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涌豪:文学的当代意义与价值

——在复旦太平洋金融学院的讲演(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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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涌豪  

文学的意义与价值要真正得到实现,端赖读者的参与和确认。建议大家多看一些经典,并且不是简编本、图说本,少看那种过把瘾就完的注水文学,并不再满足于“浅阅读”带来的轻松体验。追踪流行在年轻人而言虽可理解,但我不能不说,任何对流行的追逐都是缺乏主见和定力的表现。它的意义在传播中或许会被无限放大,但终将被时间遗忘。这种遗忘,大家一定经历过。人生处处是选择,选择文学比选择职业要容易得多,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困难得多。

或许大家会以为,今天谈这个话题缺少针对性,因为文学正以异常活跃的姿态进入到人们的生活,这本身已说明了问题。但我要说的是,这种活跃的进入并不能说明文学的意义与价值已被人充分地认知。有时情况恰恰是这样的,当人们在说文学的时候,真正有意义的文学其实并不在场。这自然与市场经济条件下人们关注重心和欣赏趣味的改变有关,但也与创作-阅读双方对文学意义与价值的认知缺乏分不开。

一、作为生活的守护

文学有反映生活的功能,但更有批评、干预和引领生活的作用。因为从根本上说,生活并不总是一个合理的展开过程,有时它还可能催生罪恶,引人堕落。作为存在,它或许是合理的,但合乎人性吗?合乎美吗?文学要追究这些。

我们都知道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但这只是就文学与其他艺术的区别而言的。如果就文学的实际存在方式而言,这样的定义显然太过单薄,尤其缺少对由作者-作品-读者构成的整个文学活动的系统把握。而一旦基于这样的系统把握来看文学,我们就会发现,与其说它是语言艺术,不如说是一种精神性的生存活动更准确些。

这种生存活动有什么特点呢?简言之,它有不依附于物质,而满足人精神的自由的特质,可以让人超越现实的拘限,达到对世界本质和人生真谛的根本性觉解。当然,它必须以现实生活为基础,但目的却始终指向这种自由体验和根本性觉解。

自从人摆脱原始自然的生存方式,进入到现实的生存方式以后,人的感性、知性在把握世界时常受物的辖制和物欲的蒙蔽,因此他很难建成完整的视境,他从根本上说是不自由的。可作为一个时刻意识到自身存在的自觉主体,他又总期待着在精神层面上实现自己。文学的上述特质正提供给了人实现这种期待的可能,使他在创造或接受时,可以经历一种纯粹的精神生活,可以在内心深处对这世界发表一己独立的见解,体会到自由超越的乐趣。此所以席勒说:人受自然法则和社会法则的压迫,不是自由的主体,只有在审美活动中才是。遗憾的是,今人对文学的这种意义与价值少有体认,即使在从事文学活动时也同样。这是我们要重提这个话题的原因。

今天的中国正在走向现代化。现代化从本质上说是一个世俗化的过程,一个以物质来衡量和平准一切的过程,在人的身心未有充分准备就仓促上路的初始阶段,这种世俗特征尤其明显。在西方,上世纪60年代已进入后工业社会,中国直到90年代才开始向世俗化转型,由于这种转型仓促而急剧,挟带着太多短视的功利,造成了如马克斯·韦伯所说的一系列形式合理而实质不合理的弊端。在市场经济、公平竞争等合理诉求的掩盖下,人受制于物的现象悄然滋生,善恶不分、见利忘义的“道德迷失”,重当下轻未来、跟着感觉走的“存在迷失”,还有目标丧失、深度感缺乏的“形而上迷失”有所抬头。人眼睁睁地看着欲望在生活中横行,在精神领域跑马,变得日渐紧张和焦虑,有时又感到空虚、脆弱或浮躁,有身心不得回旋的疲累与窘迫。

这个时候,文学的作用出现了,文学的意义和价值被照亮了。人为物所累,但物不能拯救灵魂;人为不自由所苦,但现实不可能让人彻底摆脱这种不自由。这个时候什么能?文学能。大家深想一下,现在为什么还会对文学感兴趣,会自己掏钱买小说,或试着写小说,不正是为了求得这种精神的拯救与摆脱吗?不正是感到在文学中,自己可以释放浪漫,获得心的平静和自由吗?

