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我居住在浙江省西部的衢州,这是一座依山傍水清爽美丽,且原又十分宁静的小城。然而那一年小城的清新不再,夏天特别闷热,冬季特别寒冷。而比暑热严寒更加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却是可怕的“文革”武斗和“清理阶级队伍”。
从年初开始,城里的两派就围绕着夺权不断发生摩擦,开始是“文斗,”两派分别派出高手大字报大辩论,上台辩论的高手个个口若悬河,用动听的语言大声表白自已如何“紧跟”伟大领袖,是当之无愧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派。然后再用激烈的言辞攻击对方如何“保皇,”“反动,”是不折不扣的“现行反革命”。而且还有一绝,就是善于用伟人领袖的语录来互相攻击,这个刚刚背完一条马克思名言,那个就手捧小红书来上一段“最高指示”,领袖语录成了打人的棍子,你来我往,一个比一个厉害,互不相让。
不过这样的好景不长,很快双方就都觉得语言的武器己经不足以表达情感,便动开了巴掌拳头,巴掌拳头不解恨了,就改为动用石块砖头,很快又升级为棍棒长矛。我记得有几次在城东衢师大操场上的群众集会,最后都演变成双方石块砖头的大混战,天空中落下一阵阵砖头石块的茫茫雨点,不时有兩方头破血流的伤员们哭叫着,被人抬到就在广场隔壁的部队医院去紧急抢救。
就在对立双方的火气和暑热一起与日俱增的时候,北京有个中央首长很适时地往这堆火苗上浇了一盆油。这个首长不是别人,正是文化革命的“伟大旗手”江青,她号召全国的造反派不能吃哑巴亏,而要“文攻武卫,”主动拿起武器来保卫自已。这下真象是失手打翻了“潘朵拉”魔盒,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倾巢而出,全国的武斗一刹那间甚嚣尘上,局势很快就如火如荼,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革命形势发展如此迅猛,衢州的两派人马自然都不甘落后,迅速抛弃了原先手中原始落后的“冷兵器,”瞄准了人武部军械库里先进的真枪实弹,几天功夫就把它给抢了个精光。双方人员都“鸟枪换炮”,纷纷戴上了钢盔藤帽,架起了轻重机枪,一下子全都武装到了牙齿,枪炮声开始“轰隆隆”地响作一团,全城居民吓得顿时忘了暑热,家家户户通宵达旦钻在桌子底下,心惊肉跳听着窗外那片越演越烈的枪炮声。
衢州城虽然不大,却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城外不远处就有个军工大矿,那儿的职工非同小可,全都是些正规军刚刚转业复员的虎狼汉子。里面不少人在解放战争朝鲜战争时期久经沙场,屡战屡胜,这会儿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正愁着英雄无用武之地呢,这下好了,可以重操旧业了。他们集体参加了某个派别,这个派别顿时扬眉吐气,实力倍增。一辆辆“解放”牌卡车载着这些玩惯了战争游戏的好汉们雄纠纠进城,机关枪打得有板有眼,有经验的人一听就魂飞魄散,知道这是些身经百战的老兵们打的。只几天功夫,另一个派别就遗弃了满地尸体,降的降,俘的俘,余下的也只恨爹妈少给他生了两条腿,连滚带爬地溃逃到遥远山乡躲藏起来了。
一派掌权,大局初定,“革命委员会”轰轰烈烈地成立,不少造反武斗的有功人士加官晋爵,如愿以偿,小城似乎可以松一口气了。可是不然,“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伴随着寒冷冬季到来,整个城市又陷入了另外一种恐怖之中:声势浩大的“清理阶级队伍”开始了。
在我的记忆里,“清理阶级队伍” 是十年“文革”期间波及面大、手段惨酷而又造成严重后果的一个阶段,讲究的是“人人过关,”除了我们这些“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实在找不出什么“历史问题”来的中小学生,几乎所有的人都要上查祖宗三代,下查个人履历。企业单位都整日整夜紧张地开会排查,把所有存有疑点的人全都集中,有的还要关进“牛棚”审查,一批批押上台去接受批判斗争。许多在我们孩子看起来,昨天还是慈眉善目的长辈尊者,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面目狰狞的“叛徒”“特务”“历史反革命,”不是在牛棚里关押,就是在大街上扫马路刷厕所。
我不想再说那些具体的审查批斗过程,那里面的荒谬残忍实在是罄竹难书。只想说说记忆里面印象深刻的几个片断:在那个冬天及早春运动的巅峰时期,我曾在短短约一个星期时间里,在这个小城亲眼目睹了六、七条自杀了结者的尸体。
在水西门外,我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泡肿了的尸体在衢江混浊的波涛里载浮载沉,据说那是离江不远一个小学校的女教师,曾经在解放前参加过国民党。
在一个僻静的里弄小屋里,我看到一个老头用颇为奇特的方式结束了自已的生命,他躺在床上,一条毛巾在脖子上打个结,然后把一头绑在床架上,另一头自已捏在手上,用力一拉……他的罪状是:解放前参加过伪军。
还有触电死的,上吊亡的……人的生命在那个寒气逼人的冬天,显得是如此地无足轻重,自暴自弃,分文不值。
酷暑寒冬,清查武斗,被别人强行剥夺的生命,自已主动了结的生命……这就是上个世纪的1967年,留在我少年脑海中的深刻记忆!
作者:王晓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省作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