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蕉风:从《墨子.非儒》到《鬼神之明》——关于儒墨斗法的断片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852 次 更新时间:2013-01-08 1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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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蕉风  

《墨子.非儒》下篇中对儒家的七个观点提出了强烈质疑。《非儒》篇是现在先秦文献中仅见的规制最严正、论理最严密的非儒学说。虽然此篇亦有散佚,不过基本可以看出墨家和儒家在多个方面持论的根本不同。相对而言,儒家非墨的言论散见于各种文献文本,如《孟子》《荀子》《董子》等,其针锋相对之处,可见诸子百家争鸣时代学术讨论的兴盛。值得注意的是,孟子、荀子、董子皆在墨子之后,亦其文章中根据墨家言论所提出的质疑,都有针对性。故可以推论首先是墨家向儒家学说发起挑战,盖其先师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淮南要略》)。在《墨子》中,墨子与一些儒者的辩论,有一些是虚构的人物,如巫马子,不一定有实指,多借以人名假托,用于为非儒立论。而孟子、荀子对墨家的批判,则主要集中在墨子身上,可见那个时候墨家学说已经畅行天下,大兴其道,“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韩非.显学》)。墨子之后的一些他派学者也深深折服于墨子伟大的人格精神,如道家学派的庄子,“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庄子.杂篇.天下》)。哪怕是辟儒的孟子,也承认“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故虽儒墨交锋经年累月,不排除两家在论辩中各自吸取对方学说为己所用的可能性。在《墨子.公孟》中记载了墨家对他派学说所持之概念,是极其辩证的。引如下:

“子墨子与程子辩论,称于孔子。程子曰:非儒,何故称于孔子?墨子曰:是亦当而不可易者也。今鸟闻热旱之忧则高,鱼闻热旱之忧则下。当此,虽禹汤为之谋,必不能易矣。鸟鱼可谓愚矣,禹汤犹云因焉。今翟曾无称于孔子乎?”

今天我们看《墨子.非儒》下篇,对儒家的批判具有完整的体系。如以墨家的“兼爱”来批判儒家“亲亲有差,尊贤有等”;以“非命”来批判“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以“不事古”来批判“君子必服古言然后仁”“君子循而不作”;以“非攻、义诛”来批判儒家的“君子胜不逐奔”。以“君子弗击亦鸣”来批判“君子如钟,击之则鸣,不击则不鸣”。《非儒》篇中还有大量对孔子直呼其名丘者,假以事实或附会之事,对孔子进行直接的人身攻击。值得注意的是,墨家和法家之间的联系。如墨家“上同而不下比”中潜在的集权因素,以及法家在“治事不一道,便国不法古”等理论中一脉相承的地方。考虑到墨派三分“相里氏之墨,相夫氏之墨和邓陵氏之墨”(《韩非.显学》)之后,有墨者西入秦国,并跟秦国统治者交从过密,甚而在秦国享有巨大的影响力和特权,见《吕氏春秋·去私》“墨者有巨子腹黄享(tún),居秦,其子杀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长矣,非有他子也,寡人已令吏弗诛矣.先生之以此听寡人也."腹对曰:"墨者之法曰: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此所以禁杀伤人也.夫禁杀伤人者,天下之大义也.王虽为之赐,而令吏弗诛,腹不可不行墨者之法."不许惠王,而遂杀之.”故可以推断,法家的商鞅、申不害,乃至出于稷下学派荀子之门的韩非、李斯,亦都有可能同时从儒家和墨家中吸取理论,加以完善发挥,而后立为己见。

我们再考察辟墨最激烈的两位先锋,孟子和荀子,其对墨家观点的批判,亦有其保留的成分,即既不赞成墨家学说中与儒家相抵触的观点,又承认其学说有一定的合理性。孟子在成人墨子“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的同时,又说:“杨朱为我,是无君也。墨子兼爱,墨氏兼愛,是無父也。无君无父,是禽兽也”(《孟子滕文公下》)。

荀子对墨子的批判相对成体系。虽然没有列作单篇,但是散佚在《荀子》一书中的各篇可以说对墨家的几个重要观点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但是荀子列举的案例和观点,都有承认“墨术横行”的事实以及一部分的合理性,再以其不足逐条辨之。笔者摘录其文,录如下:

《荀子.非十二子》

“(墨子)不知壹天下、建國家之權稱,上功用、大儉約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異、縣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墨翟、宋鈃也。”

  

《荀子.富國》

“墨子之言昭昭然為天下憂不足。夫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憂過計也”。“天下之公患,亂傷之也。胡不嘗試相與求亂之者誰也?我以墨子之‘非樂’也,則使天下亂;墨子之‘節用’也,則使天下貧”“。墨術招校瑒t天下尚儉而彌貧,非鬥而日爭,勞苦頓莘而愈無功,愀然憂戚非樂而日不和。”

  

《荀子.王霸》

“大有天下,小有一國,必自為之然後可,則勞苦耗顇莫甚焉;如是,則雖臧獲不肯與天子易勢業。以是懸天下,一四海,何故必自為之?為之者,役夫之道也,墨子之說也。”

  

《荀子.天論》:

“墨子有見於齊,無見於畸,有齊而無畸,則政令不施。”

 

《荀子.禮論》

“人一之於禮義,則兩得之矣;一之於情性,則兩喪之矣。故儒者將使人兩得之者也,墨者將使人兩喪之者也,是儒墨之分也。”

《荀子.解蔽》

“墨子蔽於用而不知文,由用謂之道,盡利矣。曲知之人,觀於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識也,故以為足而飾之,內以自亂,外以惑人,上以蔽下,下以蔽上,此蔽塞之禍也”

