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借助王国维对形而上学乃“色空”的定义,用最通俗的话来说,资本主义的本质其实就是“买空卖空”。 “买空卖空”这句中国成语最形象地说明了资本主义与形而上学的关系,它一语中的地说明了资本主义就是对“时—空”的经营。
奥巴马的“马克思式说法”:问题在于一种根深蒂固的“经济哲学”
了解什么是资本主义,对于今天的中国来说尤其重要。而在这个问题上,马克思的论述毫无疑问最有权威性。不过,大家一定要记住,我此处所指的是马克思这样的论述:资本主义制度是西方形而上学在政治和经济体制上的最集中也是最高的对象化(表现)。而这就是马克思将《资本论》写作的目标确定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原因。政治经济学的基础是形而上学,经济学家们根据头脑里的形而上学法则制定投资规划,因此,关于《资本论》,马克思这样说:“应当首先出版的著作是对经济学范畴的批判,或者,也可以说是对资产阶级经济学体系的批判叙述。这既是对上述体系的叙述,又是在叙述过程中对它进行的批判。”
资本积累的动力就来自观念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差异,或者说,来自虚拟资本与现实资本之间的差异。资本主义之所以无法从根本上摆脱危机,就是由于这个制度本身是“头足倒置”的,是建立在“没有任何现实基础的信用制度”而非生产—交换机制基础上的,观念支配现实,正如虚拟资本支配现实资本,而这就是资本社会的一般特征。
康德说,先天综合判断的基本范畴包括“时间”和“空间”的观念。被当代的学究们称为“西方现代性”核心的“时空规划技术”,其实无非也就是指资本主义金融技术。如果借助王国维对形而上学乃“色空”的定义,用最通俗的话来说,资本主义的本质其实就是“买空卖空”。 “买空卖空”这句中国成语最形象地说明了资本主义与形而上学的关系,它一语中的地说明了资本主义就是对“时—空”的经营。
在另外一本叫做《现代性的后果》的言简意赅的小册子中,安东尼?吉登斯也把资本主义的“现代性”界定为一种时空规划技术,并解释说:这是一种在空间上“脱离具体地域”(脱域),在时间上规划、透支未来的技术,资本“经营时空”的最特殊的技术工具就是债券,因为债券代表的是对未来的预期。吉登斯把债券称为对时间的规划,比如说:如果我们相信对未来的预期最终一定可以实现,就等于相信债券的价值是有保障的,而反过来,如果这种对未来的预期在现实的冲击下破灭了,那么这些债券就一钱不值。经济危机一定导致货币金融危机,其道理即在于此。
吉登斯说,货币金融技术是资本主义经济活动的核心,资本投资活动从根本上是由对“虚拟时空”的运作来支配的,于是,“风险”便是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实质,而应对“风险社会”的唯一办法,只能是对虚拟经济加强监控或者管控(发现问题及时预警、及时干预)。吉登斯的说法只不过是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危机”的尖锐批判,换成了更绅士化的“风险”一词,进行了温和的包装而已。
毫无疑问,今天美国的次贷危机引发的金融风暴,很典型地说明了美国虚拟经济或者泡沫经济的形而上学的本质。尽管当年布什政府的经济政策已经遭到了广泛的批评,但是问题的根源显然不仅仅出于哪一届政府,也远不只是这一届政府热衷于泡沫经济政策,问题的核心和真正根源在于驱动债务经济、泡沫经济运行诸政策背后的一整套“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
令人吃惊的是,指出这一点的恰恰是奥巴马,在其选举演说中,奥巴马公开运用了一种典型的“马克思式说法”——特别是“经济学的形而上学”一词,以此来批评美国长期热衷于运营虚拟经济而放弃实体经济发展的“错误发展观”,从而一针见血地说到了问题的实质。奥巴马说:问题不在于具体的某一项政策,问题在于一种根深蒂固的“经济哲学”。这种“经济哲学”如此根深蒂固、深入人心,以至于除了如此规模的金融危机之外,没有什么东西足以宣判布什及其共和党政府所奉行的那套“经济哲学”的彻底破产。
资本主义制度的基础是信用机制,而绝非生产与交换的市场机制——这是《资本论》一书的核心观点。因此,要批判资本主义,就必须从对形而上学的批判开始,正如奥巴马深刻指出的,引发美国金融危机的是典型的“买空卖空”的经营活动,在这种“买空卖空”背后的,则是根深蒂固的“经济学的形而上学”,其实质是对“信用”的滥用:把债务彻底虚拟化,把经济活动彻底虚拟化,把现实生产交换还原为信用机制,把世界还原为数字,而所有那些先进的金融衍生物都是运用高超的数学方法,将时空托架出来的技术,它们只不过是对未来的良好预期,这种良好预期反过来又体现在金融衍生物的“价值”或者“升值”上。 在次贷危机的生成过程中,银行之所以不计后果地放贷,购房者之所以不计后果地贷款,而保险公司之所以不计后果地提供保险,是因为在这种种“不计后果”的背后,存在着对“唯一一种”后果的估计:美国的房价会不断上涨,而且是没有尽头的上涨,而这只是被数学和逻辑推论保证了的。
