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嘉健:当你的脑袋被驴踢了之后——匪夷所思的愚昧言行是怎样发生的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391 次 更新时间:2012-12-07 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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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嘉健 (进入专栏)  

本文首先假设一个情境加以知性演绎,然后进行案例分析。这个情境是这样的:不可否认的,我们有时候是免不了会给驴子踢了脑袋的(人一下子浑了,昏了,脑子不好使了),这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假如当你的脑袋被驴踢了之后,没有一个知己高明的爹、妈或者头脑清醒的朋友给你揉揉,带你走出黑洞(柏拉图说的那种黑洞),那么有可能你会做出以下几种反应中的一种:1,跟驴打一架。恭喜你,你现在就是驴2了,钱锺书说,和猪在一起的人,就会成为猪;2,给驴跪下了:“驴大爷,请高抬驴腿,别再踢我了,您的腿累了吧?我给您揉揉!”。这时候你比驴还要驴;3,用怨毒的眼睛瞪着驴,然后慢慢转身,回家涮驴肉片去,或者下顿给驴喂蒙汗药,然后把它给炖了。那么你就是地地道道的“人”了,牧师说:“畜生该死,而人更该死”,人比畜生更畜生。

我一直比较关注人的愚昧问题,我以为人的愚昧,上面假设的三种反应情形基本上已经概括了80%了。愚昧肯定是一条道走到黑的,我称之为“驴圈路径依赖”,有时甚至是以“浩然之气”正大刚直地一直执着地走下去,他以为自己是勇敢的,“虽千万人,吾往矣!”可惜正大刚直未必保证得了你是理性冷静的,甚至连常识也没有,常常会干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愚昧事情和说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蠢话来。还要郑重其事地指出:愚昧很容易和狠毒交织在一起。

举些例子来说吧。2012年6月17日,山东临沂王女士带着一双儿女在小区内被迎面驶来的汽车撞倒。120救护车赶到后,肇事女司机不但未配合救治,反而脱光衣服躺在地上阻止救护车进入,并将已被抱上救护车的女孩抢下摔在地上。最终,4岁女孩被宣布不治,妈妈仍未脱离危险期。网友将肇事女司机称为“女版药家鑫”。——毫无疑义的,肇事女司机疯了,在执着于自己的对抗心态下,完全失心疯了。当这类事情在中国普遍发生时,善良之士就怎么也觉得匪夷所思,当事人怎么好像都是脑袋被驴踢了似的,疯了?其实在一种社会文化心理成为惯性之后,他们这么做是合乎他们的潜意识反应的,即使是奥巴马胡锦涛贺卫方来劝他,他也义无反顾一直疯狂下去。从一开始本来就失去了理性甚至常识,着魔了。我相信狠辣耍赖已经成为很多人的一种现实主义思维方式了:药家鑫开车撞上了人,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拿刀把人给捅了。事后调查说,药家鑫一直是一个斯文的大学生,他原本就不是一个粗暴凶恶之徒;还有专家说他拿刀子捅人的时候是进入了一种弹钢琴的激情狂热状态。这种解释没有错,因为今日人们已经把弹钢琴和打击电脑键盘、和按摩女娴熟的指尖游走技艺看成是同样性质的事情了:挣钱而已,钱是一切的一。药家鑫为了自保,彻底摆脱法律制裁,保护他自己的既往优越地位和生活,只有一条道走到黑的“路径依赖”。驴踢了我的脑袋,我就必须也还给它一脚,一报还一报,或者我一定要杀了它,这是维护我的自尊和利益的表示。不管是我先踢了驴还是驴先踢了我,反正不能让驴再踢我。除了这种社会学流行思潮之外,大至政府,中至学校,小至家庭,都是这样或明白或暗示地教导长江后浪们:我们不承认普世价值,不存在人性、公平、人权和法律的最终判决权,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力和利益,我们只需想尽一切办法、甚至不择手段都要得到和保护它,他人即我的地狱,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还有一个潜规则的言传身教:“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只要这个思想转化成一个孩子的潜意识之后,他们就已经学会了用强权和暴力争夺和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当然我们的社会的卑鄙潜规则也成了药家鑫们的推手:凡是被大车、小车碰着的,甚至是自己摔倒的,都把涉及方给讹上了,三成变十足,没有伤痛也要说成巨创,不是肇事人也要污蔑为犯罪者。如果全社会都这样以阶级斗争的方式互害性地讹诈和寻租,那么药家鑫们要么死不认账,要么干脆灭口了事。这又是一种“狠狼哲学”横行于世给人安排的一种“路径依赖”。死不认账这一招也是当权者教的,只要我够狠,我说是就是,我说没有就没有,要么就抹去证据,遮蔽真相。所以“女版药家鑫”死不认账兼裸体撒赖,也是潜意识里深得官家三昧真传的。泼皮,历史语言学注释是指流氓无产阶级之无赖。

