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志强:中篇小说:中考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788 次 更新时间:2013-07-17 2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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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志强 (进入专栏)  

1

段爽近期有些心理紧张。她不想紧张,但由不了她,她变得性情有些暴躁不安。

刚刚入夏,初三二班教室后面的黑板报上就出现了刺激的倒计时牌子,上面写着极大的红色仿宋字体,字体严肃又庄重,写道:“距离中考还有69天。”“69”两个阿拉伯数字是黑色的,醒目又带着令人沮丧的意味。每过一天,这个数字也变化一次,随着这个数字的变化,段爽的心理也开始变化,她觉得这个数字每变一次,就是向她的心灵撞击了一下,她的心开始发疼,这种疼痛随着数字的变化有些加剧,她的胃口渐渐变得刁钻古怪了,她不知道饿了,她不知道吃什么了,她吃什么也不香了。胃口一变化,她的睡眠质量也急剧下降,她竟然睡不着了,她天天晚上在复习功课,但注意力不集中,她脑子里五花八门地不知道想些什么,她几乎是天天夜里一点多才能入睡。

早上她六点半就得起床,洗漱完了吃早点,骑车子往学校赶,到了学校紧紧张张地是早自习时间。那会儿她趴在课桌上头晕晕乎乎地就想睡觉。

但班主任老师会厉声喝斥他们说,看看后面黑板报上的日子呵,你们还剩下63天时间啦!

班主任近四十岁了,叫苏灵,她责任心太强,她想让班里的每个人全考上高中,更想让班里的三分之一同学考上重点高中。这所学校是178中学,高中列为省级重点学校。每年的中考,这个年级的接近三分之一的同学能顺利进入高中,其他的同学们就有些必须进普通中学了,还有些改读中专及民办中学,还有些就被无情地淘汰了。苏灵是二班的班主任,也是英语课教师,还是年级组的组长。

每天听了苏老师强调性地声音,段爽就会紧张,一天天逼近中考的黑色数字也在刺激着她的神经,她的心就又在抽搐,她在日记本里悄悄地写下了几句话:“这座城市初三的老师们全体都疯了!家长们也全体都疯了!这些成年人们知道不知道我们的心灵天天在哭泣呢?”

段爽的这几句悄悄话写在日记本里,她知道她妈妈会检查她的日记本,她把日记本藏在了她的衣橱里。

段爽所在的城市是西北最大的省会城市,这里经济发展相对滞后,但却是文化大省。这里高等学府近百所,四十多万来自全国各地及海外的学子在这座城市就读。这里已经成了国内外公认的培养优秀人才的重要基地。

段爽由爷爷奶奶带着。爷孙三口住了一套四居室两厅的阔大的公寓房,有电梯,各个房间通风又亮堂。段爽有一间十八平米属于她的铺着木地板的房间。她虽然十五岁了,但房间里仍是满满地摆着小玩具、布娃娃和一些儿童装饰物。她的父母在海滨一座城市发展着。在这套公寓里段爽是小公主,爷爷奶奶天天看着她的脸色说话。爷爷奶奶全是退休工人,没多少文化,二老的惟一任务是照顾孙女儿。段爽回了家就会见到饭桌上摆满了全是小盘子盛着的鸡鸭鱼肉大虾牛肝什么的可口菜肴。但她什么也不想吃,她见了这些菜就倒胃口。她每天回到家就和她的欢欢玩一会儿。欢欢是一条纯种京巴狗,是爸爸的一个朋友送给她的十三岁生日礼物。欢欢生了一身雪白的长毛,绿宝石眼睛,会看门,爱多管闲事儿,房门口就是扫垃圾的经过,它也会蹲在屋门口不动,喉咙里发出威吓地声音,只要是谁在门口站一会儿,哪怕是一声不响,它也会“汪汪”地叫唤。但欢欢见了段爽就摇头摆尾地献媚,它还会给段爽作揖,两条后腿支着,两条前腿抱一块儿作揖,可爱极了。欢欢的任务还有一项是叫段爽起床,每天早上的闹钟一响,那不是叫段爽的闹铃声,是叫狗的声音。欢欢会从它的小窝里一跃而起,欢快地跳到段爽的床上,用舌头轻轻地舔她的耳朵,然后她才起床。

这些日子每天的中午和下午放学,段爽先是和欢欢玩一会儿,她不想吃东西。她把爷爷精心采购的菜和奶奶精心做好的菜,每盘一样给欢欢夹几筷子,放在它的小食盒里。欢欢在她面前就兴奋得不行,吃了她的美味佳肴,围着她撒欢儿,她说,舔我的耳朵。欢欢能听懂,就趴她耳朵上舔几下,那让她开心想笑;她又说,去把我的笔叼过来。欢欢“蹭蹭”几下就跳上椅子之后又跳上桌子,把她的笔叼过来了。之后她就抱着欢欢发一会儿呆。

她妈隔三差五地会来个长途电话,每次电话中的重点内容总是问,怎么样爽爽,考上高中没一丁点问题吧?我希望你还是读母校,就考178中学了,怎么样?

她听了这话就烦,她开始应酬她妈,昨天就对她妈发了火,说,妈,你烦不烦呐?打电话总是说这些?说了就把电话摔了。

爷爷眼看着段爽瘦了,眼窝凹陷下去,和她说什么她也不理,总是心不在焉地样子,就着急地给她姥姥和姥爷打了电话。爽爽的姥姥和姥爷立即来了,给外孙女儿一下又买了不少名牌补品。

爽爽是四位老人的心肝宝贝,她看着那一堆补品,神态仍是发呆。她也无心和姥姥姥爷说什么话。姥姥姥爷全说的是让她好好考试,也全有信心地说,爽爽,你考上重点高中是没一丁点问题的,你从小就听话,你学习也一直是尖子么,甭担心,重点高中咱是上定了。

爽爽听了就回到自己房间,她又抱着欢欢发呆,谁也不理了。

那天晚上,姥姥和姥爷走的时候,爽爽没送他们。她待在自己房间里不出来。奶奶悄悄也焦虑地说,爽爽,你姥爷和姥姥要走了,你不送送他们?

爽爽说了句,烦着呢,别理我。

奶奶又急了,给她爸打了电话。晚上她妈和段爽又通了电话,问她怎么了?爽爽,妈的心肝宝贝儿,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了?

段爽没说话却哭了,哭得很压抑。

她妈就急了,说,爽爽,不哭,你一哭妈妈就着急。到底是怎么了?

她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说了一句,我觉得你们大人们全体都疯了。

她妈说,什么什么?爽爽,你说什么?

她压了电话。

她妈把电话又打了过来。她不接了。

爷爷奶奶怎么劝她,她就是不接电话。

奶奶也急了,对着长途电话说,童童,爽爽不知道是咋回事儿,你回来一趟吧?

她妈就急火火地坐飞机回来了。

她妈妈叫林童,四十多岁的人了,但从背影上看去却仍是个美少妇,像是才二十来岁。段爽长得像她妈,这母女俩全是漂亮俏丽型的。

她妈妈回来就了解情况,立即和她爸爸通了电话,她爸爸叫段海潮,正在那座海滨城市搞一幢标志性的建筑,项目已经批了,融资正在进行中。段海潮对林童下指示一般地说,童童,你在家多住些日子,陪陪爽爽。但是,爽爽必须得考上重点高中,否则她就上不了大学。现在中考比高考还难,童童你就多辛苦一下吧。再说了,咱在老家的城市里还是能玩得转的,不说翻江倒海,摆平一个校长,还是不存在问题吧?

林童就决定在家住一些日子。她回来的当天下午开始陪女儿上街一家一家挑餐馆,她开着车,拉着爽爽和爷爷奶奶,她说,爽爽,妈妈带你去吃海鲜吧?

爽爽摇摇头。

那就吃麦当劳?

爽爽还是摇摇头。

那么吃肯德基吧?

爽爽仍是摇摇头。

宝贝儿,你想吃什么呢?

爽爽懒懒地说,不知道。

奶奶建议说,爽爽,咱去吃点杂粮行不行?

爽爽说,什么是杂粮?

奶奶说,窝窝头,小炸糕,小米稀饭,小咸菜什么的?

爽爽说,那就试试看吧。

林童立即说,妈呀,还是你老有办法。咱去杂粮食庄。

杂粮食庄在这座城市开了几个分店,最有名气的是郊区一家。林童在这里请过不少官员吃饭。爷孙四人进了杂粮食庄,这里的装璜设计是仿农家小院的样子,墙壁上挂着玉米和红辣椒,大厅正中有一棵水泥做的大树和一扇真正的石磨。服务员全体着装是红卫兵,袖子戴着红袖标,穿着那个时代的军装。

吃着饭,林童给女儿讲着当年上山下乡的情景。林童一讲起当年上山下乡,就不知不觉地进入了角色,也显得是往事不堪回首的神态。

爽爽开始还听着,但听了一段就说,妈,我要是生在你们那个时代就太好了。

林童就瞪大了眼睛说,什么?你说什么爽爽?那年月妈妈可是饿过肚子的,见了桌上这些吃的馋得就眼发绿呀?

爽爽就说,我说的就是这意思。我现在见了什么吃的全恶心。

奶奶紧着岔过话题说,爽爽,你看奶奶,虽然没牙了,可是见了这窝窝头,还是觉得它香。

爽爽又说,还有,你们那个年代不考试,毕业了就上山下乡了,没有压力,多好呵。

林童听了,眉头就皱紧了。她觉得她和她父母及公公婆婆存在着代沟;现在女儿和她也存在着代沟。

这顿饭林童满满地要了一桌子,杂粮食庄的所谓杂粮实际只是点辍品,这里卖的也全是南北大菜。但爽爽只吃了几口窝窝头,四分之一炸糕,小半碗稀饭,也心不在焉地夹了几口小咸菜。

回到家,林童陪着女儿睡,她和女儿谈心,她已经说的口干舌燥,她已经说了几个小时,她觉得已经说清楚了,她只这么一个女儿,而且是二十九岁了才生下爽爽,她必须得让女儿考上重点高中,中考在大城市里是四比一录取率,为什么周边城市的人们挤破了头要来大城市读书呢?在县城里,中考是十比一甚至是几十比一的录取率。这座城市的高考是二比一的录取率,国家这是在有意识地分流,让高考不要那么拥挤不堪,才把中考卡死了。而重点高中只要考取了,就等于说大学的门已经对她开了,她进大学就没一点问题了。她只要在重点高中读书,高考的时候就是进国家重点高等院校和普通高等院校的区别。她就这么一直讲着,她希望女儿也说点什么,但女儿总是心不在焉的状态,似听非听的样子。最后她是急了,说,爽爽,妈妈说了一晚上了,你也说句话么你不能让妈妈这么着急我简直要神经了呀?

爽爽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说什么呢?这天闷得人出不来气儿。

林童听了女儿这话也有些闷气,就说,天又怎么了?爽爽,我说了一晚上了,你就说一句天闷得慌你这孩子怎么成了这样你就这么气妈妈么?

爽爽这才说,想听我说么?我觉得你们大人全体都疯了!

爽爽的这句话让林童的心“嗵嗵”地猛跳了几下,她陡地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片刻间,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爽爽那会儿喊了一声,欢欢,过来。

小哈巴狗听到了主人的叫声,它撒着欢蹦跳地跑了进来。爽爽抱着欢欢,一脸的痴痴呆呆。半会儿她又说,妈,你去你的房间睡,我想和欢欢一块儿睡。现在你们大人都不理解我们,只有欢欢能理解我们,欢欢最懂事儿了。欢欢除了不会说话,它什么都懂。尤其是欢欢从来不逼我考试!

林童听了脸色越加苍白,她突然哭了,她无声地流了泪水,她一下把女儿抱紧了,说,爽爽,是这,考不上重点高中也无所谓,真的爽爽,你可别吓妈妈呀……

爽爽那会儿是盯着屋顶,神态飘忽不定地说,看,我说你们大人们全体疯了吧?只有疯子才把我们的心攥在手心里使足了劲儿地揉着,你们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心在发疼,还有老师们,他们全体都疯了!

林童把女儿抱得更紧了。她心“嗵嗵嗵”地跳着说,爽爽,妈陪你一块儿睡。

但爽爽却是突然地把她妈推开了,也哭了,暴躁地喊叫说,你走,我不想和你一块睡!

林童一下发慌,近年内女儿一旦发火,她这个当妈的就发慌,她这个当副董事长的女强人最怕的是这个宝贝女儿。她说,爽爽你别这样,你一发火妈妈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别哭好不好?

爽爽哭得更痛了,喊叫着说,什么你不知道怎么办?骗人的!从我上幼儿园你就知道怎么逼我,你们天天教我的就是学习学习学习,逼到了今天,我现在一天要学九个多小时的课,再写几个小时的作业,什么他妈的中考,我的压力已经逼得我想死了,我不想活了你们当大人的知道么?

林童过去一下抱住了女儿,她陪女儿哭着,说,爽爽,妈的心肝儿,你可别吓妈妈,好了好了,妈妈知道你的压力大,咱考不上重点高中真无所谓,妈妈向你承认错误,今天妈妈说话的语气有问题,好不好?不哭,乖孩子……

前半夜,林童只是搂着女儿,哄着女儿,再不敢说什么了。

后半夜,爽爽神思恍惚地睡着了。

林童悄悄地起来,在书房里给丈夫打了电话,她也是下指示一般地小声说,放下你手头的一切事儿,立即回来。咱女儿的情况非常不妙。现在压倒一切的问题是女儿!

在几千公里外的段海潮听了就从床上坐了起来,问了简单情况,说,我明天会乘头一班飞机回去。

2

姚亚军瞄着他爸进了教室,他藏在教学楼的侧面,悄悄地抽着一根烟,这烟不是他买的,是三儿给他的。他把烟蒂扔了,看着他爸换了一身西装,穿着雪白的衬衣,还打着领带,背着手跟个小老头一样进了教室,他才溜了出来。

姚亚军见了他爸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害怕,他平时和他爸没话说,这父子俩见了面跟仇人一样,相互瞪着眼睛。他爸总是恨恨地瞪着他,他也总是悄悄地瞪着他爸。从打上了初中,情况就一直是这样,这父子俩总是相互憎恨。

他走向车棚,推出了他的山地车,把山地车跑着往前猛推一阵儿,借着车跑的惯性,他跳上了车子猛蹬几下就窜出了校门。

姚亚军是个块头大的男孩儿,他才十五岁竟然体重一百六十多斤,他把车子压得吱吱地乱响。

又开家长会了。他妈的,这个凶狠的叨叨嘴苏灵!他心里咕哝了一声。每次开家长会之后,他准得挨一顿揍。苏老师会在家长会上点些学生的名,还要在会后把一些家长留下来。而每次家长会,他爸姚建民或者是他妈陶秀菊准得留下来,他爸今天打他没商量,而他妈会把他骂上几个星期或者是一个月。

他骑着车子没地方去,一溜烟地先去了市场。他爸他妈在集贸市场开了家鱼摊儿,生意还行。

远远地就见市场里他妈在摊子前剖着鳝鱼。他妈系了个橡胶皮围裙,两手血淋淋地忙活着。剖鳝鱼是跟前放了个板子,板子上钉了个钉子,把鳝鱼头往钉子上一挂,用小刀子顺着鱼腹一剖,一根细长园滑的骨头就剔了出来。

姚亚军把车子支在摊子前锁了。过去不吱声就把他妈换了下来。他系上皮围裙,手指头异常灵活也艺术地夹起了一条鳝鱼,他干这活比他妈快,剖的骨头也干净。

他妈点了根烟,抽着,支乍着血乎乎地手说,狗日的,你是不是又惹事儿了?

