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青主讲/台湾《资本论》研究会录音稿整理
编按:此篇文章是根据何青先生於2004年10月18日的「现代辩证法」《资本论》讲座演讲的录音整理。该讲座是由台湾《资本论》研究会主办,相关现代辩证法的讲座,还包括另一场主题为「价值形式辩证法」的讲座。何青先生在此系列讲座精辟分析马克思的辩证法,从《资本论》挖掘现代辩证法的宝藏,批判中共与苏联的黑格尔主义。何青先生对马克思辩证法与《资本论》的研究是相当深入,很有独到的见解,讲座的内容可说是闻所未闻完全新颖的东西,特此发表,以提昇对《资本论》研究的理论水平。
今天这个讲座的题目是「现代辩证法」,很少人听过「现代辩证法」这个名词,一般听到的是辩证法、唯物辩证法、唯心辩证法等名词,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今天这个讲座的内容是个完全新颖的东西。这个讲座是一系列的讲座的第一讲,下个讲座的题目是「形式辩证法」,内容会愈来愈细致、会进入细节的分析,今天讲座的内容是属於导言的性质。
要解释什麽是「现代辩证法」?那麽就要解释:
一、什麽是“辩证法”?
二、什麽是“现代”辩证法?
从马克思的着作中,我们可以发现马克思在重要的地方都不下定义,用各种方式来表达他的意思,分析、举实例或作批判的证明,这跟黑格尔的做法是一样的。他们认为定义的方式是不科学的,因为定义就是用一个很僵固的概念,把一个变动、变化中的事物或现象局限在一些范围之中,不仅无法描述事物的变化,反而使事物的变化在僵硬、僵固的论述中被扭曲,因此马克思是从不下定义的。恩格斯在《资本论》第三卷的序言中也有特别的提出这一点,他说:
「这是出自於他的误解,即认为马克思进行阐述的地方,就是马克思要下的定义,并认为人们可以到马克思的着作中去找一些不变的、现成的、永远适用的定义。但是,不言可喻,在事物及其互相关系不是被看作固定的东西,而是被看作可变的东西的时候,它们在思想上的反映、概念,会同样发生变化和变形;我们不能把它们限定在僵硬的定义中,而是要在它们的历史的或逻辑的形成过程来加以阐明。」
综观《资本论》三卷中,马克思从未下过任何一个定义。这是他很突出的地方。因此对於现代辩证法的意涵,我们也循着马克思的做法,不去下定义。
马克思现代辩证法 V.S. 黑格尔辩证法
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
「我的辩证方法,从根本上来说,不仅和黑格尔的辩证方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在黑格尔看来,思维过程,即他称为观念而甚至把它变成独立主体的思维过程,是现实事物的创造主,而现实事物只是思维过程中的外部表现。我的看法则相反,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
大家可能会很惊讶,原以为马克思是要解释其辩证方法,但实际上马克思却是在解释认识的方法。马克思与黑格尔所不同地方在於:黑格尔是从观念与抽象思维出发,从理念创造出现实与自然等等,马克思则相反。观念是外面的物质反映到我们的脑中,经由头脑改造而成的。马克思在此处谈认识的过程,而不是辩证法的过程或方法论,马克思是不是把两者搞混了?不是。
马克思在第二版跋:
「辩证法在黑格尔手中神秘化了,但这绝不妨碍他第一个全面地有意识地叙述了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在他那里,辩证法是倒立着的。必须把它倒过来,以便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
这一段话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辩证法在黑格尔手中神秘化了,这是什麽意思?中共与苏联在关於辩证法的着作中,对於这一点并没有好好解释,事实上中共与苏联关於马克思辩证法的看法都没有好好解释,而且有很多解释都是错的。他们用黑格尔的辩证法来解释辩证法,尤其是拿来解释马克思的辩证法,这恰好就是马克思所说的颠倒的东西。第二,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究竟是指什麽?是否只是把唯心的语言转化成唯物的语言?把心说成物,或是把思维内在的东西说成是外在、外化,这样说就是颠倒过来,就没有神秘性?其实并不是语言上的转换,颠倒过来之後,唯心就会变成唯物。事实上,唯心与唯物的说法是有问题的。