文学既可以表现生活的种种伪美与假善,一切的复杂世相,并适度地予以容忍,还其世俗的合理性,从而让读者感到它有切近人生的真实与可信,更重要的是,它还批评它们,让人看到其如何的不合理,从而至少在那个时刻,把自己交给了神圣的真理与正义,进而培植起理想,涵养出道德,抚平心底的创痛,获得前行的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是站在生活的反面的,通过批评,它使社会保持了健全的理想,同时也因与生活的反差,成就了自己的价值。马尔库塞说:“只有当形象活生生地驳斥既定秩序时,艺术才能说出自己的语言。”能这样说出自己的语言,文学也就站住了。

必须强调,说文学是生活的反面,不是说文学不能赞美生活,或者无视生活的发展和潮流的变化,而是说它在任何时候都对生活保持着一份警惕和冷峻,尤其拒绝与世俗同流,更不向愚昧和丑恶低头。大家都知道卡夫卡,卡夫卡曾说自己写作的目的,是为了缓解与现实的紧张关系,怎么会有这种“紧张关系”?就是因为他的文学始终是作为现实的“阻力”而存在的,或者说现实和他的文学互为“阻力”,现实对他的挤迫和他对现实执拗的反弹,最终使他的文学没有成为“个人化抒写”的范本,而成了一个时代的记录。再往前说,19世纪,当资本主义还处在上升阶段,人们对它的诸多弊端尚未有认识,但浪漫主义文学已然开始反抗其所代表的“现代文明”,看到了它的另一面。这就是文学的批评本性,文学从反面成了一个时代的守护。

自然,文学之于当代的意义与价值可能还有其他,但我要说的主要是这一点。文学有反映生活的功能,但更有批评、干预和引领生活的作用。并且,就是反映,也是批评、干预和引领的反映。因为从根本上说,生活并不总是一个合理的展开过程,有时它还可能催生罪恶,引人堕落。作为存在,它或许是合理的,但合乎人性吗?合乎美吗?文学要追究这些。

二、值得警惕的精神流失

现在有些作家之需要文学,已与其先辈不太一样了。他们抱着世俗化的人生态度投入写作,有时不仅忽视文学的本质,极端者还忘记文学的责任,或结盟市场,向世俗投降;或消极写作,作精神撤防。

但今天,面对市场经济的热潮,这种文学精神有所流失。这就要说到作家了。本来,基于文学的本质,作家应该是生活的冷峻的观察者和批评者,正如尼采所说:“没有一个艺术家是容忍现实的”。通过这种不容忍,他维护了社会的公平和正义,张大了人性的良善与纯美。但实际情形是,现在有些作家之需要文学,已与其先辈不太一样了。他们抱着世俗化的人生态度投入写作,有时不仅忽视文学的本质,极端者还忘记文学的责任,或结盟市场,向世俗投降;或消极写作,作精神撤防。如此忙着交际、讲座、编电视剧。结果物质是丰富了,名声也大到上了文学榜或财富榜,才思却日渐枯竭,在一个不禁止写什么的开放时代,反而写不出什么了。

由此,一些创作上的荒败现象开始出现。譬如有一种“痞子写作”,过度地张扬所谓“平民意识”,试图以个人化的偏见推倒权威,削平高峰。有时刻意放低道德姿态,做一切怀疑的怀疑者,一切嘲讽的嘲讽者。由于抱着“起完哄就走”的心态,玩世不恭过了头,终究缺乏对生活庄敬的承担和对人性深刻的追问。还有一种“颓废写作”,以半文不白的语言,传不知身在何处的人生,满纸暮气,格调低迷,人物尤其奇奇怪怪,不但缺乏人性的宽度和亮度,还少有与时代的相关性,给人的印象是沉迷而非清醒,是逃避而非面对,以至对人生苦难的体验,最后被转换成了对一种神秘力量的盲从。再有一种“私人写作”,作者明言写作第一应该取悦的就是自己,为此不惜简化和贬低人的心灵困境,将女性对命运的抗争,变成一场个人意义甚至生理意义上的战争。这让人想起弗洛伊德说过的话,“女人对男性的抗议,包括了希望成为男性的含义”,这种抗争不能不说是比较肤浅和乏味的。

至于等而下之的“皮肤写作”走得就更远了。其作者大都行事出位,极度自恋。文学在某种意义上不过是其追逐峰线欲望的个人写照,并且仅此而已,无关其他。所以她们会公开声明自己写作只在乎个人快乐和市场反映,并专写酒吧、舞会和吸毒,乃至“用肉体检阅男人,用皮肤去思考”,让笔下人物不说“我爱你”,只说“我要你”。结果身体是解放了,灵魂却被玷污了。那种铭心刻骨的相思,执手相看泪眼的哀怨,一回头都是叹息如克里斯多夫和安多纳德的感情,以及这种感情之与一个时代的深刻关系,都找不到了。无怪乎人们要问,当夏绿蒂主动投怀送抱,少年维特还会有什么烦恼?对照同样写情的杜拉斯,称自己的写作不是为了叙述个人的生平,而有对时间、生命和人性的思考,其间相距何其之远。至若昆德拉所说的“只有当你割断了与你生活相联系的脐带并开始探寻生活时,小说才有充分的发展”,这样的境界就更难梦见了。

