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无常者,
不过是虚幻;
力不胜任者,
在此处实现;
一切无可名,
在此处完成;
永恒的女性,
领我们飞升.
—歌德:《浮士德》
(一)
我常想,一个文化意义上的中国人,应当有一些显性的文化标志,这些标志应当是中国人的文化个性之所在。熟读《红楼梦》,开言能谈《红楼梦》,就应当是这样一个中国人的文化标志。
这并不是我个人的异想天开。毛泽东早就说过类似的话:不读《红楼梦》,不能算是中国人。《红楼梦》至少要读三遍,才有发言权。他称自己读了五遍,才将其读懂(但终其一生,他也没有把《红楼梦》真正读懂)。毛泽东还说过,中国很多地方不如人家,除了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悠久,以及文学上有一部《红楼梦》等等以外,骄傲不起来。把一部小说推崇到如此地步,对于毛泽东来说,可谓空前。
是过誉吗?否。这样的评价,就《红楼梦》而言,是当之无愧的。
《红楼梦》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全息图像,同时又是对中国历史文化的一个超越;是最惊心动魄的浪漫主义,又是最深刻最彻底的现实主义;是形而上的,又是形而下的;是历史的,又是现代——后现代——未来的。“开言不谈《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红楼梦》从诞生之日起,就是一个说不完的话题,艺术的,文化的,哲学的,审美的,政治的,社会的,思想的,伦理的,语言的,文体的……无论你从哪个角度切入,都会发现一个巨大的宝库,都会是一个永远说不完的话题。恐怕没有任何一部文学作品能像《红楼梦》一样,吸引那么多的研究者,穷其一生如醉如痴地研究下去。
《红楼梦》吸引了哪么多的研究者,但对她的解读却一直是百家争鸣,众说纷坛,莫衷一是。应当说,其中的许多说法,如宝黛爱情说,封建社会百科全书说,封建末世挽歌说,等等,都持之有据,也可以成为一家之言。但对其中的真意味,却又大都不得要领,总是隔了一层,难以让人心折。有的甚至走火入魔,步入歧路,如某著名作家的“解密《红楼梦》”;有的则把《红楼梦》政治化了,评说完全是非文学艺术的,只是“借题目,做文章”而已,如毛泽东。这自然就掩盖了这部旷世之作的光华,使得这一瑰宝难以真正进入中国人的心灵,成为唤发中国人生命激情的“通灵宝玉”。
(二)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读《红楼梦》,一要入其境,二要解其味,三要悟其意,才算真正读得明白。不入其境,难解其味,也难悟其意;反之,不悟其意,也难解其味,自然也难以真入其境。三者相互联系,互化互生。
读《红楼梦》,要想悟得深,悟得透,须具备三个条件。其一要有真性情,其二要有一定的各个方面的人生阅历,其三要有一定的知识储备。此三者,第一条最为要紧。因为有了真性情,虽不一定悟得深,悟得透,但起码可以入乎其门,进乎其中,只要进入其中,总会有所悟,有所得;而离开了真性情,则很难“入门”。“入门”既难,遑论其他!刻意去做,恐怕只能是学究式的考据和书斋里的学问。而考据,是违背像《红楼梦》这样的文学艺术作品的阅读规律的 。
《红楼梦》自然首先是艺术的、文学的,但又不是一部普通意义上的文学作品。她同时又是文化的、哲学的。所以,要进入这座迷宫一样的宝库,应当从多个角度切入,并掌握打开这座迷宫的四把钥匙。这四把钥匙就是四个关键词语——其文眼。它们分别是:1.青埂峰。2.他乡——故乡。3.意淫。4.通灵宝玉。围绕这四个关键词语,可以提出这样四个问题:1.“青埂峰”的寓意是什么?2.何谓“他乡”?何谓“故乡”?3.何谓“意淫”?4.贾宝玉命系“通灵宝玉”,“通灵”之“灵”又是什么?以这四个问题为路径,遍历其中,其真意味自然可以幡然顿悟。
(三)
《红楼梦》开篇第一回便讲了这样一个超越时空的凄美的神话故事:
原来女娲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啼惭愧……
故事直接上溯开天辟地、人类初始的远古。奇怪的是,女娲炼石补天,却“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且弃之于“青埂峰下”。据脂砚斋批语,“炼石补天”即“补天济世”,“青埂峰”即“情根”峰。没有济世之用的顽石偏偏和“青梗”——“情根”相联系,我们自然会由此悟出:“情”虽无济世之用,却是生命的本源。“情”者,“根”也;“根”者,本也,始也,源也。所以, “情”为无用之用。无用之用,是谓大用。可悲的是,“入世”之人偏偏会忘记了自己根系何处——来自哪里,岂不惭愧!
