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鹿为马,是一桩著名的历史事件,发生在秦朝末年。此事的记述有两个版本,一是陆贾的,一个是司马迁的。
陆贾在《新语•辨惑》记述:秦二世之时,赵高驾鹿而从行。王曰:“丞相何为驾鹿?”高曰:“马也。”王曰:“丞相误也,以鹿为马。”高曰:“陛下以臣言不然,愿问群臣。”臣半言鹿,半言马。当此之时秦王不能自信自而从邪臣之说。
司马迁在《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述:赵高欲为乱,恐群臣不听,乃先设验,持鹿献于二世,曰:“马也。”二世笑曰:“丞相误邪?谓鹿为马。”问左右,左右或默,或言“马”以阿顺赵高,或言“鹿”者。
不难看出,两个版本的场景与情节颇有差别,但中心事件指鹿为马是相同的。两个版本的描述都很生动,究竟哪个更接近事实,咱们也无法考证;不过,可以肯定指鹿为马已然发生。实际上,指鹿为马虽由赵高首创,却不是一次偶然或孤立的事件。古今中外,不知有多少人步其后尘,制造各种各样类似指鹿为马的事件,深刻地影响着人类的社会生活。只要类似的事件尚未消失,我们就有必要对此进行深入的反思。
在此,不妨先探讨一下指鹿为马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这个问题,主要是站在赵高的立场而思考。从赵高角度看,制造一次指鹿为马事件是非常必要的,也是其目的与动机所使然。司马迁指出:“赵高欲为乱,恐群臣不听。”赵高的为乱,就是“欲专秦权”,独断专行。当然,他的为乱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更不是盲目乱来,而是一步步得陇望蜀,有了足够的本钱和基础。秦始皇病死之后,赵高伙同李斯篡改诏书,逼死其长子扶苏,让胡亥(秦二世)即位。由于拥立有功,赵高得到秦二世的宠信和重用,地位和权势不断上升;整死对手李斯之后,他取而代之,成为大秦帝国的丞相。秦二世智商不高,只是一个菜鸟,对老奸巨滑的赵高言听计从。随着个人野心不断膨胀,赵高并不满足于做丞相,决意要做掌控皇权的无冕之王,必要时再黄袍加身。不过,赵高也心知肚明,他若凌驾皇帝之上,朝中大臣未必都买账。因此,有必要以指鹿为马做幌子,进行一次现场测验,看自己的粉丝有多少,支持率有多高。
从表面上看,指鹿为马明显颠倒黑白、是非不分,但对于赵高来说,此举倒可以辨别“是非”、区分“敌友”。在赵高眼里,凡是附和自己的说法认鹿为马的,即为“是”、即为“友”;凡是不赞同自己的说法认鹿为鹿的,即为“非”、即为“敌”;凡是保持沉默不表态的,处于中间地带,即为模棱两可的似是而非、似敌非敌、似友非友。根据测试结果,对不同人员采取不同的措施,拉拢一批,消除一批,打击一批;通过重新洗牌,壮大自己阵营的力量,提升自身的威望,这就是指鹿为马的重要性。
其次,探讨一下指鹿为马的可行性。鹿就是鹿,马就是马。对于心智健全的小孩来说,如果让他们学会识别鹿与马,便会习以为常。一旦遇见马,他们就会认作马;遇见了鹿,他们就会认作鹿;绝不会睁眼说瞎话,认马为鹿,或认鹿为马。一个连小孩都不能蒙混的问题,居然拿到成人当中做测试,是非表明赵高很弱智?不,答案是否定的。赵高这么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他精通权术,洞察人性。他心知肚明,成人世界与儿童世界有所不同,有些事情在儿童那里不可行,在成人这里却具有很大的可行性。
