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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是一个很容易产生神的地方,虽然这些神各自为战不成体系,但所有造神运动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利用民众的愚昧,抢占社会精神资源和物质资源制高点,从而最大程度控制和主宰民众,数千年以来的封建帝王基本上都没有逃出这个路数,包括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没有夺取政权的政治人物、政治力量往往先冠冕堂皇地做出很多政治许诺,而民众是相信那些许诺的,他们因此受到感召,追随着欢腾雀跃,只有从惨痛的经历中发现那些承诺不过是空话和谎言,与他们当年宣扬的所谓信仰基本上没有什么关系的时候,人们才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了,然而悔之晚矣,政治人物和政治力量已经获得了控制人的手段和条件,任何反对的声音都不可以发出了。
在社会层面,各路骗子之所以都热衷于装神弄鬼,也与这种政治机理或者说政治规律有关——骗子往往通过伪造超然于现实世界的特异功能的手段,宣称自己可以能人所不能,把你内心的期望变幻为现实,用这个把办法来一批又一批的追随者。上世纪八十年代,长期封闭的中国社会打开了一道孔隙,人们终于可以把目光投向自己所向往的地方(怎样活得舒服一些,有尊严一些),结果中国就出现了严新、张宝胜、张宏堡、胡万林、张香玉、张小平等一系列骗子大师,出入于豪门相府,聚众于剧院广场,在这块还没有摆脱蒙昧的土地上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和占据高位的权力者(这里甚至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身影)一道,把朗朗乾坤弄得乌烟瘴气、鬼魅横行。
我们在指证骗子的欺骗伎俩的时候,一定不要忽视产生骗子的文化土壤,这甚至应当成为对“大师现象”最主要的观察点,否则我们将不得要领,看不到最应该看到的东西。
最近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节目做了一期专题,缕清了王林从江湖骗子到拥有庞大经济帝国的大师的大致脉络,我认为节目的着眼点是准确的:王林之所以成气候,凭借的是其强大的人脉网络。这个网络也许有王林编造和夸张的成分,但是就中央电视台的展示来说,应当说不是假的,譬如我们的确看到了王林与印度尼西亚国防部长、总统的合影照片,看到了王林与马云、成龙、李双江、赵薇、李湘、何鸿燊、李冰冰等人的合影照片,然而,王林广泛的人际网络的最重要证据——与上至党和国家领导人,下至当地县委书记的合影照片,却全部做了模糊化处理,我还是从网络上看到网民冒死晒出的照片中领略到大师神通的。其实我很想罗列出现在照片中的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名字,藉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遗憾的是,如果我这样做读者很可能就看不到这篇文章了,只好也像中央电视台那样做模糊化处理,好在这并不影响我的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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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件事情中,我对王林大师的魔术杂耍和神功绝技不感兴趣。任何时代都有装神弄鬼的人,倘若有一个家伙在一年一度的“两会”上面对记者拍着胸脯说可以把伟大领袖毛主席从纪念堂水晶棺材里弄出来重新站到天安门上,继续领导中国人民走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道路,你也没有办法,正是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飞。中国这个林子超常大,即使有几十只、几百只,乃至于数万只猪一齐悠扬地飞上天空,并且高亢地唱着红歌,齐声叫嚷说:“今儿个我真高兴,真呀嘛真高兴!”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我感兴趣的是,为什么在21世纪初的中国发生了只有蒙昧时代才会发生的事情?把江湖混混儿王林捧上神坛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怀抱着怎样的动机?人们从王林那里到底想得到什么?在对王林的追随与膜拜中,是否与宗教意义上的人的心灵需求有关?从所有这些问题中,我们能不能搜寻出一条社会政治学的规律和线索呢?我的回答是:能。