他只干活不吱声。

他妈就开始叨叨了,他妈骂儿子总觉得是比喝酒还上头过瘾的事儿。他妈一旦开始了骂儿子就没完没了啦。他妈说,狗日的,你这个熊孩子就是不争气呵,我和你爸累死累活地给你存钱,就是想让你有出息呀?我和你爸卖了十几年鱼了,你知道现在老娘给你存了多少钱了?三十万呐?这好几大摞钱就是供着你出息的呀!你就考不上重点高中么?你他妈的上不了重点高中,大学你就甭想上了,没门儿了。狗日的小兔崽子啊,当初忘了让你去农村了,你爷爷奶奶说放在他们那儿养活你,我没答应。现在想想后悔了。我悔得肠子全青了呀你个小王八蛋,把你放在农村,你可能就学好了。都说现在条件越差的家庭孩子越争气,现在我才相信这话是千真万确的真理!你他妈的营养过剩了,吃了一身的贼膘,活脱脱的一头肥猪哇,就是不长人的脑子!你把老娘惹躁了就得把你宰了挂摊子上卖肉,真能卖个好价钱的我他妈的恨,恨得咬牙切齿让政府改个政策能卖肥猪人肉啊!

姚亚军干着活,手没停,还干得极利索,就那么听他妈一直骂了下去。总归他耳朵里已经起了极厚实的茧子了,让骂去。从小长这么大,他是在打骂声中成长起来的。他想他得今天晚上和他父母谈一件重大的事儿,这事儿一定得谈了,再不能拖了。再拖下去他会疯了,非把人逼疯不可么?

他妈骂了足足有一个多小时,才觉得累了,说,亚军,咱姚家不能出个大学生么?

他觉得机会来了,每次他妈的火气消消停停地下去之后,他的火气就上来了,这是近年内的规律。他早已经憋毁了,只听他一声吼,操,当个鸡巴大学生又能咋?

他妈就眨巴着眼睛,看着一脸紫胀色怒气冲冲的儿子,说,咦?你还喊叫?

他仍吼着说,将来满街都是大学生,一个一个的全是戴着眼镜,个个斯文得不行,但是,全找不着工作,个个全是熊不顶,我看我就是个卖鱼的料。

他妈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叨叨,也是新一轮的开骂,仍是怒气冲冲地说,卖鱼卖鱼卖鱼?狗日的,你他妈不争取机会,给你支好了杆子你不往上爬,你倒是顺着坡往下溜?大学生是轻轻松松地挣钱,哪像我这卖鱼的辛苦呵?我早上五点就得起来,天黑严实了才能收摊儿,鱼活着我担心卖不出去,鱼死了我担心得赔钱,天天我闻这鱼腥味儿,睡觉的时候满房子也全是鱼腥味儿,这是好受的么?老娘现在有钱了,供你上学,为了上这所178中,老娘一把就花了八千块赞助费,本来这所学校压根就不收你这块料。现在你是重点学校的学生呀,你可以一直念下去么,大学生研究生你尽管念,老娘死也不能让你卖鱼!你这次考不上高中,我让你爸把你的腿打断,狗日的,不信了咱就试试看!

他妈的这一轮叨叨及臭骂又是足足一个多小时。他把一大盆子鳝鱼全剖完了。这是给一家餐馆定的活。他干这活又轻松又愉快,可数学的那些熊式子一列出来,他就头晕呀!同学们来过他这鱼摊子前,他让同学们抓一条鳝鱼试试看,竟然没一个能在五分钟之内抓住一条鳝鱼然后把鱼头挂在板子的钉子上。可他抓鳝鱼就像是抓裤裆里的那玩艺儿,一秒钟之内手到拈来。

天黑了下去。摊子里的电话响了。他妈接了,说了几句话,过来说,你爸发话了,让早收摊子,回去商量你的大事儿。狗日的,你又得挨一顿饱打了。

很悲惨,他心里咕哝了一句。每次开完家长会,他一准是挨一顿饱打。

往回家走的路上,他对着天空心里在悄悄地骂,狗日的,非把人逼疯不可么?

家里买了商品房,三室一厅。装修的挺不错。

姚亚军进了家门,就紧张地瞄着他爸。他爸正在饭桌上摆了几样小菜喝酒呢。他爸一天喝两顿酒,他爸浑身的血液可能已经浓缩成了酒精,他爸只要碰着一丁点火花就会浑身着火就会立即爆炸的。他刚进门,他爸就起来了,他立即浑身缩紧了往一边闪,他只要见他爸喝酒了冲着他走过来,他就会立即缩紧了身子往一边闪,这是习惯性的动作。但是他爸没动手,只把领带解了下来,把笔挺的衬衣解开了扣子,狠狠地瞪着他,说,吃饭,吃饱了再说。

他想,每次全是这样,吃饱了再挨打。

他坐下吃饭,他爸买了些熟食,他狼吞虎咽地吃着。他想好了,这顿饭得猛吃,吃好了得摆开架势和他父母谈谈了。要是谈砸了下顿饭在哪吃就弄不清了,也说不准下顿饭吃不吃还是个问题呢。

但是,他还没吃饱,他已经感觉到他爸喝好了,饭桌上的一瓶白酒已经下去了一多半。

他妈问,没啥好消息吧?

他爸用筷子使劲戳着儿子的额头恨恨地说,全年级的倒数第二名成绩就是你儿子姚亚军先生!

他立即觉得这是挨揍的序曲了,他紧着把额头上的菜汤抹了,也感觉到了额头让筷子戳得生疼,他又缩紧了身子等着他爸过来拿皮带或者是拿条帚或者是拿一条棍子抡过来,可他爸这次斯文了些,没急着拿家伙,讲起了道理,说,亚军,你为啥这么着欺侮你老爸?我想躺地上,你敢不敢脱了裤子在你爸脸上屙一泡屎,呵?要不了我求求你了小祖宗,你往你老爸脸上尿一泡?

他不吱声。

他爸仍是讲着道理,说,亚军,我今天在你们班上教室里,要是有一条地缝,我就钻进去了呀!你们的老师当着所有家长的面,对我作揖说,求求你了姚亚军的家长,和我们学校配合一下好不好呵?人家苏老师的语气是请我和学校――配、合、一、下、吧?你狗日的听清了没有?

他还是不吱声。他想再吃一碗饭,他眯着眼睛打量着他爸,心里琢磨着再吃一碗饭的可能性存在不存在。

但他爸已经是脸色灰白,一头汗水,浑身发抖,手背上暴着一根根青筋。

他妈立即开始和稀泥,说,亚军,快向你爸认错,快,说你会努力的,你会把中考无论如何考完,咱考不上重点高中就念普通高中,总归得念书,高中毕业了咱花钱念大学,老娘有钱供你上大学,你快说呀!

他想他再吃一碗饭的可能性已经不存在了。他就说,爸,妈,我想和你们谈谈。

他爸吼着说,行呵,谈谈,你说!

他说,但是,有个前提条件,你不能对我使用暴力。

他爸仍是吼着说,嘿,小子,长能耐了?喊着,他爸“叭叭”地左右开弓煽着自己的脸,说,你往你老子脸上抹屎呐,还对我讲什么暴力?

他把椅子往后挪了挪,说,学生和家长能不能平等地对话?说了他脸上是发着狠。

他妈说,让孩子说,姚建民,我咋感觉孩子今天的气色不一样呢?

他爸看了他妈一眼,就指着他说,你说,你快说,你他妈的不说出个所以然来,老子今天还得打你,我不打你出不了闷在心里的这口恶气!人家苏老师求我了,让我和学校配合一下,我得配合!咱他妈今天就办两件事儿,我暴打你个小兔崽子一顿,要不了我躺地上,你往我脸上拉一泡屎,就这两件事儿非办了不可!

他说,我想和你们平静地谈谈,谁也不能喊叫。

他爸“叭”地拍了一下桌子,几盘小菜震得全一哆嗦,才吼道,对,哪个狗日的也不能喊叫!

他看着他爸,显得沉不住气地说,爸,你喊叫了,我是想……平等地和你们谈谈。

他爸开始往空中吹气,大口大口地吹气,气得浑身抖着说,行,行,你说,你他妈说!

他说,我不想上学了。我想提前退学,我再也不想上学了。我跟着你们卖鱼,鱼摊儿上的活我全能干。爸,妈,我真不想上学了,我求求你们了,行不行?说了他哭了,他哭得极压抑。

他爸他妈全愣怔着,看着他不吱声。

他哭了一会儿,说,爸,妈,我早就想和你们谈谈,我不是上高中大学的料,但是我卖鱼能卖好的,我再次求求你们了,我看见那些数学公式头就晕,我想吐,我看见古文翻译头还是晕,语文课老师只要是摇着头晃着身子念古文,我就觉得是外国人对我在讲话,我听不懂,我把我自己恨得也没办法……说着,他哭着,哭得声音极小,像是在胸中憋闷久了的抽泣声。而这样的郁闷的哭泣已经有了数不清多少次了,但全是他一个人躲在一个角落里悄悄地哭,也哭着嚎过,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现在是当着他父母的面头一次这样憋闷地哭泣。

他爸他妈又闷了一会儿,他爸就起来了,在房子里转圈儿,像个关在笼子里的老虎很不理解人类的文明那样的困惑神态,他转圈儿的速度慢慢加快,转着转着,他妈先来了火,吼着,你转得人头晕,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你转个啥熊圈儿呵?

他爸咬牙切齿地说,我操,我咋养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大把的钱花着供着他念书他倒是在这儿哭?你哭你娘拉个腿儿啊!接下去是一串脏词儿,是捎着把他妈也骂个了狗血喷头的词儿。

他妈的脸一下扭曲变形了,煽火着说,那你打么,你操你操你操,你操谁呐?

他爸刷地就抽了皮带,攥在手上一下一下狠狠地抡着儿子,他坐着一动不动,任皮带在他脸上头上肩膀上抽着。往常,他会用胳膊架着皮带,这会儿他一动不动,他想这顿打挨得太冤,明明是谈话,说好了的,这是平等么?他憋在胸中的火正往头上攻着。

他妈眼见着儿子脸上头上肩膀上起了一道道紫血印子,又心疼了,说,算了算了,甭打了,姚建民,你疯了么?

他爸仍是一下一下狠狠抽着儿子,抽着喊着,我疯了,我就是疯了疯了疯了!

他脸上头上肩膀上瞬间就又多了一些血印子。

他看了一眼他爸,觉得这个父亲是如此的残忍,父亲的脸扭曲着,紫胀着,满嘴被烟酒浸得黑黄相加的牙往外龇着,嘴唇上满是白沫,他无法再忍了,他一把夺过去了他爸的皮带,顺手使劲一甩,皮带飞上了屋顶,打烂了一个小吊灯。他吼道,打够了没有?

他爸又气急败坏地满屋间找棍子,他想绝对不能忍了,他起身恨恨地过去了,把他爸一百三十多斤重的身体一下端了起来,脸对脸瞪着他爸吼,你打够了没有?之后他把他爸重重扔在了沙发上。

当时他爸一脸灰白,几乎憋过气去。

他妈嗷地咆哮了一声,猛扑上来趴他肩膀狠狠地咬了一口,狂喊着说,你敢打你爸呀?

他眼见着他肩膀上起了一圈齐齐的牙印儿,牙印边上往外渗着血。

他喊叫说,妈,你太冤枉我了,我没打我爸,没有,我要是还手只一拳,我爸的伤会比我浑身上下的伤都重!

他爸这时在沙发上哀叹着说,这小子要把我活活地气死呀!

他恨恨地说,谁气谁了?爸,你和我妈全是初中毕业,你们的文化是不是初中还值得怀疑呢?你们知道吧,我们读小学五年级就是你们当时初中的课本!可你们为啥非逼着我上重点高中?还要上大学?你们卖鱼我觉得很光荣,我就不能跟着你们学卖鱼么?我到底是哪儿错了呀?喊了,他是狠狠地跺着脚,嗷嗷地嚎啕大哭。

他爸他妈就又一次全愣怔住了。

他哭了一会儿,他妈过来劝他,也拿来了碘酒给他抹伤,流着泪说,就这吧,虎行千里吃肉,狗走百家吃屎。这个熊孩子想卖鱼,你没法儿。他妈抹着碘酒,那是个瓶底儿,没有碘酒了。他妈就说,亚军,坐着甭动呵,我给你这伤抹点油。他妈又端出了香油瓶子,在他头上肩膀上涂抹着。

他是斜眼看着他妈,心里说哪回我挨揍你不是在旁边煽火?我这一顿打不挨在身上你心里总是不踏实。每次打完了,才来给我抹伤口。可我的伤是在心里呢,你们当家长的能知道么?

他爸在沙发上使劲地捶腿,还是吹着气。

那一晚上,三口人全闷着,都不说话了。就那么闷了足足几个小时。

天太晚了。姚亚军想着他打也挨了,话也谈了,也哭够了,就临睡前问他妈,我能不能再吃碗饭?我爸打我之前让我吃饱,可我没吃饱。

他妈找到了话题,说,谁拦住你不让吃饭了?我给你把饭热热再吃。

他立即说,不用了。他把饭桌上的剩菜剩饭一古脑地全扫荡了,他吃得嘴巴巴啧啧地响。

他妈对他爸没话找话地说,你看,你看,你这儿子的胃口就是个下水道么。你再生气,气得你跟个死猪一样,你儿子照吃他的。

他爸仍是恨恨往空中吹着气。

他妈也唉地一声长叹了一口气。

睡了。他头一挨着枕头就能睡着,哪怕是出了天大的事儿,他的睡眠质量是特好的。这也让他恨自己,但是他没办法,他只要是吃饱了,头挨上枕头就睡死了。但刚睡着,他被惊醒了,只听他爸他妈房子里“呼哩呼嗵”地响,“唧哩哇啦”地喊叫,他爸他妈又开打了。

他妈骂他爸,你狗日的有出息?儿子不学好成了我的责任啦?