经济活动中的上述三方(银行、保险机构、买主)所经营和消费的,其实是并不存在(起码是当下还不存在)的“利润大饼”——这个大饼也就是未来美国房价会一直上涨的“利润预期”,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消费或者经营的,本来就是一个“空”,尽管当这种未来时的、尚不存在的“利润大饼”以房贷、保险等各种各样名目繁多的金融衍生物来表现的时候,看上去好像就是实实在在的一张饼,仿佛不是“空”;而当美国长期将其经济的发展完全寄托于这种金融炒作之上,无视内部实体经济发展、基础设施建设、环境和民生议题等时,我们就非但完全不能说“美国经济的基本面是好的”,还应该指出这种自欺欺人的泡沫经济、这种债务驱动的经济对于所谓的“经济基本面”的损害是极其严重的,而且任何没有实体经济和实际财富支撑的泡沫越晚破裂,造成的后果就越严重,一旦风吹草动,泡沫预期破灭(因为它早晚一定会破灭),那就不仅仅是大家的未来都“落空”,那些精心营造的各种金融衍生物也会立即成为“空头支票”,成为废纸——而且,此前超前消费掉的一切都将立刻成为巨大的债务,银行、保险公司和购房者三方都成为欠债者,这与其说他们未预期到并提前消费了一个“坏的未来”,还不如说这是“买空卖空”活动的必然结果。
美国没有钱了:债务危机瓦解美元霸权
与以往一切危机不同,这次由次贷问题引发的美国金融大危机,极有可能成为一个重大历史转折,它在宣告新自由主义的“经济哲学”、“经济学的形而上学”所支配的债务经济、虚拟经济破产的同时,也预言了美国这个世界唯一霸权的终结,预言着资本主义的第四个发展阶段的终结。
第一,这次金融危机源自美国内部,而不是由外部的挑战造成的,危机发生在美国经济的最深刻部位,暴露出美国所依赖的虚拟经济模式“病在腠理”。所谓“善剑者死于剑下”,美国乃是为它自己所发明并擅长的金融债务衍生物所伤 。这恰如毛泽东当年所预言的:美国的失败是它自己造成的。它深刻地表明:长期的投机赌博式金融炒作道路,已严重伤害了美国的实体经济,伤害了美国经济的基础。当前美国经济的“基本面”毫无疑问是它历史上最糟糕的,即一方面是金融资本、虚拟资本的飞速发展和泡沫化,另一方面则是美国实体经济的解体和正在解体,例如,次贷危机不仅影响到银行,而且极大地打击了作为美国工业支柱的汽车产业,它充分表明:如果此前的历次危机尚都没有深刻地伤及美国的实体经济的话,这一次则不然。
第二,这次危机还同时伴随着美国式发展道路乃至美国道德、美国信用的破产。在当今世界,美国长期在保护世界环境、维护国内民生、发展实体经济乃至基础设施建设方面无所作为,且总是采取与大多数国家相对立的立场。与此同时,美国债务驱动的经济,超前的消费,日趋落后的基础设施建设,加上堪比原苏联的严重官僚主义的低效率,也使得世界各国日益对美国式发展道路感到失望和厌恶,而美国长期拖欠世界债务的不道德行为已经使得美国的国际信用陷于破产。
卡罗琳?鲍姆(Caroline Baum)在一篇短文中指出:支配当今美国经济的并不是产业资本家,而是资本投资的运作者,是形形色色的机构投资人、保险业从业者,这是资本主义的新变化。产业资本家不得不对产品销售负责,即保证产品可以卖得出去,但是对金融资本而言,贷款者只管贷款,保险者只管卖保险,每个人都从自己利益的最大化出发,却没有任何人考虑到其个人行为对于整个社会的后果是什么,而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就是因为按照自由主义的逻辑假定,市场的“看不见的手”会自动导向一个好的结果。 这个荒谬的假定掩盖了这样一个事实,即一开始就没有一个人真正愿意为贷款负责任。当然,所谓自由主义社会的实质不仅仅在于自私(或强调每个人行动的目的就是为了追求自己的最大利益),而在于人际关系的僵化、隔绝和异化,一个原子化的社会就是一个完全没有责任的社会。在这个意义上,自由主义的、市场的社会就一定是典型的“多数的暴政”的社会。
第三,美国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战争,除了给那里的人民造成空前的灾难之外,也给美国经济造成了无底洞式的赤字,从而成为捅破美国金融泡沫的致命利器。正是这些注定会失败的战争宣告了美国全球军事霸权的真正衰落。