原创不行,改编呢?大家一定见识过太多“大话”、“戏说”式的胡编乱造,那简直是对原作的糟蹋。有论者指出,其荒唐处一如写荆轲与嬴政争小秘,关公占貂禅的便宜。然而不幸而言中,我们真还看到了阿庆嫂与胡司令有染的新版《沙家浜》,看到了阿Q谈三角恋爱的电视剧,还有将吴妈改扮成性感女郎的话剧。究其动机,能说是张扬文学本身的意义?不过在迎合市场而已。

此外,还有一些写作见诸网上与报章,内容单薄,充斥着对描眉画唇持素茹荤等日常琐事的描述,外带着扯一些进餐馆如何被人说吃得太少,试时装又如何被人说吃得太多的个人遭遇,然后言不及义地发一通议论,将有限的感受兑上水做无节制的发扬。如此以“小品心态”,写“小资文学”,最是无聊。有时,爱情故事全在真空中发生,什么加一个期限,一万年。这话有意思吗?文学固然无须承担太多的道德内容,但过于失重,终究不可取。

至于有一些现象看似藐乎小矣,但也颇能说明文学精神的弃守。如有的作家不向生活用功,一味讨巧跟风,一见《看上去很美》火了,立马将自己的作品改成《看上去很丑》。有的则给小说按上暧昧的题名,什么《拯救乳房》、《有了快感你就喊》,事后虽多方辩解,但基于这种热俗标题的煽情作用很可以预见,作者屈身市场的痕迹终难抹尽。有的题名非出作家之手,如春树的作品原先不叫《北京娃娃》,是出版社着眼于市场策划改定的。但你可以抵制呀。你不抵制,就不能怪人家怀疑这是出于你情我愿的合谋了。

三、批评的责任与力量

如何使文学凸现其永恒的意义与价值,进而克服种种弊端,有健康的发展,批评家承担有不可推却的责任。当一个批评家的立场出现了问题,他所作的任何分析包括技术分析都是值得怀疑的。

创作所反映出的文学精神的流失,与批评的缺席有很大关系。今天,面对文学乃至文化深陷于商品生产的结构性塑造,如何使文学凸现其永恒的意义与价值,进而克服种种弊端,有健康的发展,批评家承担有不可推却的责任。

但说实话,现在文学批评的生态不是太好,有些批评缺乏见识,更有一些批评还缺乏真诚。它们的出场除从反面印证真正的批评太过艰难外,少有别的价值。本来,批评应该如夏普兰所说,是一种“向作家提出有益告诫的艺术”,那种见场就捧,见人就夸,到处说过年才说的好话,乃至彼此哄抬,“互相抚摩”,大有违批评的本义,也与文学的本质与精神格格不入。基于对文学的意义与价值的维护,我们要说,当一个批评家的立场出现了问题,他所作的任何分析包括技术分析都是值得怀疑的。

当然,也有批评家不忘守土有责,通过对作品的深入解剖,向人揭示了文学本应有的道德视境和审美力量。像《白鹿原》、《檀香刑》和《怀念狼》等小说有较高艺术水准,出版后反响也很好,但仍受到他们的“求全责备”。如此有好说好,有坏说坏,一针见血,不留余地,体现了批评对文学精神的张大和维护。现在,这种批评被人称为“完美批评”,有人肯定,但也有人认为它骇人听闻,予以否定。这种真诚而尖锐的批评会引发争论——请注意不是对其某个具体结论的见仁见智——本身就说明在张大文学的意义与价值方面,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有的作家回避问题,说“每年能出1000多部小说,而且作家真的层出不穷,老作家也在写,如王蒙老师就写了《青狐》,对一个70多岁的人来说,能够写出这样的小说我们是不应该挑剔什么的。中年作家更是了。年轻人中郭敬明的小说卖得非常好,我觉得我们既不能挑剔70多岁的老人,也不能挑剔20岁的孩子,所以我认为小说非常繁荣”。让人看了直犯糊涂。暂不说一年1000部是否多了点,难道仅因为作品数量多,卖得好,就代表文学繁荣了,就意味着无须追问其是否具有足够的精神含量,进而对社会和人性的改造是否尽到责任了?还有,70岁已不容易,20岁应多鼓励,什么时候文学批评需要为年龄而放弃对真善美的考较了?我敢说,这样的乡愿不仅王蒙难以苟同,连郭同学也不会认同。至于说当代文坛老中青三代作家都很好,不管作家本人服不服气,这还真不是作家能说了算的事。要让批评家说,让读者说,让历史说。

