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革命”爆发那年,我正好小学毕业初谙人事,“文革”中期又参军入伍到部队从事文化工作,算是从头至尾亲历了这场空前浩劫的全过程。在这儿零零落落回忆点当年的文化生活,从大点说,是为了不让中华民族的这段文化记忆成为可怜的空白。从小点说,则是为了给今天幸福的有些无聊的人们,增加点茶余饭后的笑料与谈资。
“文化大革命”冠着“文化”二字,听起来似乎发生在文艺领域。其实不然,“文化”只是个幌子,运动锋芒所指,却是囊括了全国方方面面的所有范围与领域,用当时流行的话说,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不过这场政治飓风倒确实是从文艺领域先开始刮起来的。几乎是一夜之间,全国所有的剧院电影院突然全都停演停映,所有的图书馆阅览室也都封存关门。人类古今中外几乎所有的文化遗产全都被冠上 “封资修”的罪名(即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剧团演职员不能再演古装戏了,一件件五彩斑斓制作精美的戏衣道具如同小山一般堆上大街,和图书馆那些被查抄的书藉杂志一起,放上一把火烧成了灰烬。“破四旧”的那些天,白蝴蝶般的纸灰从早到晚纷纷扬扬满大街飘飞,伴随着一大群神情亢奋,呐喊着造反抄家砸东西的人们……这幅画面,便构成了我“文革”时最初的记忆。
电影院没有电影可看了,整天铁门紧闭,偶尔开放一次,也就放点《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我国成功试验原子弹》之类的新闻纪录片。不过也有一点好处,就是不用再掏钱买票,而全都免费白看了。也许当初“文革”发动者的本意,是想把古外今来所有的旧文化旧思想旧传统全都一锤子砸个稀巴烂,然后再在这一片白地上,创造出意识形态纯之又纯的崭新无产阶级文化。所以那个时侯,全国所有的传统文化几乎全部取缔,借用《红楼梦》里一句话,叫做“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人毕竟有别于动物,人有思维,需要精神生活,高层次的文化生活没有了,那就自个儿想办法对付吧。于是一时间,全国各地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县里有,单位有,公社有,大队有,各派群众造反组织全都有……连中小学校的每个年级每个班都有。我还看见过那时七、八十岁的农村小脚老奶奶也组成 了“毛宣队,”整天呲着没牙的嘴上大街去唱歌跳舞。反正那时的文艺演出也不需要什特殊的服装道具,一身全国男女老少大伙都有的绿军装,一本七亿人民人手一册的红宝书,就可以从开头演到结尾了。节目内容也大同小异,一开始就两个类型,一类是鼓励大伙起来造反夺权的,如《革命造反歌》:“拿起笔作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云云。另一类是歌颂伟人和他光辉著作的,如“毛主席著作要天天读,一天不读问题多,二天不读走下坡,三天不读没法活,嗨嗨,没法活……”等等。再后来又有了全民大跳舞,除了“地富反坏右”等想跳而没有资格跳的,其他人员一个不剩,全都得上街跳“忠字舞”去,“跳不跳是态度问题,跳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于是一时间大街小巷乐声荡漾,人人都在翩翩起舞,跳得好看的不少,跳得惨不忍睹的更多。
那时侯官方最高档次的文艺活动是看“革命样板戏”,全国就演出那么七、八个戏,一年到头地看,反反复复地看,外加高音喇叭播放的唱段整天在耳边荡漾,于是就造就了古今中外文化史上少有的“奇迹”:几乎全国所有的人,不分男女老少,都能唱几句“样板戏”里的经典唱段,不少人甚至还能完整无缺一字不漏地全部背下来。
不过也许你还不知道,在那十年里面,这所谓的“样板戏”自身,其实也给折腾得够呛。上边先说要普及革命样板戏,把全国所有的专业剧团集中起来,照着中央样板剧团的模式一招一式地学,一字一句地练。我所在的浙江省金华地区那时有13个县、市,县县都有国办的专业戏剧剧团,这些剧团全都集中在当时正“停课闹革命”的卫生学校里,一连几个月什么事也不干,就专门“移植”革命样板戏。除了地方戏剧的方言旋律没办法改变,其他从台词到服装、布景再到道具、灯光一律照搬照抄,什么都不许走样,然后再一个剧团一个剧团地轮流登台,比赛谁学得更象那么回子事。
又有一年不知从那里吹来一股风,说是要把“革命样板戏”普及到最基层,于是几乎一夜之间,所有的公社(乡镇),大队(村)都开始不自量力地排演大型革命样板戏。笔者曾几次翻山越岭到一些偏僻的小村,深更半夜挤在水泄不通的人群里,看当地农民们排演的《沙家浜》《红灯记》……说实话,在当时那种艰苦的条件下,这可真是难为了那些可怜的农民兄弟姐妹,他们拿红墨水把好好的脸蛋涂得怪模怪样,穿着一些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不伦不类服装,念着些模仿得半土不洋的戏剧韵白,笑话迭起,洋相百出,把我们这些城里去的“洋学生”们笑得前仰后合,忍俊不禁,很长时间里都有了谈资笑料。不过这股风引起不久就很快被刹住了,因为明察秋毫的上级又下来新指示,说是要警惕阶级敌人别有用心,借“普及”之名将神圣的样板戏“庸俗化,”于是可惜,这些很有看头的普及版“革命样板戏”从此销声匿迹,再想看也看不到了。