他爸骂他妈,你这个熊嘴整天放毒,让这个儿子成了橡皮脸啦?

接下去他听到了不堪入耳的骂声和皮肉接触的相互打击声。

他在厅里站了一会儿,镜子中有了他的形像,他的受了伤的额头肩膀和脸上被香油涂抹得光光地发着亮,他觉得镜子中的脸和他的身体全扭曲变形了,那让他又一次开始憎恨自己,也憎恨这个家。他心里咕哝了一声,非把人逼疯了不可么?

之后他开了门,离家出走了。

3

扬子路正在家里温习功课,有了敲门声,来了三个客人,是校长、教导主任和班主任。三个客人笑容可掬,还提来了很简单的礼品,是一盒绿豆糕和一本学校的画册。

扬子路是年级的尖子生,他是二班的班长,他门门功课全优,还先后当选了区级和市级的三好学生。最近的一次模拟中考的成绩竟是七百多分。这成绩是可以报考市内任何一家重点高中的。

他是单亲家庭,由他母亲一人带着。他父亲因病去世了。他母亲没有再婚,一人艰难地和儿子过着日子。母亲是个普通工人,每月的工资只有七百多块,这母子俩几乎一个月才敢吃一次肉,把钱省下来给儿子交学费买教材。每年到了交学费的时候,扬子路的大姨小姨总是来接济一些钱。轮到了双休日和节假日,他妈还帮着富人家里干钟点工挣些钱。他的爷爷奶奶一家人已经不管他了,他听说爷爷奶奶请了个高人给他妈看过相,说他妈长了剋夫的脸,他妈的脸上颧骨似乎高了些。他妈把她的心血便全倾注到了儿子身上。

校长先说了他的开场白,说总是瞎忙,一直惦念着想来子路同学的家里看看,但就是抽不出时间。我今天是代表学校,来慰问一下给学校争了荣誉的子路同学。

教导主任也说了些客套话。

班主任苏老师就说了正题,说,扬子路的家长,我们是代表学校想和您商量一个重大问题,请你们认真考虑一下。扬子路能不能报考我们178中。如果能报考我们学校,校长也亲自来了,子路同学高中三年的学费我们准备全免了。

教导主任接着打开了画册,说,子路同学的家长,你可以看看我们学校的画册,我们学校是培养出过尖子人才的,这画册上是历年来我校考入北大、清华、北二外、北师大、人大和被西安交大、西大录取的学生们,我们寄希望于三年后子路同学能考上北大这样的一流学府,我们研究过了,我们有这个把握。

扬子路的母亲听了三位客人的话,就显得激动。她看着儿子,儿子却是不露声色,只是招呼着三位客人喝茶。她这个做母亲的,在家里是听儿子的话。她觉得儿子虽然才十五岁,但成熟过早。儿子如果没表态,那就是有想法。她笑着说,真得谢谢三位领导了,苏老师对我儿子太好了,子路总是在家里夸着苏老师责任心强,对每个同学管得全像母亲一样。

说着话,天热,三位客人全是汗流夹背的。

但这个家寒伧,家里几乎是四壁如野,没有任何像样的家具,一张旧饭桌,两张小床。更别提什么电风扇空调了。

扬子路拿着一把扇子,给几位客人扇着风。三位领导让一个学生扇着风,这样子有些滑稽,但房子里每个人的脸色又全很严肃。

校长热得有些无奈,眼见着他像是蒸桑那一样浑身是哗哗流淌的汗水,他就找了一张旧报纸叠起来自己也扇着,说,今天你们不必先表态,可以考虑一下。但是,三年的高中学费,杂七麻八地加下来,也差不多毛两万了,我们领导班子集体研究了,一定给子路同学全免,我们就是要培养这样的尖子学生,让子路同学为学校争一个荣誉么。

三位客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全热得招架不了,就告辞走了。扬子路和他妈把客人一直送到了小区大门外。

母子俩回家。路上,他妈说,子路,这是不是个好事儿?

子路却说,妈,你说呢?

他妈说,我听你的。

子路说,178中牌子不亮。虽然也是省级重点高中,但是和省国际中学、省一中、西北一中比起来,178中还差着一大截子呢。去年高考,省国际中学只北大清华就录取了二十六名考生,我们学校历年来只有六个同学被北大和清华录取了。我不报178,但是现在这事儿不能吱声,得等填志愿的时候再说。

他妈沉吟着说,子路,学费……

他却是打断他妈的话说,妈,你别操心了。我这成绩就是报省国际中学,也是全免费的。我已经咨询过了,中考成绩只要超过了七百分,咱市内的几家最有牌子的重点高中全抢着录取,全是免费。

母亲就搂着儿子的脖子,亲昵地说,儿子,你真是让妈活得充实。

那一边,三位学校领导也在边走边商量着。

苏老师说,领导,你们打量清了吧?扬子路没表态,这孩子脑子太精明了,我敢打赌,他不会报咱178中的。

校长就甩了一把汗水,说,苏老师,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个同学留住。扬子路是北大和清华的苗子,这没一点错。

苏老师走着说,早干什么了?我在学校喊过吧,对这类尖子生要关照,让你们批一点特权,比如说学杂费,咱给扬子路免了,可你们谁理过我?感情投资就得早下手,你现在承诺高中全免费,人家省国际中学也是全免,扬子路为啥要报咱178中呢?

校长站住了,说,咱站一会儿,开个现场办公会。你说,苏老师,你现在要什么特权,我批。

三人全站住了。

苏老师就说,呀,校长今天真是表现出了校长的表率作用,竟然开现场办公会了。今天在扬子路家坐着真热呀。大家全有体会,他家只有一把扇子。

教导主任马上说,省级重点学校的校长登门去拜访一个学生,这本身就是个先例。我今天是受感动的。我支持给扬子路同学家买一台电风扇,行不行?

校长立即说,行。电风扇现在降价了,一百块钱就能买一台好风扇。

苏老师笑了,说,只批一百块?你们没发现扬子路的学习桌子?那是三条腿,里面有一条腿是用砖支着呐。

校长笑了,说,苏老师观察得真细致,我倒真没发现。

苏老师也笑着说,我的学生我当然最了解。

教导主任也表态说,校长,那就再批一百块,现在学习的课桌也到处降价。

校长立即说,行,批二百块钱,苏老师你明天打个条子,我交给总务上立即办这事儿。

苏老师就笑了,说,从来没见过校长这么痛快。

三人就往前走。校长说,办公会圆满结束。苏老师,你还是要多想想办法,和扬子路同学谈谈心。为了学校的荣誉,把这个同学留住。应该花的钱就花。

苏老师走着咕哝着说,还有一条,为了学校的荣誉,不应该收的钱就不能收。太差的学生,你们差一分就敢多收一千,还美其名为赞助费?你们当领导的真有胆呐。以为这事儿我不知道?这是公开的秘密。

校长就甩着汗水说,那是不得已而为之么。收的钱全是当着财务上几个人的面收的,学校要换锅炉,要修门楼,要为教师谋福利,区教育局又从来不给咱学校划钱,这不是没办法么?

苏老师听了,气呼呼地说,算了算了,总是为你们的腐败行为辩解。知道么?你们为一些赞助费,多收一个差等生,就等于说给我们当班主任的甩了个包袱,这包袱我们一背就是三年。说了她又对两位瞪着她的领导一笑。她的笑容异常灿烂。

两位领导也立即对她转怒容为微笑了。当学校的领导,对胜任工作也敬业的班主任老师,总是像熊猫一样地哄着。

4

林童去机场接丈夫回家。

两人上了车,林童就叮咛段海潮说,你不能说是专程回来的,对爽爽要说是公事。

段海潮立即说,停车。

林童问他,怎么了?

他说,我来开车。

两人换了,段海潮开着车。他说,童童,我觉得你可能是把问题想得太严重了。

她说,好好,但愿是我想得太严重了。可咱这么着折腾拼命地挣钱,是为了什么呵?万一爽爽脑子有了问题,我的精神会全面崩溃的!说了她眼圈儿发红,有些难受。

段海潮开着车,拍拍妻子的肩膀,说,童童,不要制造紧张空气好不好?说了他的心情也显得压抑。他是近五十岁的人了,他头发已经谢顶,他是三十三岁才有了女儿,他对这个娇艳的女儿心也非常重。他无论在天南海北闯荡,只要接着了女儿的电话他就兴奋,他会放下一切再重要的公务,和女儿聊上一阵子。他也毕竟挣下了几千万的家产,全指望这个宝贝女儿接班呐!

回到家。段海潮和他父母聊了聊,他在把握着女儿的一些生活细节。

爷爷发着感慨说,孩子太累了,我已经发现了最累的现在是爽爽。在学校要学八九个小时,吃了饭往她房子一钻,又是四五个小时,天又这么热,总开着空调房子里闷得慌。我这个老汉现在都弄不清了,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现在干的活咋比我当年加班连轴转还要累么!

奶奶也说,孩子吃不下去,天天给她喝补品,这咋行呢?我心疼爽爽,有时候还帮她洗澡,前几天有一回在浴盆里孩子竟是睡着了。说着,奶奶掉了泪。

爷爷有些生气也是果断地说,海潮,爽爽这个学咱能不能不上了?再这么逼孩子要出大事的,你不是工作之后才上大学进修的么?

奶奶紧跟着附和说,对对,这学咱不上了,看着孩子这么累,我心里真是难忍!

这些话使段海潮心里有些紧张了。他也有些搞不懂了,一个孩子一天竟要学习十几个小时么?可这毕竟是事实。

林童却在翻着女儿的书桌,她又翻着女儿的衣橱,她终于把女儿的日记本翻了出来。她看到了女儿的那行话,她喊着说,海潮你过来,快看!

段海潮进了女儿房间,打量着妻子说,你怎么总是翻看女儿的日记本呢?

林童就天真也惊诧地说,我是她妈我不看?

段海潮说,这不好吧?女儿总归是长大了,有些自己的隐私,你应该尊重女儿的这种隐私么?

林童一脸的不耐烦,说,你快看吧,这就是你女儿的隐私。她递给他日记本。

他便看到了女儿那段话――“这座城市初三的老师们全体都疯了!家长们也全体都疯了!这些成年人们知道不知道我们的心灵天天在哭泣呢?”

看了,段海潮联想到了爷爷奶奶的话,他的心也是“嗵嗵嗵”地乱跳,他一下脸也变色了,小声说,这下可麻烦了,童童,把这本子原封不动地放好,快走,可能爽爽压力太大,咱去医院找个心理咨询专家先问问情况。

两人出来了,段海潮对他爸他妈交代说,爽爽放学了,别说我是专程回来的。从今天开始,谁也不能给爽爽增加任何压力了。我们出去办点事儿。

在路上,段海潮就打了几个电话,通过朋友约好了一个心理咨询的老专家。朋友告诉他,这位专家是博士生导师,在军医大学任教,每周只是四个上午坐诊。我们现在只能去这位专家的府上拜访了。

给专家买了些礼品,几人就拜访了这位博导。专家满头银发,一脸慈祥。说了开场白之后,专家说,我知道了,你们的女儿面临中考,压力太大了?

段海潮立即谦恭地说,我们不知道女儿是不是心理出现了障碍,只是来咨询一下情况。

林童紧接着就说了爽爽的情况。

专家听了说,这我不能下任何诊断。我必须和你们的女儿谈谈。

朋友立即说,那大家在一起吃顿饭?

段海潮也说,对对,大家在一起吃顿饭,好么?

专家同意了。

下午放学,段海潮开车去学校门口接女儿,他抱着女儿亲着她的额头脸蛋,爽爽也表现得挺兴奋。

在餐厅里,他介绍了专家,说是一位爷爷,在省外贸局工作。

专家立即和爽爽成了朋友,他先是夸着她漂亮,说,爽爽,你和我孙女儿一样大,也面临中考了吧?

爽爽立即脸色阴沉了下去。

但专家有他的办法,立即开始说目前的教育存在着问题,确实应该减负了,教育给孩子们施加的压力太大了。小段和小林你们记着呵,从家庭教育上来说,现在很突出的问题是家长们总是用自己的人生经历和经验来看待孩子们,这是个很大的误区。

爽爽的脸色立即好看了。

专家就拉着爽爽的手说,来,爽爽,坐爷爷跟前。

这一顿饭吃下来,专家是非常随意地和爽爽边吃边说,他还给爽爽夹着菜,说哪个菜里含了多少维生素,哪个菜里有多少蛋白质,说着就把问题提了出来,让爽爽回答,老先生是随意地把要问的问题全问了,他甚至哄着爽爽比赛和他一起吃饭。他谈笑风生地哄着爽爽多吃了一碗饭,并提出了三点希望,让爽爽快乐地学习,轻松地吃饭,愉快地睡觉,问爽爽能不能听爷爷的话。爽爽说能。她被这位老专家一下吸引住了。席间,他去了卫生间。他用眼色向段海潮示意了一下。

段海潮也去了卫生间。

专家说,孩子没一丁点问题。只是孩子的精神状态有些疲惫不堪,这是正常的。我觉得你们的神经可能有些问题。

段海潮就一下轻松了,但他也显得惊诧地说,那她在日记本里怎么说我们当家长的疯了呢?

专家说,孩子写的没一点错,你们是疯了。你们只想逼着孩子考上重点高中,方法不对头。再不敢逼孩子了,人的身体负荷是有限的,心理负荷也是有限的,外部的压力如果超出了负荷,人就要产生情绪波动,就会出现精神方面的障碍了。告诉你们,我的病人中有些孩子,我总结了规律,几乎全是家长有意无意逼的。如何做家长,这是个还没暴露得特别突出的潜在的社会重大问题。这个社会问题会在一定阶段暴发的,暴发的目标首先是大城市,我请你们一定要注意。

段海潮又和专家约了,他想和妻子改日专程再拜访一下老先生。

回家后,爽爽发了感慨,说,爸,妈,我也陪你们吃了不少次饭了,说实话,你们的朋友们全都讨厌。你们吃饭只顾说你们自己生意上的事儿,喝酒抽烟高谈阔论说的昏天黑地,没人把我当回事儿。可这位爷爷就不一样了,他太好了,他今天就不理你们,只和我说话。

段海潮觉得难堪,但女儿说的在理,他说,爽爽,这位爷爷是个大领导么,这就是大领导的风度。

爽爽说,这位爷爷至少是个局长吧?