「唯物辩证法」这个名词是普列汉诺夫提出来的,马克思与恩格斯在谈到辩证法时并没有加上唯心或唯物,他们认为辩证法一定是唯物的,而且唯物主义一定是辩证的,在这种意义下加上唯心和唯物只会让辩证法的意义更混乱,好像有唯心辩证法与唯物辩证法,似乎真的有唯心与唯物两种一刀两断、截然不同的两个方法论。这表示多年来大家对马克思的辩证法并不清楚,观诸中文各种马克思主义或《资本论》的着作中,中国、日本或苏联在这部分有许多解释是我所不同意的,因为很多解释都是错的。
因此,我用「现代辩证法」这个名词作为一个开始,提出马克思的辩证法原来的真意,指出是在那里被扭曲了。
认识论、方法论、世界观
所谓「辩证法」,马克思在第二版跋有一段很恰当但不是在下定义的解释:「辩证法,在其合理形态上,引起资产阶级及其夸夸其谈的代言人的恼怒与恐怖,因为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及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
马克思在此并未对辩证法下定义,却指出了辩证法最重要的几个特徵。也就是对现存事物的否定与理解,现存事物必定有生有死到灭亡,既成的形式都是在不断的运动中,而且是从暂时性去理解它,与其相反的,也就是永恒不灭的。马克思虽然不对辩证法下定义,但已经指出其核心意义了。辩证法是对现存事物的否定,是运动的、变化的、有生有灭的。
恩格斯在《反杜林论》的着作中,提出了现代唯物主义这个名词,在解释法国的机械唯物论,以及对黑格尔的哲学作了一些描述之後,将马克思的观点提了出来。他说:
「现代唯物主义把历史看作人类的发展过程,而它的任务就在於发现这个过程的运动规律。无论在十八世纪的法国人那里,还是在黑格尔那里,占统治地位的自然观都认为,自然界是一个沿着狭小的圆圈循环运动的、永远不变的整体,牛顿所说的永恒的天体和林耐所说的不变的有机物种也包含在其中。同这种自然观相反,现代唯物主义概括了自然科学的新近的进步,从这些进步看来,自然界同样也有自己的时间上的历史,天体和在适宜条件下生存在天体上的有机物种一样是有生有灭的;至於循环,即使能够存在,其规模也要大的无比。在这两种情况下,现代唯物主义本质上都是辩证的,而且不再需要任何凌驾於其他科学之上的哲学了。」
里面提出了现代唯物主义与黑格尔看法不同的地方。虽然黑格尔第一个提出自然界是一个变化的过程,他难免还是掉进过去的循环观,认为事物都是在一个正反合的圆圈里运转。但是循环「使能够存在,其规模也要大的无比」的情况下发生,并且会一再地创造出新的东西来,生的东西会死,存在的东西会消灭,恩格斯将这样的世界观称为现代唯物主义。在这个意义下,我用现代这两个字。换句话说,他用现代唯物主义的地方,就是在讲它的认识过程,它本质上都是辩证的。马克思在讲「我的辩证方法」,他的解释也是认识过程。两个讲的是一样的东西。马克思的辩证方法,也就是他的认识论。你怎麽样认识这个世界,那就决定了你的方法,也就是你用什麽样的方法来了解这个世界。你用什麽样的方法了解这个世界,就变成你对整个世界宇宙的观点,即世界观。这三个东西,即认识论、方法论以及世界观,看起来是三个名词,好像是指不同的层面,但讲的都是一回事。马克思是第一个从认识方面引出辩证的过程,列宁讲的很清楚,不需要用到三个名词,三个名词是同一的,只要一个名词就够了。
我是沿着恩格斯所说的现代唯物主义的意义下来谈现代辩证法,恩格斯的着重点在於唯物主义的认识论及其哲学,而我的着重点则是辩证法。我的现代辩证法一方面是新用,但完全不是新的意思,它是和现代唯物主义是同义的。
《资本论》交换价值的分析──不是先验的架构