我把结论说在前面:一个限制思想流动、人民意志无法进入政治过程的社会,犹如一潭死水,必然腐烂发臭,致使社会肌体出现局部的乃至于全身的溃烂,而王林大师事件的发生,正是这种社会溃烂的畸形表征。
下面我从基础部分论说。
凡事都不能一概而论,比如拥挤进商场的人,你就不能说都是来消费的顾客,说不定这里边混迹有毛贼、便衣、吸毒者、城管、专家、学者、诈骗犯、妓女或者专门来看女人胸脯和大腿的色鬼。膜拜王林大师并且与其合影的人,也有很大差别——
演艺界明星的造访和膜拜,动机或许还单纯一些,你能指望那些轻而易举占据社会高位的人有多高的智商呢?否则成龙先生就不会无知地说出“中国人就是要管”的鸟话了。他们拜访王林大师,更多的是出于心灵空虚的原因:什么都玩儿腻了,什么都没意思了,于是想找大师玩玩儿了,结果就去玩儿了,也就是这样简单,没必要做过多解读,做过多解读反而抬举了他们。
马云这样的做实业的人拜访和膜拜王林大师,动机就要复杂一些。只就马云本人来说,一个把商业利益置放在道义原则之上的人,大概人格也不会高尚到哪里去,譬如马云先生最近触怒了公众的那番言论,善意理解,是马云先生无知;如果以鲁迅先生“我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中国人”的态度来揣测马云先生,那么就可以认为马云先生是在为商业利益向权力者卖淫,很让人恶心。可见道义在一些人、甚至是戴着成功者桂冠的人那里是很不值钱的。那么马云先生在王林大师这件事上又是怎么一档子事呢?我想除了玩儿的因素之外,一定还有看中和试图利用王林大师的政治人脉的因素,这也是那么多比人精还精的商人甘愿相信魔术杂耍和神功绝技,不惜工本动辄用成百上千万元资财去与王林结为团伙的最主要原因——这件事开始变得有意思了,不过我先把话打住,后面一并再说。
蜂拥而入王林大师豪宅的大部分是掌握国家权力的各级官员,被我不方便点名、不得不做模糊化处理的那些人。对这个人群也不能一概而论,好比一个幽深的水面,里面是有生物链层次的,他们彼此的动机也会有显著的区别。
位于上游的人——好比大鱼——在一定程度上也有演艺明星的心理:极度空虚了,玩儿什么都玩儿腻了,现在想把本已经很高的官位再坐大一些了,想长命百岁了,想返老还童了,于是,在很辛苦地做了“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权为民所用”的报告以后,就想招一个耍杂耍的进宫来玩玩儿,问问卜,算算卦,跳个大神,变个戏法,讲几个荤段子,多好的消遣!结果就让把门的武警给放进来了,王林这才像数千年以来一直游走在宫廷深处的术者一样,得以随便出入于豪门相府。这是政治糜烂和官员道德糜烂的必然后果。
王林既然是术者和玩儿家,当然熟谙其中的术数与路径,知道他所获得的进出豪门相府的资格的价值,所以他一定不会忘记与那些大家伙合影留念,这就是他那本印制精美的《王林大师写真集》(据说每本售价高达16万元)产生的最根本缘由。对于王林来说,与大家伙的合影就是合法性执照,就是身价,就是资本……你只要稍微缕一下王林走过的江湖骗子的路径,就会发现他爆发式获得的所有政治利益与经济利益,均是从这一环节衍生出来的,甚至可以说,这是王林获得大师身份的基点和依托。
而位于中下游的人——小鱼和虾米——看见王林大师与大鱼们如此稔熟,惊呼:“我的妈呀!这不是天神嘛!”赶紧巴巴儿地去拜望,赶紧去合影留念,为的是通过大师结识作为更大权力来源的大鱼,为的是识得送钱送礼的路径,为的是打通贿买更大权力的通道,为的是抬高自己在政治台面上的身价……整个政治生物链都被搅动了,一幕幕滑稽剧争先上演……从《王林大师写真集》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此类官员的嘴脸,篇幅所限,我在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我估计最近还会有更多此类消息传出,会有更多真相被披露,读者尽可以大开眼界。
我要论述的东西,其实就含蕴在所有这些事情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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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是一个等级制社会,这个等级制社会不仅固化了不同人不同的政治地位、经济地位和文化地位,更严重的是固化了国家政治权力产生的路径,固化了下级权力来源于上级权力的深层政治结构。在这种政治生态下,带有裙带关系色彩的人际关系(也叫人脉)必然会成为权力追逐者的唯一可资利用的资源,谁拥有了这个资源,哪怕他呆头呆脑缺德到家目不识丁形容猥琐,只要被上一级权力者欣赏,或者买通(手段和方式因人而异)上一级权力者,就一定能够占据到国家政治权力的阶梯上去,合法地成为民众的牧人,这通常意味着这个人可以合法地在社会层面为所欲为了,而这又意味着巨大的社会财富奔来眼底……我们的官员之所以(按照最高人民检察院的犯罪统计)成为中国社会最大的犯罪群体,权力腐败之所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中国社会潜藏着这样一种支配着这个国家权力运作规程的深层政治结构,是这个东西最终决定了我们身处其中的这个世界的面貌,决定了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存状态。