段海潮立即说,对对,是个局级领导。

改天夫妇俩就专程又拜访了老专家,请教了一些做家长的学问,那让他们大开眼界,他们意识到他们只顾了疯狂般地干事业,当董事长副董事长老总什么的,却没当好一个起码的家长。

夫妇俩又提了礼品,去了苏老师家。

苏老师介绍了情况,说,段爽这个孩子非常乖,听话,在同学中有号召力,她长得漂亮么,男生们就全围着她转。我本来想给段爽一些压力,让她当个英语课代表什么的,但是,又考虑到你们对孩子太娇生惯养了,就放弃了这个打算。说说段爽的缺点么,她太偏科,文科挺好的,语文历史英语时政什么的,全行。就是数理化一塌糊涂。这样,她这次中考的压力就大。说了苏老师拿出了一张表格,在上面查了,说,段爽的学习成绩排名在全年级是中等偏上一点,是一百三十四名。现实很残酷,全年级现在是三百多考生,中考可能只有九十名左右的学生能录取。段爽还得再努一把劲儿。现在只有一个多月时间了,让段爽把数理化拉上来,这可能性太小。我作为班主任也头疼。你们能不能配合一下呢?

林童立即说,苏老师你说,我们怎么配合?

苏老师说,花点钱吧,请学校的老师给段爽吃点小灶?不过这得攻关,学校的数理化方面有个高级教师,姓杜,五十多了,天天晚上在家带几个学生。杜老师是不是愿意带段爽补习,我拿不准。但是,段爽只要把数理化再拉上去一丁点,只要数理化能及格就行,中考就没问题了。

段海潮说,苏老师把路给我们指出来了,我们就攻关。

双方就意会地笑笑。段海潮心里说,所谓攻关不就是多花钱么。

苏老师又说,还有呢,我们班上有个尖子生,叫扬子路,同学们之间相处有一种认同感。如果这一个多月,扬子路在段爽身上能下点功夫,也说不准段爽的成绩会上去。段爽身边的男生全是学习差劲的,扬子路自尊心又特强,你们也可以去拜访一下这个同学。当然,这也得攻关。还有呢,让一个尖子男生去关照一个漂亮女生,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这一点请你们家长可以放心,我不担心学生们早恋,我们班的学生全是天真可爱的,他们在早恋的问题上还没有放肆到某些普通中学的程度。我这个想法只是需要同学之间的相互激励。

段海潮又说,懂了。

说着,电话响了。苏老师去接电话,接了电话过来说,很糟糕,一个学生离家出走了,两天了,还没找着。这个学生的家长马上就到。

夫妇俩起身告辞。

苏老师送他们到楼梯口,说,提醒你们注意呵,再不敢不讲方式方法地逼孩子了。

他们应着下楼。

当天晚上他们夫妇俩就把杜老师攻下来了。他们提了大包小包的礼品,只在杜老师家坐了十分钟,杜老师带一个学生补习一小时收费十元,段海潮说,我给您三十元,请您一定考虑一下。

杜老师马上就表态说,行。

林童立即又说,杜老师能不能坐出租车去我们家,我们家清静一些。出租车费我们自然另出。

杜老师又说,也行。

接着就议了一下补习的日程表,夫妇俩就告辞了。

第二天是双休日,段海潮提议带女儿去一家五星级宾馆游泳,爽爽笑得极开心,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爸呀,你这个大忙人也能陪我去玩了?

段海潮亲着女儿的脸蛋儿说,惭愧,爸爸这几年一想,除了你放寒暑假和我在一块儿,其它的时间还真没带女儿出去玩过,只顾自己瞎忙了。咋说呢,爸爸非常诚恳地接受女儿的批评。

爽爽又笑了,说,我能不能再约两个同学一块去?

林童立即说,可以。爽爽,你们班上有个扬子路同学,能不能叫上一块去?

爽爽看着她妈,眼神是异常的,说,叫他?他可是很傲的呵,当了个班长,像是个中央领导一样。说了她倒是笑了。

段海潮也笑着说,女儿呵,男人么,有点傲劲儿才有个性。

爽爽听了她爸的话,就咯咯咯地笑,林童好不容易听到了女儿这笑声,脸色也开郎了许多。

爽爽说,那我试试看吧。

爽爽叫了扬子路,他竟没犹豫地答应了,他还从来没去过五星级宾馆的游泳池。爽爽还约了另外一个男生一个女生,段海潮和林童陪着几个孩子玩了一下午。这夫妇俩现蒸热卖,把从老专家那儿学来的知识用到了几个孩子身上,他们用心地玩着和孩子们聊着,他们掌握了如何帮女儿的技巧。夫妇俩看着孩子们在游泳池里开心地玩着笑着,他们脸上也开心地笑了。

玩了几个小时,爽爽趴她妈耳边小声说,妈,你看怪不怪,一游泳人就饿了,一会儿带我们去吃一顿肯德基行吧?全当你给我面子了求求老妈了!

林童高兴地说,行,没问题。

爽爽就趴她妈脸上亲了几下。

吃了饭送几个同学回家,这几个同学全是极有礼貌地向段海潮夫妇道谢。

这夫妇俩也真去拜访了扬子路的家,他们坐了一会儿,和扬子路的母亲聊天,知道了她每个月开一丁点可怜的工资养着一个令她骄傲的儿子,也知道了学校竟然为这个学生花钱买了一台电风扇和一张学习桌。

段海潮给妻子使了个眼色,妻子立即懂了。这夫妻俩只要相互递一个眼神,就立即知道应该做什么。她从包里拿出了一千元,显得异常诚恳地给了扬子路母亲,让她贴补着家用,扬子路的母亲再三推辞不要,但林童的神态又感动了她,她只好收下了。

林童关照扬子路帮帮段爽,希望他常来家里坐坐,扬子路高兴地答应了。

5

半夜。姚亚军从家里出来。他想不活了,自杀算了,活着真没意思,死了去毬。

他就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大街上游荡着。他想着死法,跳楼?太惨了。撞汽车?会冤枉一个司机。上吊?面目会狰狞可怖。想着走着,他觉得他像个游魂。

但是,他竟是不知不觉地往北走着,这让他纳闷儿。往北走就接近了铁道,那么就卧轨了?往铁道上一躺,让呼啸而过的火车从身上轧过去,什么也不知道,这有点意思。他这么一想,就走快了,他从家里走到铁道的一个岔口,大约用了一个多小时。

他站在了铁道边上,前后看看,一片黑嘛咕咚的。有些星星点点的亮光。之后他就躺在了铁道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大一会儿,一道刺眼的光在他脸上晃着,他睁不开眼睛,随之是一声怒吼,嗨,这个小孩儿,躺那儿不想活了?喊声是河南话。

他用胳膊遮着光,说,甭照我的脸,我睁不开眼睛。

过来了一个手里掂着小捶的铁路工人,铁路工人把他的脖领子提着拽了起来,仍是用大号手电筒照着他的脸,说,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他说,对,我不想活了。

铁路工人说,挨打了?看你脸上肩膀上全是伤,是让歹徒打的还是你老爸打的?

他恨恨地说,你管不着。

那一会儿就有了火车声,铁路工人仍是紧紧的拽着他,说,孩子,想开一点呵,这世上没啥过不去的事儿。走,跟叔去道班的工房里坐一会儿。我打电话叫值班民警送你回家。

他一声吼,甭管我好不好?我不想活想死,这是我的自由,我只剩下这一丁点自由了!说了他一把挣脱开了被拽着的衣服。

火车轰轰隆隆地声音就逼近了。

铁路工人用小捶指着他说,小子,往一边站,你要是再犟,我一捶先把你敲晕。说着,铁路工人上来把他的脖子搂着,把他拖一边了。

那一会儿,火车就轰轰隆隆地开了过来。

在火车开过去的那几分钟里,铁路工人一直死死地搂着他的脖子。

眼看着火车轰轰隆隆地开了过去,他再没有挣扎。他被一个陌生人死死地搂着,心里生出了感动。这种感动的情绪他是少有的,他心里总是沮丧,他有太多的沮丧,这情绪让他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憎恨。

火车开过去了。铁路工人放开了他,笑了,说,你这个孩子胖乎乎地可爱。多大了?

他感觉到他想流泪,说,十五了。

铁路工人说,你比我孩子大一岁。我知道了,你是让你老爸打了,你想不通。

他不吱声。

铁路工人说,对了吧?

他忍不住地流了泪,说,对。

铁路工人看着他,说,孩子,你哭了?哭了好。哭一会儿吧,让你爸打了那不是白打?孩子,要是让歹徒打了,你和他们拼命。但是,让你爸打了,你哭一会儿就完事儿了。走,跟叔去工班里坐坐?天亮了我送你回家?

他对铁路工人点点头,抹了泪水,说,不。说了他走了。

那铁路工人在后面跟着他。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他的前面始终有一道手电筒的亮光。

他离开了铁道,往公路上走去。

铁路工人把电筒晃着,在后面喊着说,孩子,甭傻了呵,你爸打你几下是疼你的一种方式。你要是真死了,会把你爸气死,懂不懂呵!

他走了。他走了几步,回头对远远地站着的铁路工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叔叔,谢谢你了,我不想死了!

那铁路工人远远地喊着说,对对,甭让大人为你操心,好好地活着!

他往前走了。他想要不是这个陌生人,他这会儿是一滩血肉模糊的惨痛样子躺在铁道上。

没地方去,他去了候车室,那里有些长橙子。等车的旅客们横七竖八地睡在长橙子上。他找了一条橙子,往下一躺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了上午十点多。他起来在候车室的洗漱间洗了把脸,又悠闲地走在了大街上。他不知道往哪儿去,走着走着,竟又走到了学校大门口。他不知道是咋回事儿,他恨这所学校,但还是在潜意识里眷恋着这所学校。这让他很费解。兜里还有不到一元的零钱,他打了个传呼,给三儿留言。三儿的学名叫赵大鹏,是全年级成绩倒数第一,他第二,他和三儿是铁哥们。

他给三儿的留言是:“我在学校大门口,立即出来。亚军。”

没一会儿,三儿就晃着肩膀出来了。三儿穿了一件极大的T恤,T恤的下襟已经快到膝盖了。三儿像是没睡醒的样子,一个眼睛乌紫,他想着三儿也一定是挨揍了。

他上去关心地问,三儿,你给老师请假了没有?

三儿看着他脸上肩膀额头上的伤,沮丧地说,我已经决定了罢课三天,你也挨打了?操,我的屁股让打得稀烂,我妈捺住我,我爸拿条帚拼了命地抡我,亚军,你想不想看看?

他说,我不看,臭屁股么我看啥呢?

但三儿看看前后没人,还是坚持把裤子脱了,非让他看不可,还喊着说,你看看么,我操。

他就看了,他屁股上的伤惨不忍睹。

三儿迅速提了裤子,说,我把体育课的垫子拉出来了一个,放在教学楼的背阴处,我现在不能坐了,我就趴在垫子上睡觉,我决定了罢课三天。打么,我正好不上课,管它呢,老爸老妈给我交了学费,我就趴在这儿睡觉,老师们和同学们全同情我。

他紧着说,钱,给我凑点钱,我得躲我爸我妈几天,我昨天半夜就离家出走了,我得让我老爸老妈急急。

三儿说,那得等下课了。

他说,我等着。你得为我保密。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就得让我爸我妈找不着我,让他们急几天。

三儿说,没问题亚军。我太理解你了,我支持你离家出走,你要是死了这台戏就好看多了。

他瞪着三儿说,我差一点就死了。

三儿说,那你还是没死。我昨天夜里差点跳搂,让我妈抱住了。就这吧,咱没死就算了,好好活着吧。可就得这么整。亚军,我给你找个地方睡觉,我家楼底下有个放杂物的小房子,里面放着一些不用的旧家具,你晚上睡那儿咋样?

他说,那就太谢谢了三儿。

说着,传过来了下课的铃声,三儿说,你等着呵,我去班里给你凑钱。

没一会儿,三儿跑了出来,拿着一些零钱递给了他,说,差不多一百了,够你吃几天的。段爽最痛快,从兜里一摸就掏出了五十块,这钱你得还呵,别让我丢人!

他把钱装了,说,我一定还,这是救命的钱,我要不还我是孙子。三儿,晚上十点我去你家楼下等你。

连着两天,他白天在街上闲逛,饿了就吃,吃饱了就在街上一家一家商店里闲逛。天太热,大百货商店里全有空调,他逛得悠闲自在。他还为自己买了一包烟,在街上逛着抽着,晚上在三儿他家的杂物间里睡觉。

他从来不看报,他没想到他爸他妈急得登了报,有他的照片,晚上在电视里还打了字幕,紧急寻人,字幕上写着:“姚亚军,你爸你妈为寻你已经不思烟酒茶饭,正在日夜等你回家。”而这些他全不知道。

两天后的晚上,三儿接到了苏老师的电话,苏老师劈头就说,赵大鹏,你给我老实说,你把姚亚军藏到哪儿了?

三儿和任何老师说话全正常,只和苏老师一说话就结巴,他也不知道这是咋回事儿。他在电话中立即说,我我我……我哪儿见了姚姚姚……亚军了?

苏老师立即说,你吞吞吐吐?赵大鹏,我马上去你家。

三儿又急头怪脑地说,苏老师,我我我……没犯错误,你来了我我我……又得挨我老爸打了,你你你……别来。

苏老师说,我坐车十分钟就到,你在你家楼下等我。

同时等着苏老师的还有三儿的父母。三儿的父亲是建筑工人,身体极魁伟,打起儿子来也是势不可挡。

苏老师和姚建民陶秀菊夫妇俩一块来了。姚建民这时嘴唇上已经起了些泡,是急的,他脸上还有一道抓痕,是让媳妇扑上去抓的;陶秀菊也是一脸憔悴,眼角有一道青紫伤痕,是让丈夫打的。只两天功夫,这两口子已经急得快神经了。

苏老师只几句话就把三儿的父母稳住了,让两位老人回家休息,说赵大鹏在学校表现很好,真的没犯任何错误,她想和赵大鹏单独谈谈。

她问,姚亚军在哪儿?

三儿是瞄着姚亚军的父母,不吱声。

她立即让姚亚军的父母先回避片刻,说,你把姚亚军藏哪儿了?