在《资本论》里,马克思一开始讲的是一个整体,「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财富形式」当作是一个整体,而这个整体细胞形式以及元素形式就是商品。商品是什麽?商品是一个客观存在的物,从物里面去导出物的性质,这个物的性质就是从物的物理、化学的各种性质去导出可以满足人的特殊需要的特性,亦即物的使用价值。「使用价值」是当时的习惯用语,古典政治经济学已经用「使用价值」来指物的各种性质和自然性质,因此马克思也沿用这个名词。但是马克思在讲商品的使用价值时,当然与古典政治经济学完全不同。马克思讲的使用价值,是作为交换价值的物质承担者。马克思所说的社会,就是一个成熟的资本主义社会,他是从资本主义已经成熟的时期切入,作为一个整体来考虑。这样的一个观点,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他所讲的是这个时期的交换价值,交换价值一定要有其物质承担者,也就是使用价值。假如可以不要有物质承担者最好,但是一定要有物质承担者才能进行交换,因此很多事情是由物来决定,而不是由交换价值来决定。成熟时期的资本主义社会的交换价值的价值形式是货币,货币以它各种派生的形式已经发展出各种东西,包括各国的纸币,如美金、日圆等等货币符号,显示出资本主义社会的交换价值这个价值形式是不能单独成立的,必须要有其物质承担者。
在《资本论》中,分析商品是从它的物的性质,从它的自然属性开始分析,因此每个物为了满足人的需要,都有它的使用价值。但使用价值与使用价值要互相交换,却不是那麽容易。我们总认为,两个物所包含的两个使用价值要互相交换是没有问题,是理所当然的,这是因为价值形式已经发展成熟了,而交换价值已演变到了完满的程度,就是货币形式。我们有很多东西可以折换为货币,它的单位、性质以及它衡量的标准,都可以透过第三者表示出来。两个不同的使用价值如何交换?要交换必须要有两个条件,两千多年前亚里斯多德便已经看到这一点,一间房屋与五张床要交换,第一个要同质,要有同样的性质,不同的性质无法交换,第二个是要能通约。两个使用价值一定要有个共同的东西可以通约,亚里斯多德找不到共同的东西可以通约,他认为交换是不可能的,马克思批评他没有价值的概念,他假如有价值的概念就会了解有这麽一个共同的东西,同质且可以通约,可以找到共同的单位来进行交换。亚里斯多德看到这一点,但他自己找不到这个东西,因此他的结论就是交换是不可能的。我们知道劳动产品交换在亚里斯多德当代之前与之後的时代都一直在进行,但是,亚里斯多德从理智上来考虑认为交换是不可能的。
马克思提到,像我们今天在用的,在交换过程中有一个价值的观念,价值的观念事实上是从一个商品的使用价值与另一个商品的使用价值互相交换,两个不同的使用价值互相交换如何可能,就是要找到一个共同的价值形式,这价值形式就是一般说的交换价值,但交换价值只是一个价值形式,可能是以另一个商品作为等价物,或者是以货币作为等价物。货币的观念以及它的历史的发展,假如到一些货币博物馆,我们可以看到人类以各式各样的东西来当货币,像是贝壳、椰子以及谷物,这种发展是非常令人惊讶的。不同时代的交换价值、价值形式是不一样的。一直发展到货币形式,这是一步步发展出来的,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货币。货币要变成交换价值,首先必须要成为商品,货币要变成商品;第二个是能在交换中变成既是使用价值又是交换价值,有这麽一个特色。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要统一起来,这就是货币发展的过程,也就是价值形式发展的过程。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如何在货币身上统一起来?必须要透过共同的东西,也就是人类的劳动在其中。而且它有使用价值,如黄金。黄金一开始也只是商品,慢慢经过一步步的交换,黄金的特殊性质,容易切割成小块,或是熔解成一块,由於这些特殊性质使黄金被「排挤」(马克思用语)出来,变成一个很特殊的一般等价物,这才使黄金变成货币。马克思曾经说过古典政治经济学了解货币是商品,但是他们搞不清楚商品是货币。因为他们不了解价值形式的发展。