世界上的故事往往会有很荒唐的莫名其妙的惯性演绎发展,其实是在很早以前有了一个开端,甚至只是一两个细节成为了隐秘性的致命问题,因果关系由此层累生成。种种细节种种逻辑环环相生的系统你我人人构成了一个命该如此的悲剧。世人经常是为了掩盖一个错误而用更多的一连串的复杂的错误去维持现状。我们知道,在历史深处的某些细节就不仅仅是细节,而是所有有联系的事情中的大纽结。愚昧和荒唐,狠辣和犯罪就从历史深处慢慢走来。惯性,文化之父。

这里凑手就有一个现成的故事版本为证。电视剧《继父》,这是一个非常深沉真实的好电视剧。剧中有一个情节是这样的:张家漂亮的大女儿张娟,在文革的时候,她一直拒绝找对象,却与儿时最要好的朋友朱华的老公李敬民偷情,并且助纣为虐,支持李敬民陷害一个落难的老革命走资派,甚至逼着自己的二弟宝银参与陷害活动。后来偷情的事情东窗事发,那个时候与别人老公偷情叫“破鞋”,在老百姓眼里是罪大恶极的事情,可是张娟并不以此为耻,却跑到朱华家里对着朱华发泄她压抑了七八年的痛苦和仇恨,她说:“你瞧你长的,大嘴叉子,蒜头鼻子,吊眉梢子。你说你咋长的呀,怎么挑你爸妈的缺点长呢。我估计呀,有你那天你爸妈准是闹别扭了,这眼睛鼻子都长挪位了。有些话在我心里有七八年了,今天我告诉你。当年咱俩是好朋友,好的跟亲姊妹似的。凭良心说,你对我真的不错。我妈跟老关头好,我要是不住到你们家里,我真不知道住哪去,那时候我也是个大姑娘了(18岁),你说我要真跟老关头住在一个屋檐底下,多不方便呀。其实那时候,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都很感激你,因为感激,所以我处处都让着你,就好像比你矮了一截似的,而你呢,也总是压我一头,啥好事都紧着你先来。你高兴了,不高兴了,我得看着你的脸子,谁让我欠了你的呢?可是你得寸进尺,你从我手里抢走了李敬民,他从一开始爱的就是我,你那么不客气,还当众给了我一个耳光,还抢走了这个军用书包。你知道我当时多屈辱吗,你知道我多伤心吗,那个时候要不是你们追得及时,我早就成了火车轮下的冤死鬼了。这笔账我一直给你记着。你让我难受,我也不能让你舒服了。你觉着幸福,我就让你看看,跟你睡在一个炕上的男人,心里想的却是我。”