三儿说,苏老师,我我我……给你面子,但你不能把我我我……牵连进去。

苏老师说,不会。

三儿说,那那那……苏老师,你你……跟我走。

两人走向杂物间,三儿从兜里摸出了钥匙,开了门,打开灯,见姚亚军在地上铺了一张旧凉席,枕了两块砖头,睡在一堆旧家具中间,呼噜打得极响。

三儿把姚亚军推醒了,他迷迷怔怔地看着苏老师,苏老师也看着他,两人就那么看了一会儿,苏老师过去看着他脸上肩膀上额头上的伤,突然哭了,流了一脸的泪水……

姚亚军也立即哭了,泪水哗哗地流。

三儿在一边也抹着泪。

姚亚军抹着泪说,苏老师,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说,我再不说说我非疯了不可……

那会儿,姚亚军的父母悄悄地过来了,他们看见了儿子,看见了三个哭着的师生,一时全有些百感交集。

苏老师抹着泪水说,姚亚军的家长,我想和你们的儿子住一晚上,让他睡在我家,我想和他谈谈,行么?

这夫妇俩立即全说,行,行。

苏老师把姚亚军领到了自己家里,让丈夫和儿子在一块儿睡,她在客厅里给姚亚军支了个钢丝床,她睡在长沙发上。两人谈心,一直谈到了半夜。姚亚军哭着说着,苏老师听着,也陪着他流泪了。

第二天的下午,苏老师提出要和姚亚军的父母谈谈。姚建民却坚持一定要请苏老师吃饭。

在一家小餐馆的包间里,苏老师带着姚亚军,他父母穿着异常庄重坐在一起边吃边谈。他爸仍是西装革履,穿着雪白的衬衣,打着领带。

苏老师说,当着姚亚军的面,我今天要批评你们两位家长,你们这么打骂孩子是不对的。开家长会,我让你们做家长的和学校配合一下,我没使用任何过激的言辞,我真没想到你们就这样打骂孩子!

他父母就全低下了头,羞愧地不吱声。

苏老师就激动地说,你们知道么?姚亚军差一点就自杀了。说了她讲了那个陌生的铁路工人死死拖住了姚亚军那一幕,说了,她又流泪了。

他父母听了就瞪大了眼睛。

姚亚军也哭了,哭着,眼睛看着包间的天花板。

苏老师就说,姚亚军,你说说,我平时批评你最严厉的词儿是什么?

姚亚军说,全班同学都知道,你批评我们最严厉的词儿是,姚亚军,你真让我着急。

苏老师说,对,我给我自己规定了批评同学最严厉的词儿,不能超过这个用语。我只要这么批评了一个同学,就把这个同学留下,我要让这个同学把写的一塌糊涂的作业给我重写一遍,我守着他看着他写完。这就是我最严厉的方式了。但是,姚亚军的家长,你们怎么能把孩子从小打到这么大呢?这是把孩子往哪条路上逼呢?

他妈就直点头说,唉,唉,我们知道错了。

苏老师就又说了姚亚军的优点,说这个孩子在班里能团结同学,最爱帮助人,天性也憨厚,犯了错误就承认,每次班里的劳动他最积极,军训的时候还表现出色,拿了学校发的奖品。说到了最后,才总结说,两位家长,姚亚军实际是个挺可爱的学生,你们怎么没注意到孩子的长处呢?

他爸却倒了酒,给苏老师也要倒酒,她说她不动酒,从来不喝酒。他就仰脖子喝了一大杯,突然就抹泪,说,苏老师,算了,我的孩子我知道,这个熊孩子最大的长处是从小就给我丢人现眼,我操他妈啦!苏老师,我这身西服是花了两千多买的,这条领带是二百多买的,就是为了参加个家长会。你想想,我一个卖鱼的,有谁找我开会呐?我想着我孩子在重点学校念书,我能参加家长会,我激动呵,所以我每次去开家长会,一定要穿得不丢人。我现在应了一句俗话,大小是个“官儿”呵,我是家长。可是,我失望了,每次我开家长会就得生一肚子的气,这个狗日的熊儿子不是成绩倒数第一就是第二,最好的成绩是倒数第五,我操,我日他妈……

他妈立即打断他爸的话说,你说话能不能甭带脏字儿了你个狗日的!你操操操的,人家老师在这儿呐我操你妈!

苏老师就难堪地干咳了几声。

他爸就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苏老师,咱都是陕西人,这个口头语实际不是骂人是挺亲切的说话。我这人一天总是和餐馆的老板们打交道,这些老板们个个欠我的钱,我和他们每次讨账总得骂着说话,再说了现在市场不景气,批发鱼卖不动,老百姓来买鱼又是凶狠地杀价,还有市场上有几个抽大烟的,是晚上抽大烟,白天当贼,当着你的面就敢偷人,和我打交道的就是这些王八蛋们我这骂人的嘴就是这么着锻炼出来的,我真是把我自己没办法了,我操他妈了!苏老师你先吃点菜。说了他给苏老师夹了菜在小盘里。

苏老师通过这一席开场白,已经觉得她再做什么思想工作也是白搭功夫,这对夫妻骂了十来年了你想让他们不骂人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她就说,我和姚亚军已经谈好了,让他把中考无论如何考完。如果他考不上高中,就上技校。现在很多民办大学是不通过高考的,比如可以上亚洲大学,里面有汽车维修专业,花钱就可以读,姚亚军对这个专业还感兴趣。

他爸听了又喝了一大杯酒,拍着儿子的肩膀,说,行,亚军,亚洲大学要是交钱就能上,听着这名字我就高兴。好让我对朋友们说,老子挣了钱了,儿子在亚洲大学呐。我操,你爸拼死拼活的图了个啥?呵?不就是让老子的面子有点光彩么?

他妈也说,对,等亚军毕业了,我就给他买辆车,现在汽车掉价了,说越往后汽车的价越低,干出租比卖鱼听着舒服么?

苏老师觉得这整个已经说岔了,把汽车维修专业和出租车司机混到了一块儿。她不想解释什么了,只是应酬着鼓励姚亚军把中考的关过了。

6

每年的六月上旬是中考的日子。

段爽又在她的日记本里写了几句话,是:“黑色的六月还是如期而至,我就要迎接这个黑色的中考了,但我感觉我的心情好多了。这段时间妈妈爸爸再没给我压力。爸爸妈妈的这种影响让我的功课一下提高了许多呢。爸爸妈妈一下变了,我觉得我有个世上最好的妈妈,也有个世上最疼我的爸爸!”

她再没把她的日记本藏起来,她放在了她的书桌上,她就想让她妈妈看看,但林童再没翻看女儿的日记本。这是老专家对她的忠告,说女儿的日记本一定不要看。因为日记从本质上说,是一个人内心和诗的混合物,是一个人向外部世界渲泄的方式。无论你看到女儿写了什么,那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欣赏者的态度。

白花花的太阳从一大早就毒得很,天热得人在没空调的地方实在受不了。

林童送爽爽来考试。区上把中考设在了几个考点。

她这段时间全呆在了家里,段海潮自己回到了南方那座城市忙着,她的任务是关照女儿把中考的关过了。她开着车来到了爽爽的考点,只见学校门前已经停满了小车站满了家长们,有两个交警在这所学校门口维持着秩序。学校门口有些万人趱动,人声濎沸的场面,人山车海已经成了一道不可思议的风景线。

她想,这是送考生进考场么?她真弄不懂了。这场面如果让抓教育的领导和研究少儿心理学的专家们来领略一下,他们该做何思考呢?谁能帮帮孩子们谁又能救救孩子们呢?

没下车前,她就对爽爽说了句话,她这段时间已经学会了和女儿对话,爽爽的精神状态已经大为改变。她说,爽爽,考上考不上全无所谓。咱一点压力也不能有,好不好呵?

爽爽笑着说,我会尽我的全力的,妈,考试时间是三个小时,你先回吧。

她目送着女儿进了考场。

她没走,她下车站在了路边。

路边站着家长们,家长们在相互议论着。

一个戴着眼镜大约四十岁的家长说,我女儿这次一定要考省国际中学,别的学校一概不报。说着,他是斩钉截铁地做着手势。

像是他妻子的一位女士说,对。我们两口子把这一辈子的赌注全押上了,我们为了女儿能上重点中学,三年前买了一套房子,银行提供按揭,三十年付清住房贷款,我们从北郊搬到了南郊,我们还有二十七年才能把房钱付清了,这就是为了给女儿创造一个学习的好环境。

另一个男士接上了话题,说,呀,我和你们想的一样,就是迟行动了两年,我是一年前才下定决心搬家,我也把我这辈子的赌注押上了,我还有二十九年才能还清房子贷款,但是,为了儿子能考上重点高中,值。

另一边,几个家长在咕哝着说赞助费,说某某学校不交上几万就别想上了。

另一个家长立即小声说,对,前年差一分是一千,去年涨到了两千,今年又涨了,差一分是三千了呀。

三千?就是一万也交,不上重点高中,大学就甭想了。

林童听了一会儿,上了车。她开车走了。她想三个小时之后再来接女儿。她给丈夫打了电话,说,爽爽的日记写的太准确了,家长们全疯了。说了她介绍了考场前的状况,感慨地说,咱女儿的悟性挺高的,爽爽几个月前就预见到了这座城市的数十万家长全体疯了呀。

段海潮在电话中说,等爽爽考完了,你和女儿来这儿休息一下。我现在对爽爽的考试结果已经一点也不操心了,无所谓的事儿。

她也说,对,无所谓的事儿。海潮,我想我们得考虑让女儿去国外读书了。

丈夫在电话中立即笑了,说,童童,你和我想的一模一样呵。我已经布置秘书在了解国外高中生的各方面情况。

她也笑了,说,这就好。

下午,天变了,下起了大雨。

林童提前到了考场门口,她看到了考场前成了一片雨伞的海洋,路两边停着满满的小车,没小车的家长们就全站在雨伞下,也有的站在屋檐下,家长们一个个一群群地神态黯然又庄重,那是一张张一片片肃穆的脸,她又一次感叹,唉,可怜的天下父母心。

连续三天的中考结束。

段爽和母亲坐飞机去了南方的海滨城市休息了。她感觉很好,她说,妈,我估计我的分数线过了,我能考上重点高中了。可是,是不是能上178中我没把握。

林童却说,我已经对分数线不感兴趣,我对我女儿的精神状态感觉很好。

姚亚军已经是无能为力。他考完后就觉得终于考完了,他一下彻底放松。此前的一个多月,他爸他妈为他请了几个大学生日夜补课,那也花了不少钱,但大学生补课没经验,他也根本学不进去。几个大学生补课,他在打着嗑睡。一个稍有良知的大学生为他补习着语文,在辅导他翻译古文时,念着一段《史记》中的吕太后一节,竟也是摇着身子晃着头说:“吕太后者,高祖微时妃也。生孝惠帝、女鲁元太后。及高祖为汉王,得定陶戚姬,爱幸,生赵隐王如意。”念着,大学生听到了呼噜声,他已经睡着了。大学生警告他说,你再这样注意力不集中,我会告诉你父母的。他却迷迷怔怔地说,你要是告诉我老爸老妈,他们唯一的招儿,是把你们辞退了,你们也挣不了钱了。咱达成一个口头承诺算了,你讲你的,我睡我的,你挣你的钱,我睡我的觉,这行吧?几个大学生就很乐意这么做也拍着姚亚军的头说,好孩子,你睡你的,我们也不念了,行不行?但那会儿姚亚军已经睡迷糊了,他的呼噜声轻起,大学生也微笑轻起。

现在终于考完了,他知道他的成绩仍是年级倒数第几名,好不到哪去。中考一结束,他约了三儿及几个好哥们聚了一下,选了个建筑工地的垃圾堆后面,几人买了几瓶啤酒和一些熟食,全背了书包,边喝酒边唱歌,是他们自己编的校园民谣,套了一首影星成龙的旧歌旋律,歌词他们自己改了,为――“在我心中,老师最凶,总是把我留到七八点钟;回到家后,老爸最凶,把我打得鼻青脸肿;老爸下场,老妈最凶,又把我骂得一窍不通;老妈睡了,我才最凶,其实我才是真心英雄……”他们疯唱着,喝酒吃着,把书包里的课本笔记本全放在了一堆,点火烧了。他们几个是商量好了,一定要把所有的初中课本和笔记本全烧了,告别昨天,面向悲惨的明天。当火烧起来的时候,他们个个唱得更凶了,吼着,兴奋得像是狂欢。

之后,三儿先哭了,说,哥们,咱得说声再见了,我再也不上学了,这罪我是受够了呀!他哭着,喊着。但是,他哭了几声,嗷地一声止住了,可怜地说,哥们,我老爸把我还是不放过呀,让我去学烹饪呢,不过我再不学数理化了,我要学味精花椒色拉油,刀功配菜看火候,今后我要当厨子啦,三年后我毕业了,我老爸说给我投资两万块,开个小餐馆,哥们去我的餐厅吃饭吧,我这辈子和灶神爷离不开了呀!喊着,他抹着泪。

姚亚军却是没哭,他拍着三儿的肩膀说,哭熊哩,苏老师给我爸做的工作太好了,我还上学,我要一步到位,上亚洲大学了。

几个同学就问他高中没上怎么能上大学?

他说,亚洲大学是民办大学,人家专门设了高中预科班,交钱就上,没毬压力,知道吧?你们谁要想和我搭伴,也去给你们老爸老妈做工作,咱也混它个大学文凭,哄着让咱老爸老妈脸上多点光彩么!咱们的老爸老妈不是逼着咱非弄个大学文凭么?咱就胡上啦!

几个人就上学还是不上学又争了一会儿,三儿说,这种野鸡学校就是专门宰你爸你妈这类傻叉的。

另一个同学立即附和说,对啦,交钱就上的大学,是他妈骗钱的,你知道不知道?

姚亚军就骂了起来,说,它总归叫亚洲大学,我今后的牌子能唬弄人呐,哪儿毕业的?亚洲大学。操他妈!

三儿就也骂,一个鸡巴野鸡大学,你还操谁妈呀?

姚亚军也对骂,操你妈!亚洲大学呀,多大的牌子?我管它野鸡还是野猪大学呐,老爸老妈想为我花钱我就可着劲儿地把他们的几十万弄光了咋啦?我不上大学老爸老妈我更受不了,我在家呆着还不如去死!操,连花钱也不会的人,你三儿不是傻叉啦?