马克思谈到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的时候,并不是说交换价值是使用价值的对立面,应用辩证法的对立统一、一分为二,因此就产生交换价值;因为有使用价值,所以有交换价值,马克思从来没有应用对立统一、量变到质变或是否定的否定这些规律。在《反杜林论》中,恩格斯指出杜林及其他人常常认为,马克思是用这些辩证法的规律,来推论他所要的结果,恩格斯反驳了这种观点。事实上,马克思并没有把辩证法看作是一个先验的架构。
辩证法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
在这一点上,我们要进一步解释辩证法的规律与范畴。在很多讨论辩证法的书中,通常都用了恩格斯在《反杜林论》跟《自然辩证法》所提出来的三大规律,第一是对立统一律,第二是量变到质变,或是质量互变,第三是否定的否定,这三大规律被认为是辩证法的规律。将它们视为规律,就好像把它们戴上官方的帽子一样,因此有一种特权--我讲的话都是对的,我讲的话就是法律,我讲的话大家都要遵守。马克思的辩证法是对任何事物都加以否定,并且从来不尊重权威,又如何会去尊重辩证法的规律?辩证法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的,不但不守任何东西,更是革命的。如果辩证法什麽规律都不遵守,怎麽会去遵守三大规律?马克思的辩证法没有三大规律、四大规律。在中国以及苏联,开始时是先接受恩格斯的三大规律,到了史达林又加了一条规律:所有的事物都互相关联。规律越来越多,甚至於中国有很多的书都加上很多规律,像是高潮低潮的规律、波浪式的规律等等各式各样的规律,似乎加上规律这个名词就像当了官一样了不起,这种观念完全错误。马克思的辩证法严格来说什麽规律都没有,它是革命且批判的。
当年恩格斯在整理辩证法的过程中,作为一个初创者,订了三个规律有方便人学习的好处。到了列宁时期,下了很大的功夫研究黑格尔的辩证法以及事物变化的辩证法,他说辩证法真正的实质与核心,就是对立统一,或是矛盾统一。这种说法似乎抓到了些什麽,但并没有讲清楚。後来毛泽东曾经说三大规律是可以化约成一条规律,所谓量变到质变,量与质这两种范畴的互变,完全可以用对立统一律,加上这两个范畴,量与质的变化、互相转化,来说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同样的,否定的否定,是肯定与否定这对范畴,也是对立统一、矛盾互相转化的过程。至於史达林的第四规律:所有的事物都互相关联,假如了解对立统一律,任何事物都会向它的对立面转化,这一点构成所有事物都可以互相联系起来,因此不管是三大规律或是史达林的四大规律,都可以化约为一个规律,就是对立统一律。
黑格尔辩证法颠倒、神秘的真正涵义
但是毛泽东则将规律过分简化了,他借用中国明朝方以智在一本书《东西均》中提到的一分为二,或是合二为一,把辩证法的规律简化到一分为二的说法,这种说法是有问题的,他把原来马克思所说的唯物主义的认识论抽掉了。一分为二的二并没有说哪一个是先,哪一个是後,没有主次先後,而变成一种相对论的观点。这种说法完全忽略掉真正的马克思辩证法的精神。马克思的辩证法与黑格尔的辩证法在方法上截然不同,而且是相反的。在抽象过程中,从具体到抽象,是具体的现实包含抽象的观念,还是抽象的观念包含具体的现实?具体现实包含抽象观念很容易理解,我们可以抽离、舍象,得到一个不同层次的抽象。这种抽象法的过程可以把抽象的东西与具体的东西分清楚谁具有谁、谁包含谁、谁有谁的性质。具体的东西包含有抽象东西的性质,这可以知道是从具体的东西分析出来的。
但反过来说,抽象的东西包含有具体东西的性质,这就变得很神秘。