今天,无论是叙利亚还是委内瑞拉,无论是朝鲜还是伊朗,对所有这些地区,美国并非不想动用武力积极去干预,而美国至今没有干预的原因,只是美国确实没有能力干预,只是因为美国突然间发现了一个它实际上早就应该发现的事实:美国没有钱了。 实际上,今天的美国除了利用西方中心主义的陈旧遗物以维持与欧洲和日本的关系外,除了利用中国某些“精英”极其愚蠢的“自由主义拜物教”继续制约和要挟中国外,美国可以指挥、命令、调动的力量已经非常有限。
当然,毫无疑问的是,当前正面临着分崩离析的乃是美国主导全世界的局面,而不是美国这个国家本身,甚至还不能说是美国经济本身。尽管投机赌博式的、债务驱动的经济在严重伤害了世界经济的同时,也重挫了美国自身的经济实力,尤其是破坏了美国内部的经济—产业结构,但是,由于美国拥有庞大的内需市场,占据着极其丰富的自然资源,曾经具有相当完善的产业结构(尽管被克林顿和布什父子进行了几次“结构调整”后,实体经济能力已大为削弱),美国依然还是世界农产品的主要生产国,还是高科技产品和人才的集聚地,所以,一旦美国通过此次金融危机洗掉或者赖掉其庞大的外债,美国的损失充其量也不过是丧失了国际信誉而已,美国大不了关起门来搞“自力更生”,而一旦美国结束其投机赌博的虚拟经济,一旦美国把它伸向全世界的手缩回来,而把精力集中在基础设施建设、民生建设、实体经济的发展之上,那么,不到4亿人口却拥有世界上最多人均资源的美国的经济所经历的所谓“困难时期”和“苦日子”,在有着14亿人口人均却(严重不均衡地)分享着微薄资源的中国的老百姓看来,其实早已经是“超级小康”的生活了。所以,如果今天有人以为中国应该去“拯救”美国,这恐怕不是忘乎所以,就是居心叵测。
我们同时还必须意识到,美国经济的破产与美国符号或者作为“符号帝国”的美国的破产完全不是一回事。正如前文所指出的:只要全世界依赖美国的“事大主义”迷信心态不变,美国就仍可以被“打工国家”养起来,美国也就永远不会破产。而所谓“太大不能倒”,这就是政治反过来决定经济乃至文化反过来决定经济的最好例子。
救中国就是救世界
所谓“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今天中国最应该做的,其实首先就是从美国长期奉行的债务驱动的经济、泡沫化的发展道路中汲取“反面教材”的意义和教训,从而坚定不移地走独立自主、扩大内需、保护环境、增加社会公平、切实加强实体经济建设的“科学发展道路”,中国政府不应该去华尔街“救市”,而是应该在各个领域都大张旗鼓地宣传“救中国就是救世界”,宣传只有占世界人口1/5的中国好了,世界才有指望。特别是,作为一个共产党执政的社会主义国家,中国应理直气壮地宣传:只有占中国人口90%的普通劳动者好了,中国经济才有指望。必须大张旗鼓地宣传中国今天面向内需也就是面向世界和面向未来,这才是: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
最后,在切实坚持、落实科学发展观的同时,我们必须旗帜鲜明地公开检讨、严肃批判严重影响中国发展道路的“新自由主义”逻辑。而如果听任“新自由主义”政策公然当道,那么,在此重要历史关头,政府的决策能否取信于民、能否取信于世、能否真正落实和推动科学发展观,这些必然都是个问号。
当然,这也不意味着中国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向美国学习的。在我看来,今天的中国确实应该学习美国的如下品质:长于谋划、敢于当头——起码是敢于旗帜鲜明地提出自己的发展理念和意识形态,包括坚持正确的政治方向,理直气壮地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
无论如何,今天爆发的金融危机对美国来说是一个真正的转折,而对当下的美国而言,它起码必须在正确的经济发展道路与通过发行虚拟债券愚弄世界并自我欺骗之间做出选择。而对中国来说,毫无疑问,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会损失(其实已经损失)在美国的部分投资,说到底,这是14亿中国人特别是广大底层劳动者“一个汗珠摔八瓣”赚来的血汗钱,然而,这个残酷的结果已经不可避免。在我看来,如果中国能够通过这次深刻的教训,切实增加自己对美国的认识,切实增加对资本主义的了解,从而排除干扰,坚定地走科学发展的道路,坚定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不动摇,那么,在这个残酷的资本主义世界上,面对美国这样的国家,交一定的学费,走一段弯路,其实也是在所难免的,尽管这一次的学费实在过于昂贵了些。
注:本文摘自韩毓海新著:《马克思的事业:从布鲁塞尔到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