  

《荀子.成相》

“慎、墨、季、惠,百家之說詹辉敗�

“禮樂滅息,聖人隱伏墨術行”

  

另,辑录于唐代马总《意林》卷一的《缠子》和汉代王充《论衡.福虚篇》的《董子》为秦代之后传世文献中儒墨斗法的一个记载。文云:“缠子修墨氏之业以教于世儒,有董无心者,其言修而谬,其行笃而庸,言谬则难通,行庸则无主。欲事缠子,缠子曰:“文言华世,不中利民。倾危缴绕之辞者,并不为墨子所修;劝善、兼爱,墨子重之。”(《缠子》)。另文云:“儒家之徒董无心,墨家之役缠子,相见讲道。缠子称墨家佑鬼神,是引秦穆公有明德,上帝赐九十年。(董)子难以尧、舜不赐年,桀、纣不夭死。”(《董子》)。<1>有徐华先生专门撰文考证上博简战国楚竹书疑为《董子》佚文,为战国中期儒家后学“辟墨”的一个新证,此观点目前还存有疑惑,不过可以看出战国时期儒墨辩论,相约讲道已经比较普遍,两派之间互相参合论道绝非没有可能。

这里要谈到出土文献上博简战国楚竹书《鬼神之明》篇的源流归属问题,大概有三种观点。一是其为《墨子》佚文,可能是《墨子.明鬼》散佚的上篇和中篇内容,<2>曹锦炎先生持这个观点。二是《鬼神之明》出于墨家后学,盖为修正墨子“鬼神观”的折衷。三是《鬼神之明》为儒家反墨的学说,为儒墨斗法的产物。考虑到《鬼神之明》篇的“鬼神有所明,或有所不明”与墨子秉持的“鬼神必知之”的基本理念相抵触,故笔者认为第三种观点较为可信。

参照《董子》佚文,发现其诘难墨家“鬼神观”的观点和所举例证都有相似之处,再参照《墨子.耕柱》中墨家对“鬼神之明智于圣人”的斩钉截铁的持论角度,可以判定其流于儒家辟墨的可能性是最大的。而《鬼神之明》其中,亦非是措辞强烈,指向性明确的“鬼神必知之”的反面,为模糊地、待求证性的“鬼神有所明,或有所不明”,“亓(其)力能至(致)安(焉)而弗爲唬(乎)?吾弗智(知)也;意亓(其)力古(固)不能至(致)安(焉)唬(乎)?吾或(又)弗智(知)也。此兩者枳(歧)。”我们看先秦儒家文献,辟墨的言论大部分集中在反“兼爱”“节用”“非乐”上,除了《董子》以外,对“明鬼”都少有表述。《荀子》一书辟墨最成体系,却也没有对墨家“明鬼”的明确表达。这其中的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墨家的“鬼神观”并没有直接动摇到儒家的学说,所以儒家学者并不以为意。另一个原因可能是墨子的“明鬼”,在某种程度上暗合儒家的某些理论。孔子虽未直接说明鬼神的存在与否,但是“祭神如神在”倒是契合《鬼神之明》篇的精神。“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这一方面是强调此岸存在的确定性,另一方面也不否认彼岸世界的存在性。墨子的“天志”,孟子的“天下”,荀子的“天道”,不但义理上有相似相通之处,这其中更有互相调和的余地和空间,让后学发挥。

我辑录《墨子.耕柱》中墨子和儒生巫马子的谈辩,以明墨家“鬼神观”的一以贯之性,即鬼神能赏善罚恶,盖莫能外。在这点之上,我倒认为儒家后学比墨家后学放的开多了。录如下:

“巫马子谓子墨子曰:“鬼神孰与圣人明智?”子墨子曰:“鬼神之明智于圣人,犹聪耳明目之与聋瞽也。昔者夏后开使蜚廉折金于山川,而陶铸之于昆吾;是使翁难雉乙卜于白若之龟,曰:‘鼎成三足而方’,不炊而自烹,不举而自臧,不迁而自行,以祭于昆吾之虚,上乡”!乙又言兆之由曰:‘飨矣!逢逢白云,一南一北,一西一东,九鼎既成,迁于三国。’夏后氏失之,殷人受之;殷人失之,周人受之。夏后、殷、周之相受也。数百岁矣。使圣人聚其良臣与其桀相而谋,岂能智数百岁之后哉!而鬼神智之。是故曰,鬼神之明智于圣人也,犹聪耳明目之与聋瞽也。”

笔者认为若以汉代司马谈的“六家九流”来划分先秦学派,很容易造成在学派思想归属上非此即彼泾渭分明的误区,而忽略了学派之间互相融合衍进的情况。<3>故已经有学者主张对于出土文献,不必急于划分学派。而对于传世文献的考察,恐也要以此方法才易辨明先秦学派之间相似或者相同的理论观点。

  

  引用:

  

  1曹锦炎:《上海博物馆藏楚竹书〈墨子〉佚文》,《文物》, 2006 年第 7 期;

  2 徐华:《上博简 〈鬼神之明〉 疑为 〈董子〉 佚文》,《文献》, 2008 年第 2 期 ;

  3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研究所的李锐博士提出:“先秦時百家爭鳴,有思想者所在不少,在證據不充分的前提下,似乎不必急於爲出土文獻劃定學派。而且畢竟本篇簡文有闕佚,有待進一步研究。”

  見李銳《讀上博五札記》,簡帛研究網,2006年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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