比如说,人有各种性格,但总的来说,总有那麽一个普遍的、抽象的人性,如果再把人性进一步抽象化,就变成神性。假如说人性包含有神性的话,这也不是什麽了不起或神秘的说法。但假如说神性包含有人性,这就有神秘性了。许多基督教的教义就是在解释这个问题,神这个抽象的观念本来是从人抽象出来的,回到个人的人性上,是要透过祂的儿子耶稣基督,耶稣基督就有人性,祂所包含的人性是要从儿子身上才能看到,因此人是神创造的,整个来说神性已经包含人性,而不是人性包含神性,这下就神秘了。费尔巴哈在《关於基督教的本质》这本书中,便指出这一点。他认为这是颠倒的想法,而马克思也是从这里得到启示,所以马克思也知道费尔巴哈有看到黑格尔的问题。因此马克思说黑格尔的辩证法是颠倒的,是有这样的涵义,是谁包含有谁的性质被黑格尔反过来,而不是头上脚下被颠倒过来的意思。例如森林和树木,树木里面有森林的性质,这可以了解。很多的树木集合起来,其共同点就是森林。但森林具有树木的性质就变的很神秘,森林之神就变出来了,这种认识就是颠倒过来。一样的,今天谈辩证法必须重视这一点,马克思说黑格尔的方法是颠倒的,要把它导正过来,导正过来的意思并不是找到它的头然後把它翻过来,就是叫颠倒过来。或是把唯物或唯心的语言对调一下,就是颠倒过来,这常常是中国与苏联一系列对马克思方法的误解。在了解马克思的辩证法,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观念,一定要把它导正过来。换句话说,是从具体产生抽象。因此没有所谓随时去找谁是主、谁是次的问题,不像毛那样一分为二,然後再去找主次,而是有一个主,否则就是颠倒。
从马克思在《资本论》所讲的方法中,有颠倒与不颠倒的辩证法。在内容与形式、表象与实质、现象与本质、普遍与特殊、一般与个别等这些范畴,是谁包含谁、谁有谁的性质呢?是一般含有个别的性质?还是个别含有一般的性质?当然是後者。我们所看到的都只是个别,哪有会看到一般。但是我们常听到的是一般包含个别,或是一般含有个别的性质,这是黑格尔主义颠倒的想法。普遍与特殊也是如此,共性与普遍是包含在殊性与特殊之中,而不是反过来。反过来的话便看不到殊性。在毛的《矛盾论》中,有特别去解释矛盾的特殊性和矛盾的普遍性,但是在普遍与提高的问题上,为了普遍,把这一点忘记了,只顾及到矛盾的普遍性。所以他说的一分为二,严格来说是黑格尔主义的看法,而不是马克思的辩证法。直到今天苏联、中国和日本还受黑格尔主义的影响,尤其是日本深受影响,甚至在欧洲,对这一点的解释都是错的。
三大规律化约为对立统一律
毛泽东把三大规律化约为对立统一律,这是很有贡献的,但是他过分把它变成一分为二的问题。例如,他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提到普及与提高的问题,是哪一个为主?哪一个为次?但是这种说法是有问题的。到底是普及含有提高的性质?还是提高含有普及的性质?提及普及的一方面不能舍去提高那一面,一分为二的说法使得黑格尔主义的问题不但没有解决,反而更加严重。
只有一条对立统一律,其他的规律都可以当做范畴。有很多对立的范畴,例如抽象和具体、形式与内容、表象与实质、现象与本质、正与反、一般与个别、普遍与特殊、质与量、肯定与否定、因与果等。
在过去,佛家认为因果律是解释事物变化唯一的规律,但现在这个因果律已经很难站得住脚。科学的进步,使我们了解事物之间的联系可以用很多方式来解释,而且更有解释力。例如统计或概然律等等,都不是因果律可以解释的,有很多事物没有因果关系,一用统计的方法统计出来,就可以发现事物之间有关系。统计的数目字用因果关系时常解释不清楚,例如,从统计中知道阿斯匹灵有减少血管阻塞的效果,这只是统计的结果,没有科学证据或是临床实验,来证明它是如何减少心脏病。我们知道阿斯匹灵有疏通血管的作用,但心脏病有很多种原因,血管阻塞也有很多种原因,像是钙质或是水分太多也有可能造成阻塞的现象,因此不能简单的说哪个是因哪个是果。佛家就是用因果律这种简单的循环来解释,使得它的理论不得不想尽办法逃出因果关系。因此不同的佛家哲学常常宣称它们可以解决因果关系的困境,例如来生、因缘果报。来生的说法有一些问题,因为没有那麽多的灵魂可以再生产,很多看似简单的理论实际上是站不住脚的。 如何解开单纯的循环过程,有所谓涅盘的说法。假如达到涅盘或是成佛的境界,便可以不受业力所限制,这些说法成为佛家很重要的教义。
以自由与必然来说,必然的王国会走向自由的王国。意思是假如了解客观必然的规律,便可以自由的运用这个规律而不会受到这个规律的限制。假如没有遵照客观的规律,便会碍手碍脚,碰得头破血流。「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历史与逻辑的次序