张娟的话里充满了比阶级斗争还要深厚的仇恨情结。这是一个因果纽带。我们还要特别注意张娟说的一个细节:“我妈跟老关头好了,那时候我也是个大姑娘了,我要真跟了老关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多不方便呀。”历史的细节环环紧扣,其实张娟的母亲当初并不想再嫁,但是丈夫早死,她一个号称大美人的寡妇,30出头带着四个孩子,孩子们都野性极了,没法管教,而最要难的是靠她一个人菲薄的工资根本养活不了一大家子,还因为出身不好,要被下放到农村去,于是只好央求嫁给49岁的退伍英雄老关头。老关头真可谓是最好的正直好人了,帮着她们留在城里,出钱出力帮助养育这个艰难的家庭,却不愿意住到她们家去,因为孩子们绝对不愿意接受一个“后爹”,特别是看到自己的妈妈和一个陌生的老头睡在同一个被窝里,心里难受得要死。但是张娟的妈妈不能这样呀,只好硬是把老关头拉到家住,在一个大炕上,四个孩子睡一头,中间拉一条布帘,她和老关头睡一个被窝。张娟因此对着母亲极其鄙夷地说:“你不要脸!恶心!”从此以后张娟对老关头极度仇恨,认为妈妈的感情给老关头给占去了一半,父亲死了,再没有人来管她们了,对于老关头管教她的弟弟们,她视为是后爹的残暴行为,是对他们有仇。于是她自己也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变态心理,对所有人实行报复。看官啊,张娟固然可恶可憎,然而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许多历史的细节咱们暂且不去计较,但是对于这么一个细节,你该如何想象呢?一个大炕上,一个18岁的大姑娘,春心春情已然汹涌澎湃,却看着听着想象着自己年轻漂亮的妈妈和另一个陌生的老头睡在另一头有刺激性的事情发生,这是怎么样的别扭恶心的感受?咱们中国历史上就有那么一个睡觉的 “大炕”,做了我们几千年文化的温床。这个细节怎么说,我都觉得莫名其妙。原来后来许多的故事,都是从这么一张大炕上延伸出来的。当张娟一想到妈妈正在和老关头缠绵的时候,18岁的张娟的脑袋就被驴狠狠地踢了一下,嗡的一声傻过去了。

当张娟的脑袋被驴踢了一下之后,非理性就疯狂地像蚂蚁侵蚀她的脑细胞一样地滋长。根据我几十年的经验,我知道人的非理性一定要比理性强大顽固得多,不怕说狠话,非理性就是我们心中的魔鬼。张娟的故事有许多可圈可点之处。她在爱情、友情和亲情问题上全部出错。她爱李敬民,和朱华是从小最好的好朋友兼同学,爱母亲和弟弟们,但是都有非理性走极端的倾向。爱人即敌人,不是冤家不聚头,朋友也一样,好的时候是至交,因为你对我好,所以我也对你好,利益互惠,反目即成仇,所以张娟那样恶毒地侮辱朋友朱华,因为你夺了她的床上宝贝。从张娟感到失败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彻底走火入魔了。她只是沿着自个儿的墙根儿疾走,没想过外边的大路是公用的。李敬民并不是属于你的,如果他要跟谁好,那么你强夺的瓜儿也是不甜的,偷来的西瓜吃起来不是那个味。这些常识性的道理都是废话。张娟失去的太多,母亲被一个不是父亲的老男人睡了,自己想要的男人也被自己的朋友睡了,她的心中充满了仇恨。仇恨就是她心中最大的和慢慢发育长大的愚昧魔障,从此对一切都不讲道理了,越加疯狂,油蒙了心眼儿,血糊了眼珠子。越来越恶性发展下去,她整个人都到了精神病的边缘。从张娟的故事我只是看到一个古老的东方情结:无论是对爱情,还是对亲情,对友情,咱们都有过于非理性的强大情绪化的伦理纠结,却没有常识理性管着。非理性一出界,愚昧和狠毒就成了主宰,这时候你要么成了驴,要么比驴还要低等了。