有的作家对此不以为然,以至遭到批评时,声言自己从不在乎批评家说什么。其情绪背后,隐然有“你也来两下试试”的意思。说起来,这种情绪由来已久,在中国,早有曹植说过“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姿”这样的话,在外国,英国诗人拜伦在《唐璜》中借魔鬼之口,也嘲笑过理论家是食干草长大的动物,爱尔兰剧作家贝汉更刻薄地说批评家犹如后宫里的太监,知道怎么写作却没有写作能力。但无可否认,真正有思想有洞察力的批评家,就是能站在文学之上审视文学,进而站在人类的知识体系之上审视这知识,并畅明真理,悲悯人生。他之于作家,是监督是守护,是良师是益友。缺乏对批评的尊重和没有批评一样,都不利于文学意义的凸现和文学价值的确立。

前一阵作家们讨论“中国当代文学缺什么”。有的说缺“钙”(指文学失血无骨),有的说缺想像力,有的说什么都不缺。这时有批评家指出,当代文学的缺乏是“复合性”和“整体性”的。它缺乏对伟大的向往,对崇高的敬畏,对神圣的虔诚。缺乏批判的勇气和质疑的精神,人道的情怀和信仰的热忱。还缺乏高贵的气质和自由的梦想,包括令人信服的真,令人感动的善,令人欣悦的美,以及为谁写的明白,为何写的清醒,如何写的自觉。这就是批评家的高屋建瓴。为了文学的发展计,我们应该呼唤这样的批评。因为它与创作一样,能进入到我们的世界,成为文学的当代意义与价值的体现。

四、走进神圣而理想的文学世界文学如果在一个时代被放逐,在蒙难,一定会反激出人们对其存在意义与价值的更大的热情。这就是文学的魅力。所以,我们对文学有不变的热爱,对中国当代的文学更是深具信心。

回到开头。我们说人是自觉自由的主体,他要求从根本处把握,从哲学上超越,从而揭示生活的不合理,求取人性的完满。文学帮助我们达成了这样的目的,并提供给我们反思他人和自身的纬度,因此说文学即文学本身是远远不够的,它是这个时代正在到来的灵魂,有着比我们的想象还要神圣的意义与价值。

这样的文学过去召唤过我们,今天依然召唤我们。或许,由于消费主义盛行,所到之处消解了许多崇高和理想,但有这种现象也好,它从反面呈现了文学神圣的一面。回顾历史,可以看到,文学如果在一个时代被放逐,在蒙难,一定会反激出人们对其存在意义与价值的更大的热情。这就是文学的魅力。所以,我们对文学有不变的热爱,对中国当代的文学更是深具信心。

当然,我们也因此怀有深切的希望。希望作家不要自外于生活,持那种“我什么都看得清楚,但什么也不想加入”的态度,而放弃真诚的投入,并且不要因技术实验而忘了精神的探索。在一种真诚的燃烧中走出小我太重要了。文学可以成就者至大,仅用以自娱自慰,那是对文学的亵渎。当然,也不能过分沉溺于生活,以与时尚共沉浮来求取世俗的成功。有作家说:作家应该没有“家”,他的灵魂总在路上。此话说得极是!

而就读者来说,希望能更多地走进文学。文学的意义与价值要真正得到实现,端赖读者的参与和确认。建议大家多看一些经典,并且不是简编本、图说本,少看那种过把瘾就完的注水文学,并不再满足于“浅阅读”带来的轻松体验。法国诗人瓦雷里曾说:“我宁愿我的诗被一个人读了一千遍,也不愿被一千个人只读了一遍。”前者就是经典,后者只是流行。追踪流行在年轻人而言虽可理解,但我不能不说,任何对流行的追逐都是缺乏主见和定力的表现。它的意义在传播中或许会被无限放大,但终将被时间遗忘。这种遗忘,大家一定经历过。所以我相信你们会有正确的选择。人生处处是选择,选择文学比选择职业要容易得多,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困难得多。

汪涌豪,浙江镇海人。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任该校中文系副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所属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兼职教授,上海高校都市文化E研究院特约研究员,古代文学理论学会副秘书长,上海作家协会会员。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美学研究,兼及文艺学与文化批评。著有《中国古典美学风骨论》、《范畴论》、《批评的考究》、《当代视界中的文论传统》、《中国游侠史》等。(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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