事物之间有些对立的关系,在过去都被认为是范畴,辩证法中的基本范畴。像肯定与否定,黑格尔认为事物是由肯定向否定转化,否定又会向否定转化,因此得到一个扬弃。英文是Sublation,德文是Aufheben,中文也有翻译为奥扶贺定,有否定、破坏与升起的意思,翻译成扬弃是很适当的。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序言曾经提到,有时候会耍弄黑格尔的名词,他有些地方用括号表示出来的名词,像‘价值形式’,这是马克思偶尔在耍弄黑格尔的名词,包括量变到质变、否定的否定以及异化等等。马克思虽然用黑格尔的名词,但意思完全不一样。黑格尔认为扬弃有两个阶段,第一个否定是抽象的阶段,是观念中的否定,再进入第二个阶段,即自然或现实。但马克思在用扬弃时并不是从抽象到具体,或是从观念到现实(自然),而是可以从自然到自然;用否定的否定时,其两个阶段也没有从抽象到具体这个观念。对黑格尔来说这种用法是很自然的,像是历史与逻辑次序的关系。这种关系在很多中文书中都讲不清楚。对黑格尔来说,逻辑与历史统一以及次序一致的问题是很自然的,因为他是从理念出发,从理念到现实,是存在於思维里的过程,因此历史与逻辑两者合一是很自然的。在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与《逻辑学》中,谈到否定的否定,或是历史与逻辑的次序统一不统一的问题,他认为是统一。他的观念里,从理念到自然到现实的发展,是认识的过程,也是客观世界发展的过程,因此历史与逻辑的统一是很自然的。因为思维里的东西与客观世界是一致的,不一致的话,也是由思维发展出客观与现实的东西。
但马克思不认为如此,他不认为客观存在东西是从思维里的概念产生出来的。马克思的观念跟黑格尔相反,而是外界的东西反映到我们的脑袋里,在脑里经过物质的变化才产生概念。逻辑是思维的东西,历史是自然存在的东西,思维的东西与自然的存在物会不会一致,这正是马克思的认识论所要印证的。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谈到这个问题时,用了一个英文 depends,视情况而定。 当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发展资本与地租的理论时,在资本主义的发展过程中,资本的出现就像太阳出现一样,掩盖了所有的光,所有的事物在阳光照射下都看不见了,资本也是如此。资本出现之後,所有其他的范畴都要透过资本来解释。从历史的发展来看,地租是在资本产生之前出现的。资本产生的条件,首先货币必须可以自我增殖,并且买到劳动力。可是地租是在资本出现之前就存在的,包括实物地租、劳役地租等各式各样的地租,这都是存在的事实,而且是自然的事实。地租在历史的次序上应该排在资本的前面。可是从逻辑的发展来看,必须透过资本来解释地租。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是透过资本来解释地租,地租变成由资本抽取出来的一部分额外利润,是实业资本家所获取的剩余价值中的额外利润。在逻辑的次序上,地租是在资本之後。从资本与地租这两个范畴来看,不一定是历史与逻辑的统一或次序一致。不仅如此,马克思在《资本论》的许多章节中,常常不把逻辑与历史视为一致,而是按照资本主义发展成熟的社会形态来安排他的范畴与范畴之间的关系,在这样的安排之下,常常出现历史与逻辑不一致的现象。原始资本积累也是如此,原始资本积累在历史的发展中是最早发生的,就是劳动者与其生产工具分离的过程,在资本主义发生的过程中是首先发生的事。但是在《资本论》第一卷的直接生产过程中却是摆在最後第二十四与第二十五章来谈,在资本积累之後才来谈,整个问题是在资本主义发展的过程中去安排逻辑的范畴,原始资本积累的出现便不是按照历史的过程来安排的。因此在研究《资本论》的章节时,千万不要受黑格尔逻辑与历史统一的观点的影响,像卢森贝或是中共许多研究政治经济学的书中,常常把这些问题都解释错了。
规律与范畴
