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家冯亦代先生去世,引来了许多充满温情和诗意的议论,其中的一个说法,是“又一个文化人走了”。按说,当下中国文化工作者的数量,与日俱增,不应该有如此之慨叹的。可是,我们要从新一代人身上找寻冯亦代那一代,以及上几代文化人身上的文化传统,确是比较难了。
拿冯亦代先生来说。他是最早翻译海明威剧本《第五纵队》的人,国内美国文学的权威,论水平和资历,那绝对是没说的。可是,从1979年《读书》创刊,到第200期,他一共写了199篇介绍美英文学状况的小文章,这些小文章开始是以“海外书讯”的名义出现,后来改作“西书拾锦”。大翻译家写书讯、书话,而且乐此不疲,现在,不要说翻译家,就是教书育人的外国文学教师,有几个情愿屈尊做这样没有什么实际利益的事呢?
情愿不情愿,可能还是可以改变的事,能力上的差距,怕不是短时间能够弥补上的。像冯亦代一样将文字写得这么平实、通透,没有一点功夫,是根本无法想象的。前不久,有人指出的“汉语危机”,也不完全是耸人听闻。我们看现在的翻译作品,无论是小说,还是学术著作,其中别别扭扭的句子,几乎比比皆是。说它们是汉语,有点读不懂,说欧化又显然不纯,你简直不知道翻译者是没有理解原文,还是自身的汉文水平太差了。
人不可能是一点不讲功利,但惟有超越功利的人,才能以文化人自命。读书也是这样。如果仅为实利来阅读,终究与文化人有距离。在这一点上,我们当今的文化工作者,也不如老一辈。我读过冯亦代先生的《悔余日录》。这是他1958—1962年的日记。那时的冯亦代正戴着“右派”的帽子,境遇可想而知,但只要有空,他一定是在买书、读书。他阅读的范围也不限于外国文学,中国古典小说、诗词,古人日记,当代小说,均有涉猎。读这些东西,哪有实利可言,完全是出于爱好。可见,好读书而不知有实利在,才是真正的文化人的境界。
我们再来说说,文化人最重要的一个标志——气节。孟子所谓大丈夫的气节,指向所有人,自不必多言。我们说的文化人的气节,指的主要是独立思考和独立表达见解。冯亦代先生也是这方面的典范。苏联作家巴巴耶夫斯基的《金星英雄》,得过“斯大林文学奖金”,在五十年代后期的中国也如日中天,但冯先生并不欣赏这部小说,他在日记里指出了该书中作者对斯大林的个人崇拜。八十年代,西方现代、后现代主义小说仍被有的人视为“洪水猛兽”时,他也是大力地推介。我看过冯先生给美国后现代主义小说杰出代表唐纳德·巴塞尔姆的小说集写的序。巴氏的小说实验性很强,是公认的难懂,可是冯序却用简单的文字将巴氏小说的主题说得清清楚楚。
说冯亦代这一批人,是文化人,不仅是说他们从事着文化的工作。文化人和职业有关,但却不是职业的概念。我们说他们是文化人,是因为他们在行为取向、做人态度上体现出了文化所内含的精神。这是一种超越职业、学历和头衔的高尚的精神。
2005-3-5 取上居
(《社会科学报》2005年3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