是的,任何一种社会形态的人都需要人脉,然而,在中国这种极为特殊的深层政治结构中,人脉往往意味着巨大的权力资源和社会资源,而非相互间的情感帮助和智力支持,而权力资源和社会资源都牢牢地掌握在权力者手中,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完全可以确认,中国是一个完完全全、彻里彻外的权力主导型社会,简括地说是权力社会。我不知道胡鞍钢先生所谓的“人民社会”是不是等同于权力社会,但是我知道权力社会——我们暂且把它等同于人民社会——绝不会优于公民社会,否则我们就不会看到和亲身经验到如此骇人听闻的权力罪恶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形形色色的社会罪恶了。
权力社会有什么特点呢?我在《中国社会正在进入权力死海》(2009-9-9)一文中,曾经创造“权力死海”这个概念,用在这里是合适的:当一个社会完全被国家权力主宰、人民被排除在所有社会进程和政治过程之外的时候,那个社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活力必将被窒息,其结果必将是那个社会的政治死亡、经济死亡和文化死亡。
“陈行之先生,这就是你不对了,我们不说政治,只说经济——难道你视而不见我们的GDP取代日本成为世界第二的事实么?你怎么就会说有什么东西会导致中国的经济死亡呢?”
我的回答是:GDP只是一个国家经济形态很多指征中的一个指征,如果这个国家的经济发展以牺牲广大底层民众的利益为代价,以特殊利益集团对国民财富的超常占有为常态,那么,指数越高越意味着这个国家的经济失败,就像晚清那样,无论对内对外,你都将难以避免收获国家溃败的严重后果。专制主义不仅殃民,更可以祸国,这是有无数历史教训的。这也是很多有良心的政治学家、经济学家杜鹃啼血一般呼吁政治改革、说“不进行政治改革就有可能跨不过经济这道门槛”的重要原因。我们当然希望我们的国家顺利跨过经济门槛,但是在中国没有单纯的经济问题,所有的问题都是政治问题,如果我们正在谈论的政治生态不发生根本性的改变,谁也不能轻言中国经济一定不会被庞大的掠夺集团掠夺成为一片废墟,导致一场全面的国家溃败,谁也不能。
我们荡开的这一笔不是无意义的,它至少说明了我们所面临的困境:权力者倚仗国家权力对人民意志的排斥和剥夺,特殊利益集团对社会所进行的疯狂饕餮和掠夺——无论政治意义的,经济意义的还是文化意义的——正在侵蚀中国的社会肌体,现在我们已经到处都可以看到病变和溃疡(我概括为道德畸变、良知泯灭、人性扭曲)了,王林大师的出现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畸形表征而已。
我们禁不住要想,当那些大鱼、小鱼和虾米、马云和成龙之类的明星、精明的商人……纷纷与王林大师推杯换盏、笑闹取乐的时候,挥汗如雨的农民工和被城管追打的小商小贩做何感想?那些由于在网上发表宪政言论就被监视和关押的知识分子处境若何?那些被官员蹂躏了女儿的父母向谁诉说?那些半夜里被人捆绑、眼看着房子被夷为平地的人哭天还是哭地?我们禁不住还要想,那些在宫廷深处欣赏王林大师刷杂耍的官员们的中国梦会是什么内容呢?那些通过王林大师寻摸到买官途径的鱼虾的中国梦会是什么内容呢?那些与王林大师打情骂俏的明星们的中国梦会是什么内容呢?那些与王林大师巧妙周旋、图利用大师的政治人脉获取经济利益的商人的中国梦会是什么内容呢?而所有这些人利用他们掌握的国家权力和话语权,要求农民工、小商小贩、知识分子必须做的梦,又是什么内容呢?如此巨大的反差,如此彼此隔绝的社会分层,难道还不足以说明这个社会正在发生极为严重的病变吗?
王林,这个并不高明的江湖骗子,之所以能够上下其手、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没有什么秘诀,就是因为他利用了中国社会严重的政治病变,罗织了一个进行肮脏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交易的平台。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当然有理由认为王林大师是一个标本,一个中国社会溃烂的畸形表征。
2013-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