两人就这么话赶话地对骂起来,也立即打了起来,总归是全喝高了。

几个同学疯自个儿的,全不劝架,也知道这俩货色隔三差五地打一架,但打了架坐在街上的大排档上吃点烤肉串喝两瓶啤酒相互抚摸着对方的伤痕还是抱在一块儿不分不离的铁哥们,这俩牛人就是狗皮袜子没反正。

姚亚军和三儿打得热闹,打得真切,片刻间两人脸上鼻子里乱流血,呼呼哧哧急喘气儿,打累了,就全歪倒了下去,抹着鼻血对着空中还是乱吼着唱歌。

过了一会儿,就来了一批同学们,全是一个班的,也不知道谁通知齐的,全骑着自行车,全拿着熟食和啤酒还有家里父母藏的高档白酒,一齐来狂欢了。

这几十个男女初三学生全跟疯了一样,烧课本喝酒吼歌也哭也笑,全在发泄着三年初中苦读的郁闷,有考上了重点高中的同学就笑,没考上的就哭,但是哭的和笑的同学们片刻之间也全错位了,笑着的也哭,哭着的也笑,酒就胡喝,大约两个小时之后,这场狂欢就闹大了,几个喝醉的同学摇摇晃晃地躺在了马路上,而这是一条热闹也通畅车流很拥挤的二环路,一些同学们去劝去拉,两边的车流全拥堵了,汽车一排溜地停在了两边,就听片刻间车流一齐捺喇叭,也只是片刻之间,两边的车流堵成了数公里的长龙……

这里出大事儿了!

等到了跑步过来的交通警察来疏散人流和车流,几个同学死活躺在马路中间起不来了,他们全喝得烂醉,他们哭着闹着就和警察对打起来,一时间酒瓶子乱飞,几个警察脸上和头上莫名其妙就挨了酒瓶子和砖头的打击,受伤了。有路边的好心人打电话也有警察自己打电话呼叫增援队,立即来了110特警救援队的警察们,一下了这里呼呼啦啦地扑过来了上百个警察,才把这场狂欢的局面控制住了。

这批同学全被带到了一个派出所里,他们进了派出所还是又哭又笑又发疯,个个东倒西歪地站不直甚至有的干脆躺在了地上,整治得警察也不好处理。审讯了几个稍稍清醒的同学,才知道了这是发泄读书三年的郁闷。这些同学说的话和脸上的表情神态没有一个不是天真纯洁的,也没有一个是故意捣乱造成了交通大拥堵的。这些同学们太可爱了太累了太压抑了太让人同情和理解了!

一位派出所的副所长立即就想到了他的儿子也是中考结束,也是从精神到肉体上的疲惫不堪,也是回到了家扒拉了几口饭倒头就睡,从晚上八点睡到了第二天十二点。儿子这三年初中读书已经累得眼窝塌陷面目苍白迷迷怔怔走路发飘,看的他和妻子好几次悄悄地抹泪水。这位所长也立即对这帮同学们有了同情心,宣布让手下的警察们放人吧,不管啦,这些孩子们太苦了太累了他最理解啊!警察才挨个通知了他们的家长们立即来领人。

此事也引起了市教委的重视,领导们立即召开了全体初高中校长会议,讲了这件事儿。让校长们高度注意学生们的动态,引导学生们的情绪,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

段爽休息了些日子,就操心着她的成绩。她打了长途咨询电话,把她的分数问清了。她考了六百四十三分,那让她又兴奋又难受。178中的录取线是六百六十分,她差了十七分。但是,她的中考成绩是历次模拟考试中也没有的,她的竟技状态发挥是最佳,她一下提高了几十分成绩。她的自我感觉从来没有此时最好。

她和苏老师也通了长途电话,苏老师告诉她,她的成绩排名是年级的一百零七名。苏老师祝贺她考了这么好的成绩,说段爽,你的排名一下就提高了二十多名,这太好了。但也为难地说,段爽,学校的录取分数线还没出来。

她很直率地告诉苏老师说,苏老师,你不要安慰我了,我知道我的分数离录取线还差十七分,但是我尽了我最大的努力了。说着说着,她感觉到了她的语气在变,她竟是感觉到了难受。她的泪水也在眼边上挂着了。

苏老师就说,对对,段爽,真没想到你进步这么快。

她就哭了,说,苏老师,我真是离不开你了,但是现实太残酷,我也没办法。苏老师,高中的课你还带吗?

苏老师又安慰着她,说,对对,我要把你们这一届毕业生送走,我还带高中三年,学校已经决定过了。段爽,你别哭,你哭了我也难受。说了她在电话中也是哽咽的语气。

这天晚上,她父母和她谈话。

她妈说,爽爽,我和你爸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我们想送你到国外读书,你看怎么样?

她爸说,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加坡,我们全联系了,爽爽,你想去哪儿都行。

爽爽想着说,让我考虑考虑。

但是,当天晚上,她接到了同学一个电话,她和这个同学很要好,同学说了她的分数,那是考取了178中的分数,那也是刺激她的分数。

她听了电话又哭了,哭得很伤心。她爸她妈慌慌地问清了情况,她妈问她,爽爽,你决定怎么办?

她哭着说,妈,爸,我想回去,明天一早就坐飞机回去,我一个人回去就行,我想回去问问同学们,到底有谁没考上,谁又考上了,我在这儿待着跟个傻子一样。

她爸说,好好好,爽爽,明天一早你和你妈先坐头一班飞机回去,可是,你去不去国外读书,你考虑得怎么样?

她是哭得很痛地说,我干嘛要去国外读书?爸,妈,我突然觉得我离不开我的老师和同学们,我也离不开爷爷奶奶,我这会儿的想法是真实的,爸,妈,你们得给我想办法,我还要读178中,本来我现在的分数可以报别的重点高中,现在我决定了,我别的学校哪也不去,就这么定了,上不了178中,我真想死……说了她仍是哭着。

她父母立即交流了一下眼神,夫妇俩又显得慌乱起来,她爸立即说,好好好,宝贝女儿,我也飞回去,我和你妈会全力以赴,现在你的事儿是压倒一切的大事儿,178中,咱是上定了。

说着,段海潮立即当着女儿的面订了三张机票。

爽爽才神思恍惚地睡着了。

夫妇俩在外面小声商量着。

段海潮说,女儿不想去国外读书,这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林童却坚定不移地说,老公,你傻呀?当然是好事儿!女儿突然一下就眷恋着母校,她的精神状态太好了,这样就会读好高中的。我们实际只用了一个多月时间,就把女儿的成绩提高了二十几名排位,这就证明了咱们当家长的失职了。这才是咱们的大失败!说了她有些难受,她眼圈发红地说,我明白了,咱们这些年是瞎忙,却把女儿的前程差点就耽误了,如果女儿上初一咱就和这位心理学专家认识了,也和学校的老师沟通清楚了,咱女儿今天是个什么状态?咱俩是严重失职!我再一次意识到了老专家的话,有人能当好董事长,就是当不好家长。再说,这几个国家又有什么好的?我们大可不必在这个问题上崇洋媚外,你想想这几个国家的弊端么?

段海潮立即过去安抚着精明强干的妻子。他也立即想清楚了,这些国家他们夫妇俩全去过,美国的学生们十五岁以上就可以免费领取安全套了;他们去加拿大的时候,那里正在示威,是同性恋者们游行示威,要求政府给他们公正的待遇,甚至是不能歧视他们的正当权益什么的;去澳大利亚的时候,看到报纸上的吸毒者要求政府惩罚造假者,吸毒者要求提供纯度高的真正的毒品等等。让爽爽这么小就到国外去读书,那也会让他们夫妇俩整天提心吊胆地受不了,搞不好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受洋罪了。

夫妇俩立即达成了共识,段海潮说,现在岂止是咱们的教育存在着问题,而是全人类存在着一些大的无法医治的社会病,还是看主流吧。从主流上看,咱们的教育现在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着,对吧?

林童说,对。把爽爽放在父母身边咱也放心。回去操作。爽爽说的太对了,为了子女,家长们全体疯了呀,你有什么办法?

7

扬子路中考结束后就显得神态慌慌不安。他觉得他发挥没到最佳状态,他估分后越发感觉不妙,连着几天他在睡觉。当同学们问他的分数时,他总是暴躁地说,不知道不知道,再别问我了。

经过苏老师再三地做工作,他和学校签了一份协议书,协议书上明确规定了,他的分数如果中考时超过了七百二十分,他可以任意报告市内的任何重点高中。如果分数在七百和七百二十分之间,他仍报考178中。学校将郑重承诺,他的高中三年的学费全免。这份协议是苏老师为他争取来的,苏老师确实想留下他,但又考虑到了不能阻止学生在更高的名牌学校上学,为他留了一条后路。扬子路签了这份协议。但他估分后,竟发现他可能的分数却是六百九十多,这就难说报考什么省国际中学了,就是报考母校也离协议的免费条款有着几分的距离。他考砸了,为这种闪失,他将让母亲伤心,母亲又得为他的学费而劳累几年了,每每想到母亲的艰辛,他就心痛如绞。

犹为让他心痛的是母亲是中考前突然送给他一张演讲票,票价竟是三百八十元,那让他大为惊讶。那是报纸上连续宣传的广告,让考生们去听,那广告语是:“你想当中考状元么?来吧来吧来吧,这是一条通向重点中学的阳光大道!”这广告实际是请了几个全国的所谓名人来做报告,可他妈一场报告就收费三百八十元?扬子路心疼这钱,他妈一个月累死累活的辛苦工资让这场报告弄去了一多半。他拿着那张昂贵的票,手抖着问,妈,这票咱能退不能?

他妈却是极爽爽郎地笑着说,不退。我看了报纸广告,我是想了好些天了,这报纸的广告日日夜夜在诱惑着我,那广告词儿让我想了好些天,我才终于下定决心给你买了这张票,你去听吧。子路,妈也是豁出去了。大不了一年咱不吃肉,大不了妈再辛苦一些,再多挣些钟点工的钱。

听了那场报告,扬子路却大失所望,他只发现了去听报告的学生家长们大多是开小车送孩子来的,那些打扮穿戴全是名牌服饰的学生们听着报告,吃着小零食,只有像他这样的苦孩子在作着笔记。听完了报告,他得出了结论,这是一群江洋大盗,他们在明火执仗地抢钱。歹徒和土匪抢钱要判刑的,可这些所谓的中考专家们全黑了心了,他们贩卖的所谓高招灵招妙招,在他们学校的历次模拟考试中全考过了。

每每想到了这些,扬子路总是欲哭无泪,他有些悲愤绝望。

到了能查分的日子,他提心吊胆地下决心打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咨询费是八元,他痛恨这种向学生们下刀子宰你没商量的收费电话,但他还是下决心打了,那是他几毛几分地攒起来的零花钱,他输入了他的考号,一个毫无感情的录音女声向他报告了分数,听完了,他一下蹲在了公用电话亭的旁边,他的实际考分和他的估分差了两分,他考了六百九十五分,距离他的免费分数差了五分。他蹲在了电话亭边,一时肾上腺分泌增加,心剧烈地跳,脸色腊黄,片刻后他瘫软地躺在了地上,有了些围观的人群,有人要扶他起来,也有人问他怎么了?他不吱声,他慢慢地爬起来,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知道了分数后的几天里,他天天脑子里在放着电影,那情节竟全是他和妈妈在一起的难忘情景。他每个双休日都会帮着妈妈去干钟点工,他总想为妈妈抢着干些活,但妈妈也在和他抢着干。他是眼见着他妈憔悴了下去,他妈才四十多岁,已经看上去有六十多岁了,是一脸的苍桑老态。妈妈每个季节只有一套衣服,这个夏季妈妈穿的衣服几乎全是两个姨送给妈妈的。还有一次他陪着他妈去买菜,一个卖菜的竟把他妈当成了他奶奶,说你孙子已经长这么大了?想到了这些,他一次又一次地掐着自己的大腿,他的腿上已经有了些青紫伤痕。

他妈也意识到了什么,问他,子路,你这几天是怎么了?

他只说,太累了。

他去了他小姨家,这个小姨是最疼他的。他哭着把考分向小姨说了。小姨先是安慰了他几句,但紧着就耐不住地发了火,说,子路,你把你妈累死算了,我真没想到我姐的命就这么苦呀!你这三年的学费又是毛两万,怎么给你凑,你自己说?现在哪家的日子也不好过,我一年给你贴补个几百上千的还能抠出来,要是再多了我上哪儿挤钱去?接下去小姨一下述说着他妈这些年来遭罪熬煎的经历,小姨说的这些,他更清楚。他没听完,走了。

扬子路给他妈留了一封遗书,他想他只有结束自己了。他写着;

“妈妈:

我真没想到我考砸了,我这一闪失,竟又得让您老为我的学费操劳几年了,这是我最不忍心看到的现实。每每想到妈妈为我付出的心血,看着妈妈日益憔悴的面容,我就心痛如刀绞,我再不能这样让妈妈为我操劳了,我想结束自己。这样做我知道会让妈妈伤心,可我再没有可选择的路了。妈妈,你要保重。儿子也觉得活得太累了。太累了,儿子活得太辛苦,好累好累……妈妈……儿子绝笔。”

他把他妈的安眠药全吃了。

他妈下班的时候看到了这张条子,一时大惊失色,就疯了一样喊叫,邻居们听见了她的变声变调的喊声,全跑来了,一块儿帮着她把儿子送进了医院抢救。

在去医院的路上,他妈已经不省人事,昏迷了过去。

但幸好药瓶里没有多少药片,只剩下了八九粒。医生听了情况,立即开始了抢救,冲胃洗肠子,很快扬子路就醒了过来。

医生告诉他妈,说,孩子没事儿,安眠药如果服用了八九粒,至多是昏睡几天,对人的大脑没有伤害。现在需要的是安慰孩子的心理状态。

他妈抱着儿子哭着,也撕打着儿子,狂喊着,子路,你这么做太伤你妈的心了呀,你要是真死了,我会和你一块死的,我还能活下去吗你说……

他就陪着他妈也抱着他妈一块哭了。

他妈立即给苏老师挂了电话,说了情况,没一会功夫,苏老师和校长、教导主任一身大汗淋漓地来了,三人脸色都极狼狈,苏老师站在病床边,问着扬子路,开始的语气是冷静的,也是同情他的,但发现了他已经清醒,就没客气地训斥着他,喊着说,扬子路,你怎么能干这种傻事儿呐?

扬子路羞愧地抹着泪水说,对不起,苏老师。

苏老师再也忍不住了,发了火说,我真没想到,扬子路你也让我这么着急!

扬子路便一愣怔,发现了苏老师已经无法忍耐,他也哽咽地哭了,说,对不起苏老师,真的对不起你了!

苏老师的泪水这才哗哗地流,转身走出了病房。

教导主任也生气地说,扬子路,你的成绩还是年级排名第三,今年的中考出题本来就难,你还是尖子生么,你知道你这么做,是害了谁么?你害了你自己害了你妈,还有我们这一杆子人会让你全害了呀!