有许多范畴,其中一个是对立统一律,其他均是范畴。这里的每一个范畴都可以变成规律,好像说了就算。如果有人宣称有一百个规律,可不可以?这样就流於繁杂,规律一多变会产生很严重的问题,也就是二律背反。一个规律推论出一个结果,另一个规律推论出另一个结果,两个结果正好相反,这个时候要怎麽办?例如,人民公社是从各种集体的生产关系慢慢转变来的,从生产工具变成集体所有,再变成人民公社所有,是一个集体的扩大,这是合乎对立面互相转化的规律。如果用否定的否定的规律来解释,则人民公社是对高级社的一种否定,如果高级社很好,为什麽要变成人民公社?这样便推出不同的结果。用量变到质变的规律来解释,人民公社一开始在量上也是很少的,是经过很多干部的强硬推行下,各地方的高级社在一夕之间全部变成人民公社。由於党决定要这样做,各地方的书记在隔夜之间随即改成人民公社,後来便发生很多问题。由於条件不够,很多人便受到辩证法的惩罚,许多人民公社因此垮掉或进行重整,由此可以推论出这样的否定是不成熟的否定。如此一来,对立统一律与否定的否定的规律各有各的道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後只好比谁的权力大、谁的政治力量大,这样的结果导致辩证法成为马後炮,成为掩饰各种错误做法的藉口。这样的辩证法不是马克思的辩证法。马克思的辩证法不是黑格尔那种先验的辩证法,既不是先验的架构同时也不是马後炮,成为事物发生之後用来掩盖或当作藉口的措辞。这种辩证法没有说明力与分析力,没有马克思现代辩证法所展现的力量。
一般是存於个别、偶於个别之中,普遍是存於特殊之中,因为我们所看到的都是特殊和个别,我们是看不到一般。如果认为个别是从一般产生出来的,个别的性质存在於一般中,特殊存在於普遍中,这就变的很神秘,似乎有这麽一个普遍的东西,各种特殊个别的事物是由这个普遍的东西所产生出来。柏拉图就是如此的看法。他把普遍与一般圆满化,用一个很圆满的观念或理念来解释。这个理念是预先存在,我们所看到的各种现实世俗的东西是从这个理念中流露出来的。不圆满的现实是从圆满的理念流露出来的,现实的性质是包含在普遍之中。这是马克思与黑格尔主义不同的地方,在许多中文或英文谈论辩证法的书中常把这点搞错,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因为黑格尔主义与非黑格尔主义的分界线就在此。
否定的否定规律也可以用否定与肯定这两个范畴,透过对立统一律引申出来。简单与复杂、内与外、新与旧、整体与部分、有序与无序、有限与无限,以及科学定律中能量守恒与不守恒,还有很多的范畴,这些都是对立的观念。事实上杨振宁对於能量守恒与不守恒的观念是受到辩证法的影响。但是我们不能把所有的范畴都变成规律。范畴是什麽意思?范畴就是概念,概念是由客观存在反映到我们的脑子里,经过物质的改造才变成概念。概念在一个整体或系统之中发展出来,放在一个适当的位置,被此有内在的联系,就变成范畴。比如说,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最发达的一个整体,把客观的对象商品放在其中,商品就成为《资本论》一个基本的范畴。因此商品并不是那麽神秘的东西,它只不过是在一个整体或系统中的概念。马克思的范畴与黑格尔的范畴正好相反。黑格尔可以从理念出发,不需要客观存在,但马克思则一定要客观存在才能产生出概念,商品这个范畴首先是客观存在。劳动这个概念亦然。劳动不只是一个概念,而且可以成为在整个《资本论》分析中的一个范畴。可是劳动这个概念是从客观存在而来,我们知道劳动有具体劳动与抽象劳动,这是什麽意思?纺织、裁缝是具体劳动,各有不同形式的具体劳动。因为有具体劳动,由於是对立统一,於是就理所当然会有抽象劳动?这是中共教科书很喜欢用的说法,说这是辩证法的应用。但这个辩证法是谁的辩证法?这可要问清楚。有具体劳动,就会有一个抽象劳动变成它的对立面,这就是把劳动看成是一个概念,因此从概念推概念,可以从它推演出对立面的概念,这种概念的辩证法不是马克思的辩证法。佛家有一些辩证法的观点,很多都是概念的辩证法,像龙树就是。
黑格尔主义──统治阶级的最爱