简而言之,指鹿为马的可行性至少基于三点:其一人都是政治动物,尤其是朝廷官员大都为政客,他们懂得从政关键是依附权势,哪个权势最大,就无条件地紧跟他,唯其马首是瞻,他说黑就是黑,他说白就是白,绝对盲从附和。名义上,秦二世为皇帝,赵高为丞相,其实前者只是傀儡,后者却更有权势。因此,赵高周围聚集了一批死党,他们绝对紧跟赵高,不分青红皂白,惟命是从;赵高指鹿为马,他们绝对认鹿为马;赵高指马为牛,他们绝对认马为牛。其二人倾向于趋利避害,尽管人们都有良知良能,根据常识或常理可以明辨是非、识别真伪,但是在利害攸关或生死攸关的时候,人们往往趋利避害,为此不惜违心行事,违背常识或常理。经过一场焚书坑儒运动的洗礼,士大夫大都见识了权力所产生的恐怖能量,儒生和文化在强权面前是那样苍白无力,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当赵高破例指鹿为马的时候,亲历者会看到他的笑脸下蕴藏着杀机,若不顺从附和他,势必遭受无情的打击。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他们只好违背良知和常识,无奈地随声附和,认鹿为马。其三弄假可以成真,依常人的思维逻辑看,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两者不能混淆或颠倒。但赵高不这样认为,只有足够的权势,就能藐视皇帝挑战常识,就能弄假成真混淆是非。不消说,对于趋炎附势的人来说,认鹿为马似乎自然而然,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对于趋利避害的来说,认鹿为马只是委曲求全,还有一些心理负担;最终结果一样,弄假成真,鹿马不分。还有两种人,他们都坚守良知和常理,并不认同指鹿为马,其中有人说出真相认鹿为鹿,有人保持沉默不置可否。对于后两种人来说,想要弄假成真,恐怕一定的难度。
不过,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赵高乃整人高手,修理后两种人,于他只是小菜一碟。前任丞相李斯、冯去疾可谓位高权重,能耐也很大,而赵高略施小技,玩一些阴招,就置两人于死地。史书并没有详细记载赵高如何修理后两种人,司马迁只简短写了“诸言鹿者以法”一句。也就是说,赵高将认鹿为鹿的第三种人全部法办处死,让他们永远闭上嘴巴。看到第三种人惨遭极刑,保持沉默的第四种人即便不被吓破胆,内心也会受到极大震撼。可以想见,如若赵高派人请他们去“喝茶”,在威逼利诱之下,多半会转变过来,认鹿为马;谁要是固执己见,不肯认鹿为马,就让他“躲猫猫”或“喝开水”死去吧。所以,经过修理之后,弄假成真完成成为可能。
陆贾的版本中只有两种人,一半言鹿,一半言马。实际情况绝不是简单的对开,司马迁的版本更接近真实,但到底有多少人言鹿,有多少人言马,有多少人沉默,只有赵高及其亲信心里清楚。不管怎样,经过这次指鹿为马之后,“群臣皆畏高”,再没有人敢对他说“不”。如果再搞一次指马为牛测验,肯定会出现一边倒的局面,赵高指马为牛,所有人都会认马为牛。然而,无情的历史却没有给他第二次机会,所以我们也只能如此猜想而已。赵高虽为整人高手,但缺乏治国才能,不能洞察局势,更不能掌握局势。当王朝遭到各路反抗力量打击而危在旦夕之际,赵高害怕秦二世发怒问罪,以生病为借口而不朝见,试图推卸责任。后来他使人逼死秦二世,立子婴为秦王。但是,子婴并不甘做傀儡,用计将赵高诛杀,并夷其三族。
从生物意义看,赵高的血脉已然断绝,后继无人。但是,他所发明的指鹿为马术,却不因为他的生命终结而失传。可以说,后世很多牛人自觉或不自觉地将指鹿为马术奉为法宝,并作为保留剧目在关键时刻演绎,上演了一幕幕五花八门而又万变不离其宗的戏剧。在官方史书里,在文人笔记里,类似指鹿为马的故事屡屡出现,真是令人目不暇接。不过,或许有人质疑,史书或笔记的记载未必可靠,还是眼见为实。作为当代人,尤其是上了年岁的人,应该亲历过类似指鹿为马的往事。比如说,大跃进年代,全国到处放“卫星”,湖北麻城制造亩产水稻36000斤的新闻,还居然登上《人民日报》头版头条;“文革”时期,许多老干部和知识分子被冠以“莫须有”罪名而挨整,刘少奇被划为叛徒、内奸、工贼,邓小平被划为死不肯改悔的走资派,张志新作为反革命被处以极刑。所有这些,与指鹿为马岂不异曲同工?!
