出自己存在不足,故而不介意他的批评或抨击。正是因为力求公正,使他能够忠于职守务遵法度,认为举荐贤能只是宰相应尽的本分,所以他悄悄地举荐他人,而不让他人知道,并不指望得到他人的回报。正是因为力求公正,使他能够坚持天下为公,一切以国家和民族利益为重,识大体顾大局,不计较个人恩怨。他认定寇准是治国理政的能手,便竭力向皇上推荐他,意在让他更好地为国效力,故而不介意他是否批评过自己,不介意他是否为难过自己。正是力求公正,使他能够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从不谋取制度之外的好处或私利。他为相十多年,推荐任用的官员无数,却不从推举自家子弟或亲属;他的侄子王睦,为了考取进士,曾请他出面帮忙,被他婉言谢绝,因为他觉得权势介入科举考试,对于寒门学子是不公平的。
俗话说得好,“心底无私天地宽”,像王旦这样公正无私的人,其胸怀必然坦荡,度量必然宽大。难能可贵的是,这种度建立在公正无私之上的大度,不是无原则地和浠泥,更不是八面玲珑四处讨好。王钦若为人奸滑,真宗曾想起用他为宰相,向征询王旦意见,王旦婉言表示反对,真宗只好作罢。王旦病重辞职后,真宗任命王钦若为宰相,王钦若依然对王旦耿耿于怀,私下与人说:“这个王子明,竟然让我迟十年作宰相!”正是起用了王钦若、丁谓这些奸佞小人担任宰相,使得真宗朝的后期较为灰暗,没有什么亮点,终究酿成“内忧外患”的局面。
试问,如果王旦所追求的不是公正而是功利,他还会表现得那样宽宏大度吗?事实证明,追求功利的政客,大都在以我为圆心个人利益为半径的圆圈里打转。功利,或者说个人利益,是他们衡量一切人或事物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凡是于我有利的,便是好的,便是盟友;凡是于我不利的,便是坏的,便是异己或政敌。这样以屁股决定脑袋,往往导致利令智昏,难以做出正确的判断或抉择。一个人若不追求公正,满脑子私心杂念,时刻算计自身的利害与得失,他的胸怀绝不会坦荡,他的度量绝不会宽广。
不妨设想,换了别的政客,他会怎样准看待寇准在皇上面前批评自己?他可能会以为这个寇准没安好心,是在觊觎相位,故意吹毛求疵,无非是诋毁他人,以便自己取而代之;为了巩固自己的相位,他会在皇上面前说寇准的坏话,设法将寇准逐出朝廷;实际上,王钦若、丁谓之流就是这样对付寇准。还有,寇准将公文失误上奏使王旦受到皇上责问。若是换了别人,可能会认为寇准有意刁难我,存心让我出洋相。那么,一旦抓到对方的把柄,必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让他领教皇上的训斥;这样以牙还牙,不仅不算过分,也合乎人之常情。公正无私的政治家,通常认为选贤任能是自己应尽的职责,而精明的政客往往借手中权力为自己谋取私利。王旦推荐了他人,却不让他人知道。换了别的政客,自然会让人家知道是我推荐了你,要让你知道我对你有知遇之恩,你将对我知恩图报。这样有诸多利好,不仅扩大自身势力,增加人脉资源,还能获得经济上的回报。尤其像寇准这样重量级的人物,如果你与他联手结成同党,就可以权倾朝野,呼风唤雨。但是,以这种方式选用官员,必然导致结党营私,势必危害朝廷和国家。
客观地说,人性原本是自私的,大都是从自身角度考量而趋利避害。所以,出现像王旦这样公正无私的贤相并非必然现象,充斥历史舞台的大多为精明自私的政客。中国古代社会完全是人治社会,究竟由谁来治理,只能听天由命。偶尔出现了明君贤相,会把国家打理得很好,甚至创造出太平盛世。若是遇到昏君奸臣,会把国家搞得一塌糊涂,政治腐败,经济萧条,民不聊生,甚至导致战乱或亡国。因此,历朝历代总是走不出治乱交替、兴衰无序的怪圈。
美国当代学者罗尔斯认为,正义是社会制度的第一美德,如同真理之为思想的第一美德。一个国家,仅靠政治人物具有公正的美德是不够的,只有建立体现正义美德的社会制度,才能实现长治久安。因为制度问题是根本性问题,邓小平说得好:“制度好可以使坏人无法任意横行,制度不好可以使好人无法充分做好事,甚至走向反面。”王旦的公正大度乃是崇高的精神品德,无疑值得后人永远敬仰学习。在当下,我们在呼唤官员“为政以德”的同时,更期待构建富有第一美德的好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