把劳动分成具体劳动与抽象劳动,再以此推论具体劳动产生使用价值,抽象劳动产生价值,似乎言之成理。但具体劳动与抽象劳动是如何从劳动中分化来的?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劳动的产品产生分化,产生自我矛盾的性质的分化。进一步分析。为何劳动的产品会产生自我分化?是因为它变成商品。商品具有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的二重性,商品的二重性才是导致劳动产品二重化的原因,并且是劳动分成具体劳动与抽象劳动的原因,而不是反过来说,具体劳动产生使用价值,抽象劳动产生交换价值,这是概念辩证法,是中共常常拿来用的,这是完全错误的解释法。我们今天讲的是马克思的《资本论》而不是中共讲的《资本论》。更早之前苏联也是这样解释的,我们读过 I. I. Rubin关於价值理论的论文集《Essays on Marx’s Theory of Value》,里面的确有很浓厚的黑格尔主义色彩。黑格尔主义解释不通的地方便用经验论来解释,这是他的方式。之後遭到卢森塔尔(Rosenthal)的批判,苏共也对他进行批判。但是卢森塔尔与苏共并没有跳脱出黑格尔主义的思考,犯了与 I. I. Rubin一样的毛病,也就是采取了唯心论的立场。
为什麽中共也会犯这样的错误?看过「延安颂」与「长征」连续剧就知道,当初李德三人集团可以不看现实发展的情况就决定战争的路线,後来到处吃亏,但即使这样他们还是不改。最後只好采取毛泽东的路线,合乎当初实际力量对比的情况,提出抗日的主张,才终於走出一条路,使红军起死回生。这之中隐含了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立场问题。这中间到底发生什麽问题,使得中共在解释马克思的观点时,很容易变成唯心论与黑格尔主义?也许是,带了官帽子,中共拿到政权之後成为统治者,因此很多东西便以粗暴的方式来解释。黑格尔主义与唯心主义的观点很受统治阶级的欢迎,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有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而是这样的意识形态只有在统治阶级那里生存、扩大,才得以巩固下来。因此在统治阶级的奖惩系统中,便很自然地会去奖励有利於统治阶级的一套哲学。这就是唯心主义,而黑格尔主义正是最容易被统治阶级接受的思想。我们可以看到中共在研究马克思理论的书中,常常用黑格尔主义来解释,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批判黑格尔主义来发展现代辩证法
如何进一步去了解现代辩证法,是要根据马克思的几个道理一步步去研究。并不是共性、普遍、一般与抽象的东西含有殊性、特殊、个别与具体的东西,而是反过来,特殊、个别、具体的东西含有共性、普遍、一般与抽象的东西。马克思写过一封信给恩格斯,提到他想用三到五张稿纸把辩证法写下来,恩格斯并没有找到这些东西,是很可惜的事情。但有另一个解释是马克思根本没有写出来,所以没有写是因为後来那样做是对的。辩证法只能存在於具体的分析之中,例如对政治经济学的分析以及对各科学部门的分析,现代辩证法只能存在於特殊的辩证法之中。如果把它抽离出来,将它变成一个抽象的规律与范畴,造成一套系统,称为系统辩证法,中国或外国很流行系统辩证法,这个做法与马克思的做法不是一致的。因此更有可能是马克思根本没有单独写一套辩证法,他唯一能够呈现其辩证法与方法论的方式,就是列宁所说的留下「《资本论》的逻辑」。在这种情况下,将来现代辩证法的发展可能不是在整理几大规律,再去抽象的推演或应用,但辩证法如何应用?如果不是从具体推出来的抽象,又怎麽能够从抽象应用到具体?假如不是从特殊去得出来的普遍,怎麽能把普遍应用到特殊?如果不是从个别引发出来对一般的了解,怎麽够有一般的东西应用到个别?这是最可怕的一个做法。我们今天学辩证法就是为了要应用到各个科学去,了解社会科学与社会现实。重点是辩证法并不在於应用,而只是使我们了解整个分析的过程,一定要从存在到本质,从个别到一般,从特殊到普遍,才是马克思所谓的导正过来的辩证法,而不是黑格尔的辩证法。我们在发展这一门科学的过程,一定要注意不要让黑格尔主义从後门跑进来,也就是要批判黑格尔主义来发展辩证法,这是第一点。第二点,不要让经验主义代替辩证法,经验主义只是唯心主义的另一种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