校长看到了学生没事儿,抹着汗水说,子路同学,你真是很不应该,很不应该呀。你这个举动真是把我吓坏了。我今年五十八了,就快退休了,我真是希望我能光荣退休,你这个举动一旦……呵?我背个处分被撤职全是小事儿,可我们怎么向你的家长交代这个严重事实呐?还有,这个城市一下就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各报社和媒体就热闹了,我们又怎么向社会交代这个严重后果呢?

扬子路又是诚恳地抹着泪水向校长和教导主任认错。

苏老师在医院楼道里平静了一下情绪,她打了几个电话,片刻后,同学们来了一大群。她分别交代了同学们,让分几班守着扬子路。

他妈拿来了他写下的遗书,苏老师看了,也让校长和教导主任看了。三人全站在医院的楼道里,校长说,咱现在再开个现场办公会。

苏老师立即把校长扶着让他坐到了椅子上。她发现校长的脸色一直发黄,情绪波动很大。

校长甩了一把汗水说,协议得改,协议么,是人写的,也得人来改么,它不是一成不变的死东西。这个同学主要是心疼他妈,这封遗书让人看了很感动。咱商量一下,子路同学的高中三年学费咱还是全免,行不行?对第一第二两位考生甭声张,人家家里有钱,不在乎钱。这事儿悄悄地进行,咱就得帮这样的家庭困难尖子生,你们的意见呢?

教导主任和苏老师立即表态说,行。

苏老师又激动地说,校长,你这样做,我举双手拥护你!我坚定地认为扬子路是发挥的问题,他的心理障碍太大,高中这三年他会赶上来的。

校长说,那好,苏老师,就这么定了。其他几位副校长的工作我来做。你就代表学校悄悄通知他妈一声,让这母子俩先放下这块心病。

苏老师进去悄悄地通知了他妈。他妈就颤抖着出来了,对着校长和教导主任“撲嗵”跪下了,哭着说,谢谢几位领导了,我真不知道咋感激你们了……

三人上去硬是把扬子路母亲拽了起来。

当天晚上,扬子路就出了医院。有几个同学在他家搭了地铺,说陪着他一块儿睡觉。同学中有一个拿了家长的小灵通手机,苏老师一晚上打了数次电话。每次全让扬子路和她说几句话,扬子路总是说着,对不起苏老师,我现在感觉很好。他在这一天,真正意识到了一个人的死不是那么简单的问题,它竟然牵累了这么多的好人。

段爽也来看他了,是和她妈一块儿来的,还提了不少补品,爽爽见了他就哭了,说,你为什么要死?

扬子路又一次显得羞愧,说,我干了一件蠢事儿,这辈子我会更加珍惜我的生命了。

她见他没事儿,抹了泪又笑了,说,你这家伙考了年级第三名,你还想怎么样?没考第一就自杀,你这人也太没出息了吧?

同学们便全笑了。

一个同学立即说,有一则寓言,说是老鼠和老虎在争高下,结果现在老虎成了全世界的频临灭绝的动物,老鼠却是和人在大战,这场大战的胜负还不知道呢。

扬子路立即说,挖苦得好,我明白了。人不能一辈子总挣第一,有时候处于中间状态也是好的。

同学们就热烈地讨论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相当热闹,说说笑笑,嘻嘻哈哈,热闹极了。

扬子路的母亲这时脸上也有了笑容。林童也看着女儿,发现她一融入同学们的讨论中,女儿竟是那么多的话,她也兴奋起来。想着,一个孩子在家里是太孤独了,她在家就只能和一条小狗玩,女儿眷恋她的学校和同学们,这情感是太真实了。她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得把女儿读这所重点高中的事儿办成。

段海潮和林童开始了操作。他们先找了苏老师,苏老师就说了她的为难,说,这类问题我真帮不上忙。你可能也找不见校长了。每年的这两个月,校长会躲起来不见人。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你们想么,三百多学生,剩下九十名能考进学校,这二百多名学生的家长个个全是疯狂了,但现实太残酷,真的没办法。实际我还是真喜欢段爽这样的学生。

段海潮就说,我们交赞助费,行么?

苏老师摇着头说,不行。赞助费的范围只控制在八分之内。差了八分,想想办法,还能商量吧。可段爽这样的学生,差了十七分,校长要是收了,那别的家长还不闹文化革命了?

段海潮就看了妻子一眼。

林童立即说,苏老师,要是我们搬动了上面呢?

苏老师立即语气就变了,说,那要是上级领导有话,这事儿就看校长怎么办了。

夫妇俩就告辞了。他们达到了目的。

他们开始发动朋友,查着电话本,他们夫妇俩在这座城市储存着一个挺大的关系网。

立即就找到了一个朋友,约出来吃饭,说了事儿。

朋友说,十七分?那麻烦就大了。经我的手已经办了几件这样的事儿了,但全是只差几分,我告诉你们,现在半个城市的人在办这事儿,复杂透了。现在家长为了子女上学,可以说是不惜一切代价,全疯了呀。

段海潮就看了一眼妻子,两人会心地笑笑。

林童立即塞过去了个包,里面是两千元,说是通路的小意思。这位朋友不客气地装了,说,这次看起来得搬个大点的官儿,否则弄不成事儿。

接下来就商量,决定搬动一位省政协的副主席。朋友说,这位副主席六年前在位,主抓文教卫生的省委副书记。人非常好,就是上官云老头,你们知道吧?他喜欢字儿,你们去弄一幅某某某的字儿,咱去他家拜访,看咋样?

朋友说的某某某是位名人,国内著名的书法家。

段海潮问这位书法家的价码,朋友看起来就是专弄这号事儿的,他显得神秘地说,你们跟着我去买,是这个数。朋友伸出了一个巴掌,是五千元。要是你们自己去买,是这个数。朋友比了个“八”字。那就是八千了。

段海潮立即表态说,没问题。先花五千,把字儿弄到手。

改天就去了这位书法家的府上。夫妇俩还是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朋友上去和书法家咕哝了几句悄悄话。

书法家七十多岁的样子,蓄着一头一脸银白胡须,瞄了段海潮夫妇一眼,问,钱拿了吧?

林童立即说,拿了拿了。

书法家就起身走向一个极大的书案,铺开了一张宣纸,问,写什么呢?

朋友立即巴结地说,就写四个字:“高风亮节。”

书法家听了,有些不屑一顾地神态,四个字立即写成了。

段海潮夫妇俩看着那字儿,两人不懂书法,但能感觉到字儿写得挺好的。

书法家又问,题不题抬头,给谁写的?

朋友立即又显得巴结地说,题上,是给上官云副主席写的。就是咱省政协的副主席。

书法家立即定平了脸,看着那个朋友,咕哝说,瞎胡闹么,咋不早说是给上官老头写的?说了把写好的字儿抓起来“刷刷刷”地撕了。

夫妇俩显得一愣怔。

朋友也显得纳闷儿。

书法家却是另铺了一张纸,提笔写了四个字:“闲云野鹤”。并题了抬头,为:“上官先生雅正。”落款竟写了几个字,为:“还情还债之作,敬请上官先生见谅。”写好了,书法家对夫妇俩说,拿走吧。说了递过来一张名片,说,去这个地方把字裱起来,我的字只在这个店里裱。

林童紧着说,谢谢,这是点小意思。她把一个信封放在了书案上。里面装着五千元。

书法家却正儿八经地说,把钱拿走。这幅字我不能收钱,你们看不懂么?我已经题上了还情还债之作,收了钱这不是骂我么?

林童说,这不好吧老先生,我们真是慕名而来,也知道您老的价码。

书法家却是摆着手势坚定地说,走吧走吧,我说过了不收钱就不会收了。

朋友把字卷起来就说,走吧,老先生喜欢静,咱就不打扰了。

书法家却不客气地对那个朋友说,没让你拿字儿,给人家。

朋友脸上是尴尬神态,把字儿给了林童。

几人告辞出来。

书法家送到了门口,对林童招招手,林童又进去了,书法家把门关上,悄悄地说,你们在哪儿认识的这个货?我告诉你们,去上官老头家,甭让这个货跟着,会坏你们的事儿。

林童立即说,明白了,谢谢老先生指点。

她出来了。

朋友问,说什么呢,还悄悄地把门关了?

林童说,没说什么,说让注意裱字的时候,要等三天,不能着急。

朋友脸上又恢复了得意,说,把字裱好了通知我,我是舍命陪君子了,几天后领你们去上官主席家。

林童和丈夫交流了一下眼色,立即说,就不麻烦你了,都忙,我们自己去就行了。

朋友脸上又是尴尬了,说,上官主席你们认识么?

林童笑着说,我们考虑了,决定搬一个和上官主席平级的领导出面。

朋友和段海潮握了手,说,那行那行,我的任务就算告一段落了。

朋友一走,林童才感慨地说了老先生的指点,说,差点把事儿办砸,几年和这人没联系,不知道人咋就变成了个这?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林童打电话问了一个朋友,也立即知道了这个给他们指路的所谓朋友已经混背了,年年就指望着中考高考的几个月时间骗钱花,朋友电话中说,咋了?让骗了?这是个招生托啊?成了骗子啦?林童也才苦笑着说,没有被骗,只当是借给了他几千块钱花了。

几天后,字儿裱好了,夫妇俩打听到了上官家的电话,先打了电话,说了送字儿的事儿,老先生立即说,欢迎欢迎,你们来吧。

在上官主席家里,老头看着字儿,显得极兴奋,远看近看地喜不自禁,说,你们和这位书法家是什么关系?

段海潮说,朋友,是朋友。说了他递上了名片。

上官老头看了名片,自言自语地说,老总?董事长?你们不是书法界的?那这幅字儿是买的了?花了多少钱?说实话,我把钱得付了。

林童就一再表示没花钱,本来是准备花钱买的,是老先生听了给上官主席写的字儿,就表示了坚决不收钱,还写了那落款的几个字。她说的很诚恳。

上官老头就问,你们有事儿求我,对吧?

林童就笑了,说,真有事儿求上官主席帮忙。

上官老头也笑了,说,今天我很高兴。这幅字儿,我是求了将近十年了。我在位的时候,求这四个字,就是他,一点面子没给我,给我的秘书写了张条子,写着,本人最近不写字。后来我听说这个人爱财如命,就让秘书拿了信封,我不搞特殊,我花钱买他的字儿。但他又让秘书给我带来了个条子,写着,本人实在不缺钱花,不敢笑纳。这个人,戏弄了我两次,但我还是挺佩服他的骨气。现在我在家赋闲了,他倒是把字送家里来了,好。说吧,你们的事儿我如果能帮忙,我也还一份情给他。

林童说了女儿的事儿。

上官老头听了,很慈善地笑笑,说,这事儿我还能帮上忙。说了立即写了张条子,老头也酷爱书法,是用毛笔和宣纸信笺写了,说,你们去找市教委的颜主任,这是我在位的时候提拔起来的干部。颜主任一准会给我这个面子。

林童接那个信封的时候,手有些抖,她没想到事儿办得如此顺利。

出了门,段海潮就感慨地说,看起来咱女儿上178中是没问题了。这一下就捅到了市教委。

第二天一上班,夫妇俩就去了市教委。但是,又遇到新问题,只见市教委的办公楼道里已经站满了人,这些人个个西装革履,有些女士也是穿着高雅,他们个个神态肃穆,也是个个显得焦虑不安,有些人拿着手机在打电话,他们穿过这一个个一片片三三两两的人群,走到了颜主任的办公室门前,门前贴了一张条子,上写:“自即日起,颜主任概不会客。如有要事,请在九月一号后来谈。”

夫妇俩这时傻眼了。九月一号是开学的日子。

林童的神态也立即显得焦虑了,她悄悄地问一个等候的人,说,颜主任去哪儿了?

那人神态漠然地说,不知道。现在可能谁也不知道。

8

段海潮和林童也和那帮等候的人群一样,他们等了一个多小时,发现这些人全是极有耐性,但随着时间一分一分地往后推移,两人的焦虑情绪就有些加重。

林童开始活动,她的活动能量是极大的。

段海潮急得在厕所里一根一根地抽着烟,教委的楼道里到处贴着不准抽烟。

不一会儿,林童就对丈夫使了个眼色,悄悄地说,门口值班室的小伙子不是个传达人员,我已经了解清楚了,他是颜主任的秘书。

林童这辈子总是在丈夫六神无主的时刻,她会悄没声地自己去开辟一块领域,她有这个本事。

两人就去了值班室,见里面坐着个挺文气的小伙子。

一帮家长们围着他在说悄悄话。

秘书爱理不理的样子,头一直昂着,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在翻看。

林童凑上去,找了个机会,背着那些家长们,把上官主席的信亮了一下,又紧着把信塞包里了。

那秘书的神态极为机灵,他看清了,悄悄地说,留下你的手机号,你立即离开,我会给你打电话。

林童写了个号码,递过去就走了。

两人出了教委,在外边等着,不一会儿,手机就响了。

林童接电话前说,这整个像是搞地下活动么。她接了电话,紧着报了她的身份,说,上官主席给颜主任写了条子,我们能不能见见颜主任,拜托了!

秘书说,你们等我的通知。

林童说,能不能快点呵,我们是在南方工作,来老家专程办女儿的事儿。

秘书显得不耐烦地说,颜主任就是两个肩膀架个头,我们这座城市是十六万中考生,牵动了数十万家长,现在起码有几万人要见他,他能见得过来么?等着吧。

林童还要进攻这个秘书,她说,喂喂,请问您的贵姓,能不能大家坐坐吃顿饭?

但电话已经挂了。

两人只好回家耐心地等着,等了三天,没一点动静。林童又着急,就打手机中存着的秘书电话号,但手机一直响着,没人接听。

等了八天,这夫妇俩等得已经快神经了,秘书终于来了电话,让他们去某某医院,早上九点半准时去,住院部一楼右边往左拐第一病室。进门时如果有人问,就说,来看望极品烟。再问,就说,提了极品茶。注意,一定要说这两句话,这是接头的暗号。

林童把几句话紧着写在了纸上,给丈夫说了。

这夫妇俩当时就觉得是一头雾水,见一个教委主任竟然订了接头暗号。这有些滑稽,但确是事实。

两人商量了一会儿,决定拿上极品烟和极品茶,匆匆地赶往这家医院。

在住院部的一楼,两人看着表,时间还差不多。但是,两人又愣住了。一楼右边是妇产科。颜主任在这里生孩子么?但信封上写着的名字是“颜卫国先生收”。

林童又打电话,秘书仍是不接。

一楼的左边是理疗室,她试着说了一下暗语,一个护士看着她,说,你有病?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她就硬着头皮进了妇产科,说了暗语,护士又问,她又答了,护士才指了指往左拐的一间病室。

夫妇俩就进了病室。颜主任真在这儿。这是一间挺大的病室,里面成了个办公室,一张病床,几张小桌子并成了一张特大的办公桌。桌上摆着两个手机一部电话。

颜主任是个近六十岁的官员,很威严地坐在办公桌后,招呼了他夫妇俩坐下,看着上官老头的信。看完了信,说,你们说说情况。

林童就说了女儿的情况,说了女儿想还读178中。

颜主任就直截了当地说,这事儿不好办。你们得先给这所学校的校长做通了工作,让他来找我说。这个校长是个犟熊,敢和区教育局长拍着桌子对骂。就这吧。

林童立即说,校长藏起来了,不知道他在哪儿呢?