我见识的故事和经验越多,我就知道人被驴踢了脑袋的时候真的很多,踢了以后,愚昧就开始上了轨道,着魔了,你就慢慢地顺着驴道围着石磨转圈子了。这个愚蠢的“驴圈路径依赖”你轻易跑不掉的!在柏拉图的《理想国》第七卷中,有一个著名的洞穴比喻来解释被惯性蒙蔽欺騙之后的精神状态本质。有一群囚犯在一个洞穴中,他们手脚都被捆绑,身体也无法转身,只能背对着洞口。他们面前有一堵白墙,他们身后燃烧着一堆火。在那面白墙上他们看到了自己以及身后到火堆之间事物的影子,由于他们看不到任何其他东西,这群囚犯会以为影子就是真实的东西。最后,一个人挣脱了枷锁,并且摸索出了洞口。他第一次看到了真实的事物。他返回洞穴并试图向其他人解释,那些影子其实只是虚幻的事物,并向他们 指明光明的道路。但是对于那些囚犯来说,那个人似乎比他逃出去之前更加愚蠢,并向他宣称,除了墙上的影子之外,世界上没有其他东西了。——拒绝反思和拒绝自己世界之外的普世价值,与固执地在惯性的路径依赖上一条道走到黑,这就是愚昧和狠辣匪夷所思地发生的原因。

忽然就想起,“驴圈路径依赖”并非是一般草根民众才走着,成功人士又如何?这里又有一个凑手的例子:2012年18大期间,中国首富、三一重工集团董事长梁稳根(十八大代表,中央候补委员)说:“我将坚定不移地以党的利益为第一。我的财产乃至生命都是党的,这是一个共产党员必备的素质。”“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在党的利益和个人利益冲突时,我会绝对服从党的利益,如果党需要,我可以把三一交给党。”“我生1000次,都希望是在中国;死 1000次,都会是在中国。” “大部分的共产党员找的老婆都比非共产党员的漂亮,中国的女孩子也更爱共产党员,因为共产党员有理想,有献身精神。”梁富豪说这些话的时候表面看是被驴踢了脑袋了,然而他却是走在“驴圈路径依赖”轨道上的一种自救方法,说不说这些话已经不是关键问题。他的处境无非两种可能性:1,因为他的庞大的财富和经济利益树大招风,被政治绑架是走不脱的。他并非不知道“土改”、“三反五反”、“工商业改造”、“打黑”等等惊心动魄的历史,他又并非不知道西方有“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法律,知道又如何?因为他存在于东方,东方不是西方,东方的存在就是党国权贵专政,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毫无怨言。所以他是真聪明,不是伪装。他从小就渴望成为一个党员,成人以后,前后十几年向党提出18次申请。宁愿成为党的自己人,自己人要拿去我的财富,还会给他留下一部分,如果你是异己,那就是全部没收,而且彻底把你消灭。2,他知道他和党就是穿同一条裤子,没有党给他的好处,他也不会成为既得利益者,所以大家要共产主义。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驴圈路径依赖”。总之梁稳根就是属于被驴踢了脑袋之后的第二种反应:给驴跪下了,给驴揉揉驴腿。

眼下正是不少人都在跃跃欲试地议论“大变在即”的时候,我觉得他们也有点被驴踢了脑袋的那种感觉,自己给自己灌了迷魂汤。这里又凑手有一个刚看到的小故事,写下来给大家提个醒。这是一个“亚洲死结”的故事:戈尔迪是古希腊神话传说中小亚细亚弗里吉亚的国王,他在自己以前用过的一辆牛车上打了个分辨不出头尾的复杂结子,并把它放在宙斯的神庙里。神示说能解开此结的人将能统治亚洲。这就是被人们广为传说的“戈尔迪死结”。然而,多少个世纪过去了,无数聪明智慧的人面对“戈尔迪死结”都无可奈何,直到亚历山大远征波斯时,有人请他看了看这个古老的“戈尔迪死结”。经过一番尝试后,亚历山大挥剑将此死结劈成两半,“戈尔迪死结”也就被破解了。“戈尔迪之结”常被喻作缠绕不已、难以理清的问题。“戈尔迪之结”也就是中国的“驴圈路径依赖”,当驴被拴到石磨旁边的时候,驴就开始着魔了,它会一直地走下去,直到它老死了,再换一头驴。凡是靠近来的,都可能会被驴踢了脑袋,除了我开始的时候说的三个反应,还有新的可能性么?可能,我不知道。亚历山大在哪里?谁知道?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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