《红楼梦》第一回还写到一首《好了歌》,并通过甄士隐之口为之作了解注: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双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反认他乡是故乡。”——何谓“他乡”?《好了歌》及其《解注》所描写的就是这个“他乡”的一幕幕图像,整部《红楼梦》所呈现的也是这个“他乡”——所谓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式的图像。“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乡富贵乡”,钟鸣鼎食,饫甘餍肥,鲜花著锦,烈火烹油,王公贵妃,达官命妇,公子恶少,童仆奴婢,帮闲清客,奸吏恶仆,儒释道巫,三教九流……“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总之,这个“他乡”是一个权利的世界,是一个金钱的世界,是一个欲望的世界,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是一个个个都像“鸟眼鸡似的”争斗的世界。《红楼梦》写这个“他乡”世界之深刻、全面,“世事洞明”之透彻,至今无出其右者,所以说它是最深刻的现实主义。然而,“他乡”不是“故乡”。何谓“故乡”?脂砚斋于“反认他乡是故乡”处批注云:“太虚幻境、青埂峰一并结住。”《红楼梦》开篇借作者之口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衩哉?……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使闺阁昭传,复可阅世之目,破人愁闷”。一切都是梦幻。在经历过“他乡”的“一番梦幻”并破灭之后,唯一值得依恋的就是“当日所有之女子”。“女子”者,情之所在也,美之所在也。所以,“青埂峰”——“太虚幻境”——“女子”,其象征意味是一致的,都是情之所在,美之所在。美之所在,即“故乡”之所在。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艺术想象!又是一种多么伟大的浪漫主义的情思!所以,我们说《红楼梦》又是最惊心动魄的浪漫主义。因此,从表面上看,《红楼梦》确实是“百科全书”,写尽了 “他乡”万象;但写“他乡”并非其主旨、“大旨”。写“他乡”是为了反衬“故乡”,是为了以“他乡”之“假”反衬“故乡”之“真”。“大旨谈情”,才是其真意。
(四)
《红楼梦》“大旨谈情”,但其所谈之情又并非一般意义之情。要明了《红楼梦》所谈之情,必须理解其中另一个关键词语:“意淫”。何谓“意淫”?《红楼梦》第五回借警幻仙子之口作了如此解释:
……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阅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善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称之为“意淫”。“意淫”二字,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
“意淫”虽然不可“口传”“语达”,然而联系警幻之言和“意淫”之化身贾宝玉之种种表现,我们依然可以对之了然于心。《红楼梦》之所谓“意淫”,首先是一种“既悦其色,复恋其情”的 男女之情,是男女之间的相知相悦相依之心,互信互敬互爱之意。它自然不是贾珍、贾链式的“皮肉滥淫”。但也并不仅仅是一般论者所认为的那种“专一”之爱,精神之恋,而是异性之间建立在相知相悦相依互信互敬互爱基础上的“泛爱”。这一点从贾宝玉身上可以得到验证。贾宝玉、林黛玉之间的“木石前盟”自然是一种爱,贾宝玉、薛宝钗之间的 “金玉良缘”也是一种爱,林是贾的“最爱”,却不是“唯一”。另外,贾宝玉之于史湘云,之与袭人,之与晴雯;乃至尤三姐之于柳湘莲,司琪之于潘又安,秦钟之于智能儿,甚至藕官之于菂 官,等等,其情恋方式尽管各不相同,但也都是真情、真爱,而不是玩弄感情,逢场作戏。《红楼梦》超越于道德之上,敢于正视和披露人的情感世界,描写如此大胆、真实、全面、深刻,如此美丽动人,可谓石破天惊,前所未有。以至于即使我们这样的现代人也会囿于固有的道德观念而羞羞答答,不敢认可。但你可以不予认可,却难以否认其真实性,否认其审美价值。
“意淫”种种,即“泛爱”,是男女之情,但又不完全如此。它还是一种生于斯而及于天地万物的爱,即“情不情”。对此,《红楼梦》第二十七,二十八回写“埋香冢飞燕(林黛玉)泣残红”之后,有这样一段描写:
……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花撒了一地。试想黛玉的花容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矣,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下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人东西。
对于这段描写,脂砚斋作了如下批注:“不言炼句炼字辞藻工拙,只想景想情想事想理,反复推求悲感,乃玉兄一生之天性。”“非大善知识,说不出此等语来。”所以,更深刻地理解“意淫”,即是脂批所说的“想景想情想事想理”、“反复推求悲感”的人之应然之“天性”,是一种“大善”,是一种对一切真善美的宗教式的大爱,是一种超越历史超越既往一切道德观念的,对于人生价值、人之为人的哲学思考和终极性关怀。“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乡”的一切都最终灭亡,都不值得留恋,唯一难以忘怀的是“儿女之真情”、“痴情”。由于此情为“历过一番梦幻之后”的大彻大悟,由于它的与宇宙贯通,与天地同在的超时空的深刻性,所以它又决非一般意义上的爱情——无论是少年维特式的“烦恼”,还是梁祝式的 哀歌——所能比拟,故而能够给人以痛彻心脾、醍醐贯顶般的震撼。
至此,我们自然也就明白了“通灵宝玉”的寓意所在。“灵”者,情也;人之为人,有情则灵;反之,则呆,则傻。“通灵宝玉”者,命之所系也;命之所系者,情之所系也。
(五)
在中国历史文化的长河中,情文化一直流量不足。这导致了我们这个民族心灵的压抑和精神的萎缩,导致了我们的价值系统中实用理性发达,而审美情操和审美价值欠缺,导致了我们身上有太多的“三国气”、“水浒气”。情文化流量不足则源于在我们的 历史文化中,女性一直没有自己应有的文化地位——我们一直没有自己的维纳斯。我们的“通灵宝玉”也一直被视为无用之物而弃之于“大荒山”“无稽崖”。是《红楼梦》让我们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维纳斯,让我们找回了自己的“通灵宝玉”。
《红楼梦》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天上的女儿国——“太虚幻境”,一个地上的女儿国——“大观园”。在这里,地上的“大观园”和天上的“太虚幻境”是相通的。在这个女儿国中,从“金陵女子十二正册”中的林黛玉、薛宝钗、贾探春、史湘云、妙玉、王熙凤、秦可卿……,到“副册”中的薛宝琴、香菱、平儿、尤三姐,以至“又副册”中的晴雯,袭人、鸳鸯、紫鹃、司琪等,每一位女子都是一个诗意的存在!都是一个独特的审美造型,都有自己 独特的审美价值。“其为神则星日不能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能喻其色。”(《芙蓉女儿诔》,《红楼梦》第七十八回)钟天地之灵秀,集人间之精华,每一位女子都具有一定的文化指向和经典意义,都可以成为我们心中的维纳斯,引起我们对于美的无限遐思和向往。她们是诗意的,审美的,又是真实的、可感的;是天上的,也是地上的。在她们的身上,美艳之极的浪漫与不失毫厘的真实达到了高度的统一,即使它们身上的缺点,也会成为一种美,成为一种独特的魅力。这些光彩夺目的女性形象即使在全人类的艺术王国里,都是美的极致,都无与论比,不可企及!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说,《红楼梦》不但为中国人,而且也为全人类确立了一个审美高度。因为有了《红楼梦》,我们这个民族的心灵世界才有了丰沛的“灵河”之水,有了生命的张力和最终的归宿。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红楼梦》是我们民族的圣经和“通灵宝玉”;“开言应谈《红楼梦》”,应当是中国人文化成熟的标志。正是——
厚地高天,入太虚境,到大荒山。访茫茫大士,似云无稽;红楼梦幻,终解情缘。锦著鲜花,钟鸣鼎食,酒绿灯红都是烟。空空否,岂洞明世事,都是荒诞?
千红万艳奇观。人已去,痴心谁挂牵?叹芙蓉女儿,风流夭折;潇湘妃子,泪尽诗笺。妙玉泥污,湘云散尽,情归青埂泪不干。情根断,问女娲创世,何以补天?(沁园春·读《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