颜主任翻着一个电话本,说,我知道他在哪儿。翻着,他就打了电话,说,我是教委的老颜,袁校长,你在哪儿?噢,知道了,我记一下,你说慢点。他记着地址,打完了电话,他把地址给了他们夫妇俩。

上面写着:歧山县某某乡某某村第几组。他们知道了,校长躲回了老家。

正说着话,外面有了声音传进来,是一个挺响亮也柔和的女声,说,我找教委的颜主任。

另一个严厉的女声就回答说,没有在这儿。到教委找去,我们是妇产科。

颜主任就把食指放在了嘴唇边上,让他们别出声。

他们听着外面的严厉女声把那个柔和的女声撵走了。

这之间颜主任的手机两部连着响,他只看号码不接。

片刻后,能感觉到外面的女人走远了,颜主任这才小声说,你们有车吧?

林童紧着说,有车。

颜主任说,你们去把袁校长接过来,在我这儿说事方便。他正有事儿求我给他批钱呢。最好今天晚上见面。我的日程排得太紧了。

段海潮说,好好,我们今天晚上一定把袁校长接来。

两人要告辞。

颜主任却拦住了他俩,说,甭急。你们的礼品我得检查一下。他翻着他们提来的大包小包,从里面就翻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里面装了一万元。他把那个信封一下扔在了门口,说,把它拣起来。

段海潮从来没遇到这种场面,他显得狼狈之极,他过去把信封拣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小意思么,颜主任你别发火。

颜主任就真发了火,说,有不少贪官进监狱,实际上你们这伙人也有责任,对不对?刑法应该规定把你们这伙人也关进去!我现在想做点事儿难不难?这么大一座城市,我有家不能回,有宾馆我不敢住,我没地方躲,我他妈住进了妇产科,你们说惨不惨呵?

段海潮就直说,对不起,对不起,颜主任请您原谅。

颜主任把礼品又挑了一下,留下了烟和茶,冷冷地说,其它的全提走。说着他的脸色温和了一些,说,你们应该打听一下我的口碑,我并不是个廉洁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官员,我抽腐败烟,喝腐败茶,我就这两样嗜好。你们可以走了。

两人往外走,颜主任又叫住他俩,搓着手指头说,给袁校长千万甭弄这个,这是个一辈子敬业的老同志。

两人紧着说,知道了。那是不敢塞红包的意思。

出来了,段海潮说他出了一身汗。

林童说她上衣已经湿透了。她说,我刚才想着事儿肯定是砸了,但还好,这老头人好着呐。

两人又开车跑了几百公里,把校长接了回来。

一路上校长沉着脸不说话。林童想尽了办法和校长套近乎,校长却说,这事儿办不成。我说你们二位,既然能搬动颜主任,就把段爽安排到别的省级重点高中也行么?省级重点高中分了几个档次,段爽的分数线完全可以上别的学校,甭为难我了求求你们了!

林童就低声下气地说,我女儿别的中学哪儿也不上,她和老师们同学们全有了感情,女儿这几天把我们夫妇俩已经折磨得要疯了,我们真是没办法。

校长却咬死了说,你女儿要是要月亮,你们当家长的是不是就得架天梯去摘月亮么?告诉你们,这事儿真的办不成。

路上,校长的手机又响了几次,他是戴上花镜认真地看着号码,全不接电话。

进了城,已经到了吃饭时间,他们执意要请校长吃顿饭,校长说,我只吃面条或者是酸汤水饺。

林童说,咱吃点海鲜吧?

校长却上来了犟劲儿,说,那我不饿,你们吃吧。

三人只好在路边的小摊子前吃了饺子。

到了颜主任那儿,已经是晚上了。

进了那病室,校长和颜主任笑着说,去年你在陕北住了一孔窑洞,今年成了妇产科了?

颜主任不笑,一脸威严,说,赶紧说事儿。半个小时后还有客人要来。

校长就说着学校的电教室,买的那批计算机全被淘汰了,准备更新计算机,需要五十万,学校自己解决了三十万,缺口还差二十万,颜主任无论如何得批了。

两人就这二十万的问题扯来扯去的,颜主任让学校自己解决。校长说行,我们自己解决,但教委能不能允许高中扩大一个班,算是收些借读生。颜主任当即就把路挡死了,说,借读班是挂羊头卖狗肉,是敛财的手段,哪个重点中学胆敢多收借读生,一旦查证落实了,就把重点学校的牌子立即摘了。两人就这么扯着,时间过去了差不多二十分钟了。

段海潮和林童全出了汗,他对她使了个眼神,出来了。

夫妇俩站在外面只说了几句话,段海潮说,这可能是给咱演戏,但也可能是人家在认真地谈工作。怎么办?我不敢再耗在这儿了,公司还有一河滩的事儿等我处理呐。

林童想着说,没机会了,二十万咱就出吧。

段海潮立即说,对,既然是家长们全体疯了,那就得有疯办法。

两人进去了。

颜主任和校长还在扯在二十万的问题,两人真没有演戏,是在谈着178中拖了近一年的电教室更新计算机问题。

段海潮插进去说,这样吧,我们出二十万,学校把我女儿收了,看这样行不行?

校长那会儿就一下瞪园了眼睛,半会儿才说,你们为女儿上学,敢花二十万?

段海潮说,对。这是我们对学校的一点心意。这钱我们花得心里踏实。

校长就看着颜主任说,呀,颜主任,这事儿得你定。

颜主任也看着他们夫妇俩,神态也是纳闷地问,你们想好了?

夫妇俩全说,想好了。

颜主任看着校长说,那就办吧。说着,他把上官老头的信拍在了校长跟前,说,袁校长,看看这封信,这是我的老上司,咱们省委副书记,现在是政协副主席的亲笔信,上官老先生对我有恩呐,我为啥当时就让他们夫妇俩把你拉来了呢,这事儿我不办不行么。

校长立即说,那你写条子,我来操作。

颜主任立即笑了,他的脸冷下来吓人,但笑起来也挺和蔼,他说,你看看,老袁你这人狡猾不狡猾?你得了二十万,还得我替你担责任。说了,颜主任就拿了笔,写了条子,问清了爽爽的全名,正儿八经地写道:“袁校长;关于段爽同学的入学问题,请178中诸位领导关照办理。”写了,落了自己的名字,还从包里拿出了私章,在条子上盖了章子。

校长拿了条子,展示给他夫妇俩看了,那条子用的是红色的钢笔水写的。校长说,准事了,开个玩笑呵,这就是“御批”了。段爽的入学问题拿着这条子在教委招生办和区教育局就是一路绿灯,再没人敢拦了。

时间刚好卡在了半个小时上,有了敲门声。

校长紧着把条子装了。

又进来了一对像段海潮夫妇俩一样的夫妇,他们脸色极为慌乱不安,神态也极狼狈,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这夫妇俩进门后就一直躬着腰,可怜巴巴地样子让人不敢正眼去看。

段海潮夫妇和袁校长就告辞了。

送校长回家的路上。校长的话突然就多了起来,他说,颜主任在招生前把我们重点高中的校长全集中到了郊区开会。点了一些问题,比如说腐败问题,比如说灰色收入问题,我们实际是很怯乎这个主任的。颜主任说骂人就真骂,他的作风是雷厉风行。但最后还是给我们打招呼说,我的条子你们得认,各位校长,订个只在这个范围内知情的规矩,我的条子用三种方式写,一是红色的条子盖我的私章,这条子上的事儿无论是谁必须办。甭给我喊叫困难,这是我颜卫国得罪不起的主儿;二是蓝色钢笔水,也盖我的章子,这事儿努力办,办不了就算了,我不会怪罪谁的;三是原珠笔或者是铅笔写的,不盖章子,这事儿你们态度上好一些,给点面子就行了,事儿可以不办,拖着,喊叫你们的困难。都给我记好呵。说了这规矩,我们校长全体都笑了。

夫妇俩又交流了一下眼色,他们算是领教了这次操作女儿上学的艰难。他们也真没想到这里面弯弯曲曲的道道这么多,这座城市岂止是家长们全体疯了,严酷地现实把校长和领导们也整治得全体神经了。

第二天和校长约好了去学校交钱,到了学校,校长的语气已经大变,再没有了犟劲儿,是一脸和蔼可亲的样子,单独把他们夫妇俩叫到了办公室,说,颜主任今天一早又打了电话,让你们只交三万算了。说你们这些老板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剩下的十七万颜主任说他会想办法让区教育局特批了。你们看,颜主任就是这么个冷脸热心肠的人。

夫妇俩心头一热,说,这行么?

校长说,颜主任说行就行。颜主任记着你们的一句话,说你们花了二十万心里踏实,但他心里不踏实了。这事儿要是让谁捅出去,那就是各报的头条新闻,大标题是:为子女上重点高中花二十万。这就炸窝了,搞不好这事儿还弄巧成拙了,还把孩子入学的事儿搞砸了。但是,你们对外要说,段爽是借读,你们交了借读费。我们实际操作会把段爽按正式生录取的。

夫妇俩紧着说,行,行。太谢谢校长了。

校长却悄悄地说,甭谢我,你们得好好谢谢颜主任,告诉你们一个小秘密,颜主任只收极品烟和极品茶。别的啥也甭送,送了也给你们扔出来了。

夫妇俩交流着神态,从内心里觉得这位袁校长也是可爱之极的干部。

夫妇俩从卡上给学校划过去了三万,觉得办好了一件大事儿。

回到家,告诉了女儿,爽爽高兴地跳了起来,叫来了欢欢,让小狗给爸爸妈妈作揖。欢欢就兴奋地作着揖。

爽爽问,老爸,老妈,你们用了什么招儿,能说说么?

林童说,没用什么招儿,只是确确实实感觉到了一条,这座城市的家长们全体疯了。

爽爽听了一怔,但接着就笑了,说,妈,你还是看了我的日记本。

林童也一怔,说,妈妈真的没看。

爽爽却是笑着跑回了房间,把日记本拿了出来,说,妈,我让你看。你必须看。

林童和丈夫对视一下,丈夫说,女儿要是让你看,你就看吧。

林童就看到了女儿的那段话――“黑色的六月还是如期而至,我就要迎接这个黑色的中考了,但我感觉我的心情好多了。这段时间妈妈爸爸再没给我压力。爸爸妈妈的这种影响让我的功课一下提高了许多呢。爸爸妈妈一下变了,我觉得我有个世上最好的妈妈,也有个世上最疼我的爸爸!”

看完了那段话,林童竟是感动地掉了泪,她一下抱住了女儿亲着,这母女俩全兴奋得哭了。

段海潮看着,说,哟,哟,煽情了?

林童把日记本推给了丈夫,仍是抱着女儿亲着。

段海潮看了那段话,也是感动的眼圈发红,说,女儿能给我们这样的评价,不容易呵。疯就疯吧,值。

爷爷奶奶看了爽爽的样子,也高兴地笑。

爽爽说,这段时间我的胃口特别好,又饿了。

林童说,走,我们全家不做饭了,出去吃。

开学了。

姚亚军进了亚洲大学,他在读着高中预科班。

赵大鹏进了烹饪学校,读着厨师中专班。

段爽进了178中,她一下感觉到了母校的亲切。

扬子路自然也进了他的母校。

学校门口挂着一条极大的横幅,上面印着一行大红字体,为:“热烈庆祝本校本年度高考录取上线率达到100%;一本录取率达到96%。”

学校里面的荣誉窗里贴着不少学生的照片,下面是文字说明,某某某被北大录取;某某某被清华录取;某某被复旦录取;某某被北二外录取,某某某某又被西安交大西大录取等等。

段爽也就心里有底儿了,只要读了母校的高中,上大学就是百分之百的把握了。

178中不愧是省级重点学校,本年度的高考,考生没有一个落榜的。

2003、7、西安、三稿

首发表于《北方文学》2003、9月号

国家文史哲权威刊物《新华文摘》2003、12月号全文转载,并于封面介绍。

发表后全国也有数家大报跟踪连载,如哈尔滨《生活报》等发行量几十万份的大报。

但是——全不付我稿费!

小说已收编在全国初三语文教科书(教师参考读物),但也不付我稿费!有些生气,但也无法要债!打过数次电话,因为没人理睬我。

而此小说同时被全国七八家教学刊物转载。仍是署我的名字,但仍是不付稿费!我已无法生气!只得偷着苦笑了?!

因为作家再不不是所谓的人类灵魂工程师了,是实实在在的文化难民。文学也早已被边缘化和格式化。

而作家的智慧和劳累只有转化为“特殊商品”的时候,她才有价值。

但小说起码在目前我们的国情下还不是“商品”,全国的作家只有大约十位能把自己的作品卖出去,甚至卖到天价。其他的人士只有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

而《北方文学》的一位副总编女士,我不想透露她的名字,她是个太为负责敬业的极好编辑,我们是好朋友也成了常通电话的铁哥们,但我俩还就是从来没见过面。她总是说老白,稿费就批下来了,我一定为你争取到欠款,但每次说到欠我的稿费我总是哈哈大笑,她也笑,但这家省级文学刊物欠我了大约七八部中篇小说的稿费,总是让上级领导批不下来稿费。我理解现在的纯文学刊物,也从来没有催要过我的稿费,我想发表了就成了。所以我也理解我自己,理解同行,理解作家们,大家实际和民工是一个待遇,如此而已。但民工是靠出卖体力生存;作家是靠一丁点微薄的稿费养家糊口,这样一比,作家不如民工了?因为民工可以讨薪把包工头痛揍一顿,而我只能苦笑而已。

小说现在怎么写呐?是否应该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所以,我很佩服平凹、忠实这些老友和前辈们。我知道这些老友们脱贫了,他们出卖的是影视改编权,对小说稿费压根不在乎。但是我也脱贫了,且早已脱贫,我只能以抢救自我的形式,以影视剧本养活我的小说创作及物价日益高涨起来的正常生存。

所以,我还是挤空写小说及散文及随笔。且再也不操心这一丁点儿破稿费破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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