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及做学问的方法与境界,不能不想到清代大学者戴震关于“抬轿子”与“坐轿子”的妙喻。以闻道为归宿的戴震,将训诂、声韵、天象、地理四者视为“肩舆之隶”;至于“乘舆之大人”,非义理莫属。此说经由同时代人段玉裁、章学诚同中有异的记录,再加上后世学者胡适、傅斯年、余英时等人的引申发挥,已成经典名言。
我相信余英时先生的考辨,此说凸显了戴震与其时占主流地位的考证派之既敷衍妥协、又别有主见,是一种“紧张心情下的谈论”(《论戴震与章学诚》121-134页,台北:东大图书,1996)。借助“故训明则古经明,古经明则贤人圣人之理义明”的特殊策略,兼及思想与考证的戴东原,较好地化解了内心的冲突与紧张。可脱离具体语境,马上出现一个难题:对于后世无数既想“抬轿子”、又想“坐轿子”的学者来说,一会儿跳上、一会儿跳下,能否得心应手、转化自然?
与此相类似,学术史(广义的,包括当代学术批评)与各项专门研究之间,也有类似的扞格。不过,我更喜欢另一个比喻,那就是“清道夫”与“建筑工”,原因是,二者之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其分工合作更具协调性。实际上,在我看来,对自家所从事的研究课题、所从属的学科体系、所认同的学术传统,保持足够的自我反省意识与能力,而不局限于“埋头拉车”,很可能正是近二十年中国学术发展的关键。因此,我对目前中国学界已成阵势的“偏师”——学术史撰述、学人研究、学术评论、专业书评等,抱有深深的敬意。正是这些琐碎但又执着的努力,给中国学术的“自清洁”,以及各专门课题的“大进军”,提供了可能性。作为个体的学者,你可以注重清扫园地,也可以倾向重建高楼,还可以鱼与熊掌兼而得之。而我看重的是,“学术史眼光”目前俨然已成研究者的基本素养。
说这些,是因读余三定先生书稿《新时期学术发展的回瞻》,有感而发。自认才高八斗者,往往喜欢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若我辈中人,不仅对往圣先贤崇敬有加,对当世同道,也该多点体贴、理解与同情。做学术史研究的人,很容易养成一种没来由的“知识的傲慢”,似乎只有自己站得高看得远,目空当下,动辄说张三不行、李四太差、王五一点没学问。余书避免了这个毛病,故值得嘉许。虽未见惊世骇俗的高论,可有三说三,有四说四,不自作聪明,也不高自标榜,如此低调、平实的姿态,自有其好处——起码说明作者不容易被时尚所左右,认准了,就一直往前走。
大约十年前,余三定先生来北大进修,那时我的印象是,此君朴实无华,好学不倦,不同于高明者之急于表现,故忽上忽下,随时沉浮,“低调”且“平实”的余君,步步为营,反而多有创获。真应了那句老话:对于学者来说,眼界、天资、基础知识等固然重要,锲而不舍的心志,更是必备条件。
2004年9月12日于京西圆明园(云梦学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