说实话,指鹿为马虽为赵高首创,但并不是中国所特有的现象。在人类历史进程中,凡是处于极权专制时代,都出现过指鹿为马的现象。欧洲也曾有过黑暗的中世纪,宗教裁判所一度拥有生杀大权,以掌握终极真理自居,致力于镇压反封建、反教会的异端分子,反封建人士、进步思想家、科学家都是他们打出的对象,伽利略、哥白尼、布鲁诺、伏尔泰等人因为传播新知识、新思想而遭受迫害,中布鲁诺死于火刑。布鲁诺之所以被处死,就是由于他坚信哥白尼的“日心说”,而有悖于教会所信奉的“地心说”;历史证明,宗教裁判所以“指鹿为马”而定罪。经历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人文精神和科学精神照耀欧洲大陆,各国陆续走上民主宪政道路,逐渐摆脱了强权即真理的桎梏,指鹿为马再没有什么市场。但是,地球上仍有个别国家信奉强权即真理,无所顾忌地指鹿为马。最典型的当属朝鲜,这个国家名为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其实名不副实。所谓民主主义,就是人民拥有参与国事或对国事有自由发表意见的权利的主义,朝鲜人民拥有这样的民主权利么?所谓人民共和国,就是人民当家作主,一切权力由人民赋予;共和政治表现为,国家各级政权机关的领导人不是继承的,不是世袭的,而是通过自由公正的选举产生的;朝鲜什么时候举行过一次自由而公正的选举呢?准确地说,这个国家应该叫朝鲜金氏专制王国,打着“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标签,纯粹是指鹿为马,挂羊头卖猪肉。
综观中外历史,指鹿为马的发生机理无不源于权力。当权力主宰一切、拥有一切的时候,指鹿为马、翻云覆雨、颠倒黑白、混淆是非都能成为家常便饭,久而久之便习以为常,整个社会充斥着谎言与欺诈。在一个指鹿为马的国度或时代,人们不敢真实地生活,生活始终在别处,没有或很少有人敢于面对现实,敢于说真话,敢于坚持真理。这也是情势使然,因为当权者像赵高一样乐于将意志强加于人,喜欢别人盲目附和顺从,如果你竟然提出异议,必将招致残酷的打击,使你丧失自由和尊严,甚至丧失生命。经历了因言获罪、文字狱、整风批斗等形式的折腾,很多人不得不选择沉默或装聋作哑,以便明哲保身。与此同时,也有精明的人选择另一种生存策略,干脆将良心良知全然抛弃,死心塌地投向权力的怀抱,为权力歌功颂德,为权力涂脂抹粉,为权力摇旗呐喊,从而得以参与权力的盛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有权力撑腰壮胆,他们随心所欲无所顾忌,能够把“指鹿为马”办成铁案。
有一种流行说法,人生有三重境界:“其一,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其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其三,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意思是说,一个人的人生之初,是纯洁无瑕的,初识世界,一切都是新鲜的,眼睛看见什么就是什么,人家告诉他这是山,他就认识了山;告诉他这是水,他就认识了水。正如安徒生在《皇帝的新衣》里所描述的,成人看见皇帝一丝不挂,说他穿的是新衣;而孩子实话实说,说皇帝根本没穿衣服。这便是人生的第一重境界。随着年龄渐长,尤其是步入社会以后,他就发现这个社会与书本上所描述的迥然不同,生活中总是充满矛盾,很多事情似是而非,甚至是非混淆,颠倒黑白。进入这个阶段,人是激愤的,忧虑的,疑惑的,不再轻易地相信什么。看山不再是山,看水不再是水。这便是人生的第二重境界。不过,也有人终究恍然大悟,认识到世间人生的真相,进入心如明镜的第三重境界,即便眼前雾霭弥漫,却依然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实际上,人类社会大致也经历这三个阶段。第一,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上古时期,人类比较质朴纯真,即便是部落首领也类似于尧舜,虽然部落或群体之间也有争斗或厮杀,但人性却天真自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进入阶段社会,或者说出现家天下之后,统治者为了维护其专制统治,一方面用暴力应对,另一方面以谎言忽悠。最高统治者以天子自居,美其名曰“受命于天”、“君权神授”,实质上是吴思先生所揭示的暴力最强者说了算,谁的权势最大,谁就是王者。汉字“理”是“王”字旁,亦即与帝王沾边才是“理”,所有“理”都出自帝王,帝王号令或言语都是圣旨,都是最高法令,都是终极真理。所以,哪个权势最大哪个说了算。他说红就是红,说白就是白;他指鹿为马,你就得认鹿为马。如果你说他鹿是鹿马是马,对不起,你将遭到修理,弄不好性命难保。处于这个阶段,很多事情往往似是而非,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三,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随着科技发展与社会进步,人类进入民主宪政时代。进入这个阶段,一切权力属于人民。当权者只是作为代理人行使职权,其权力为人民所赋予,在阳光下运作,必须受到制约与监督。或者说,权力被关进制度的笼子里,不可以无法无天,不可以为所欲为,不可以指鹿为马。即使你指鹿为马,人家也未必附和,你也不能修理人家,因为每个人的自由和权利受法律保护,不能随意被侵犯;人们拥有信仰自由,拥有言论自由,拥有免于恐怖和匮乏的自由。没有奴役,没有恐吓,人们都可以真实而自由地生活,自由而全面地发展。这样,可以凭借良知和理性感知世界,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