那年月最大众化的娱乐方式还是看电影,“文革”以前父亲几乎每星期都要带我到电影院去看一部电影。可“文革”一来,全中国故事影片就只剩下那么屈指可数的几部:《列宁在十月》《列宁在一九一八》……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列宁在一九一八》里有一段芭蕾舞剧《天鹅湖》的舞蹈,不知为什么没有全部删剪,竟然还奇迹般地保留了断断续续那么约一半分钟的镜头。可怜当时全中国不知有多少人,就是为了这硕果仅存的一半分钟,竟然还一次次地掏钱买票去看这部电影。他们在电影开场以后就望眼欲穿地等侯,直到那穿着洁白羽毛裙的白天鹅和王子开始翩翩起舞,才如饥似渴地瞪大眼晴,恨不得把那些场景一口气全都吞下肚去。等到电影里身穿皮夹克的布尔什维克出来中止了演出,这些人立刻起身悻悻地退场。这样的奥妙自然瞒不过那些“心明眼亮”的“革命造反派,”据说后来有些城市将这些人视为“流氓,”专门派工人民兵在电影院外把守,把看完这段舞蹈后立即退场的人全逮了去办“学习班。”
到了一九七二年,忽然又有一部更有看头的电影“横空出世”了,那时为体现中国与罗马尼亚两国人民的兄弟情谊,全国开始上映一部名为《多瑙河之波》的罗马尼亚老故事影片,那里面有几个漂亮女主角袒胸露背的镜头,有男女主人公相拥亲吻的埸面……这在当时“革命”得近乎要禁欲的年月,简直就是一颗超级震撼的性感大炸弹,大家伙全都望眼欲穿,心痒难捺地等着一饱眼福。我那时已经到驻宁波的一个海军部队当了电影放映员,那天晚上要在驻地大操场放映这部电影。消息不知怎地漏了出去,方圆几十里立刻全都轰动,人流就象是汹涌的潮水,一波波向着部队驻地涌动,那气势,实在不亚于洪水与海啸。驻地大操场上很快人头攒动水泄不通,而外面潮水般的人流气势不减,还在一个劲往里涌。部队领导惊得目瞪口呆,只好赶紧下令取消放映,可那黑压压的人流不肯散去,一直眼巴巴地守候到明月西斜……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还有一次看电影的事很值得一提,那时候小日本拍摄了几本战争影片,如《日本海大海战》《啊,海军》《山本五十六》等,有点为军国主义招幡追魂的意思。于是中国特为进口了几部,供全国的领导干部们观看批判。这三部电影放在如今都可称之为大片,连续放映要七、八个小时才能看完。有幸进场观看的人员部队必须是排级以上干部,地方必须是单位领导,或者“工宣队”之类的骨干,普通老百姓是不能看的,怕他们政治水平低中了毒。于是领导们都很辛苦,大热天带着干粮背着水壶,排起长长的队伍,打仗一般地去电影院里观看,一边看一边还得不时地高呼几句口号。
所谓的“文革”,其实说穿了,真是中国五千年历史上文化人日子最难捱的艰辛岁月,几乎所有的作家艺术家都进过“牛棚”挨过批判。虽然有些中央“样板团”的演员们好象挺威风,下来演出时很象个人物,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还能吃点香的喝点辣的。可一般文化人日子却实在是没法过,稿费被取消了,作品发表后至多送你几本伟人著作或学习资料。署名权没有了,发表作品只能用“集体创作”或“三结合创作组”(意即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名义。好处全没了,政治上的“险情”却大大增加,整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怕什么时侯一个闪失踩响“地雷,”刹那间便炸得个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那一年浙江婺剧团演出《红灯记》,有候宪补拿着请帖请李玉和赴宴一节。扮演侯宪补的演员临上埸时傻眼了,糟糕,那张道具大红请帖找不着了,怎么办?幸好这是位很有舞台经验的老演员,临危不乱,从兜里掏出那时人人随身携带的大红《毛主席语录》本一晃,算是临时充当了一回请帖,反正那大小形状色彩都差不多,台下观众谁也没看出来,就算是临时救场吧。这事要放现今,最多大伙儿哈哈一笑,领导不定还要表扬上几句呢。可那天这位演员一下台就受到了指责:拿敬爱领袖的著作和日本鬼子的请帖混为一谈,多么反动!当晚他就被打成 “现行反革命”,到“牛棚”里受审查去了。
演戏的危险,放电影的也不轻松,尤其是放映“革命样板戏”或《毛主席接见XXX》之类的影片,总恨不能多长出几双眼睛来。我们驻地附近一位地方放映员放映《红灯记》时,电影胶片断了,他按惯例剪辑后继续放映,不料却闯下大祸:原本戏里面李铁梅在刑场面对鸠山“密电码在哪里?”的追问,要斩钉截铁般回答:“不知道!”谁知那天一剪辑,恰恰便剪去了个“不”字,李铁梅的回答变成了:“知道。”这还了得,明摆着是一桩铁证如山的“现行反革命案件”,那放映员立刻被停职审查,后来据说被开除了公职。领导们拿着这活生生的事例反复教育我们,我们从此以后剪辑影片都格外小心,只唯恐一剪刀下去,又步了那倒霉蛋的后尘。
十年浩劫没有如发动者当初所愿,创造出一种什么纯之又纯的崭新文化来。在一片凋零的文化废墟之上,只能生长出空前绝后的文化饥荒,文艺沙漠,生长出令人瞠目结舌的异样文化:包括《知青之歌》那样的地下文艺,《少女的心》那样的手抄本色情文学……
王晓明,中国作协会员,省作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