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卢周来三十多年了。他的书中收入了一篇《与一位人文学者谈“科斯定理”》,其中讲到张广天的戏《红星美女》,文章是二〇0一年发表的。想来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周来在他宿舍门口的小饭馆请张广天和我吃饭,犹记得广天抽着烟,抱着吉他低声吟唱:“黄河之水清澈见底,泰山磐石巍然屹立,青铜的光华渐渐消褪,圣人孔子悄然来临。江山万里换了几家,暮鼓晨钟埋进鲜花,佳人如玉洁白无瑕,圣人孔子悄然来啦。”这情景,就好像是昨天一样。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彼时周来每月的津贴只够吃几顿卤煮火烧,广天则和我一样穷,穷得好像只有一件衣服似的。但那时人很精神,穷得只有精神,后来广天富了起来,成了他自己曾经反对的有产者。人胖得团团圆圆, 模样摇身一变, 形象大变,如同当年的钱玄同。钱玄同的名言是人过四十该枪毙, 而如今,我们都五十开外了,说起当年抱着吉他卖唱的事情,就得恭维广天是李延年了。
必须承认,我们都生活在好时代。好时代的人,思想想偏激也偏激不到哪里去,行为想极端也不太有历史条件,周来就是好时代造就的这样的写作者。他思想深刻而不偏激,立场既不左也不右,他把自己二十多年来的旧作结集为两本书,一曰《致广大而尽精微》,一曰《极高明而道中庸》,这标题,好像就是为他自己乃至时代画像。
周来是安庆人,算是北大文科老学长陈独秀的乡亲。安徽这地方不南不北,介乎中庸,安徽人大都性格温和,绝不偏激。人们说陈独秀偏激,其实是为表面所蒙蔽,老陈只是在五四时期偏激了几年,如果看他的一生,特别是他的晚年,就知道他总是批评自己当年的学生们太偏激,总是后悔当年的北大太偏激,而他早年的那點偏激,都被他晚年加倍找补回来了。所以,看一个人,要看几十年,否则就难得全面。
“丈夫只手把吴钩,义气高于百丈楼。”李鸿章的词写出了安徽人的霸气,李鸿章搞了淮军,办了洋务,如今天津话,受皖方言影响,就是因为北洋驻扎在天津。不过,李鸿章这一辈子,也可以说什么都没办成,到了竟还顶着个卖国的帽子。我以为,这其中,除了时代的原因,历史的原因之外,当然也有他性格的原因,李鸿章的性格,如果用鲁迅的话来说就是“看事太细, 即多疑虑,不易勇往直前”。而安徽的性格,我以为其实就是这样的性格,当处在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这样的性格, 恰因为细致、深刻,也恰因为“致广大而尽精微”,所以就“即多疑虑”,因此,也就自然选择“极高明而道中庸”。
宰相合肥天下瘦,人人说李中堂在波诡云谲里左右逢源,但不知李文忠那心里,却是人比黄花还要瘦。在如此大变局里,他不中庸还能怎么办?周来的性格,其实也是这种安徽性格。
大时代造就大时代的性格,这个性格就是包容, 有容乃大。历史证明,处在这样的时代,不想孔雀东南飞,更不忍自挂东南枝,你不包容也不行。大而言之,因为这个时代是改革的时代,改革的性格就是承认多元化,尊重差异性,时代造就命运,这种性格为改革的时代所造就。
周来和我都是在改革开放中长大的,说到改革,我们都拥护,要改革,就要包容,就要允许讨论争论。二十年前,我被名为“新左派”的“一员干将”,而一位著名经济学家,则被称为“自由主义的大拿”,观点上,我们似乎水火不容,待二十年后,我们参加一个朋友儿子的婚礼坐一桌,他动情地说:老韩啊,二十年前我在北大搞改革,你是坚定支持我的,这事我永远记得。这是掏心窝的话,我听了也很感动。
周来是农家子,他老实厚道,哪一派也不参与。但他小时候种地养猪,当然知道,土肥水种密保管工,这八字方针是农业的命脉,换句话说,没有水利种子和化肥,绝不可能粮食增产。但一位经济学的老泰斗一直主张,承包是粮食增产的唯一关键。我们也都明白, 泰斗从来没种过地,他讲种地的话全都不靠谱,但对这位老泰斗,周来从来恭恭敬敬,以业师事之——吾爱真理,但吾更爱吾师, 这就是周来的性格。因为在周来看来,老师尽管不一定对,但他却是改革的猛士。承包事小,改革事大,不能因小失大。一说到改革,我们这一代人的心,立马就软了,就顺了,情不自禁也就从了。
但是心软与心细不同,跟从与盲从不一样。周来心细,比如说到吃饱肚子,他知道粮食增产最终要靠化肥,没有化肥不增产,但全靠上化肥,环境必然成为问题,在增产吃饱与化肥环境背后的矛盾,才是真矛盾,这个矛盾比“改革还是保守”“承包还是人民公社”之间要更真实,于是,就有了这书中《吃的背后》和《环境背后的经济学》里讲的那些问题。
为了环境就必须饿肚子,不吃肉?人为了吃肉就得虐待猪?成天讲节能减排,却不知牛放屁比汽车排放量高,不养牛农民不能致富,城市的孩子吃不上牛肉咋办?一边大吃牛排一边宣传环保?对这些问题,周来说,观点只能包容, 政策则需要把握度,还是“极高明而道中庸”。
但是,周来又是很不包容的,甚至,他能看到对多元、差异的倡导本身, 可能是一个阴险的、精心设计的圈套,是软刀子杀人不见血。他能看到——贵柔守雌,包容多元和差异,对一切采取中正平和的姿态,可能正是吃掉对手、化掉对方武器、解除对方斗志的斗争方式,这见于他对全球化、对美国的分析之中,唯有这对包容假面的正视,才揭露出他的深刻与冷峻,因为他不但知道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而且认识到民主与宪政,其实有时候也能成为杀人不见血的武器。古往今来吃人者,往往都是最讲包容的——唯其能看到这一点,便说明周来毕竟不是纯粹的文人。
《美国宪法的政治经济学》是书中一篇好文章,它揭示出:一、费城制宪会议是一个开放、包容、尊重多元差异、主张民主的会议;二、这次会议的实质,是保证债权者的最大利益,为此,就必须建立一个强大的中央银行、中央财政、最高法院以及军队和警察力量,以强制美国国家和美国人民偿还债权者的投资;三、美国人民之所以没有能力团结起来反对这个债权者既得利益集团,就是对多元化、差异性的尊重,反过来导致了美国人民的内卷。换句话说,因为美国是个一盘散沙的移民国家,所以,正是对不同地域、不同地方、不同宗教信仰、不同文化认同之间差异的强调与尊重,瓦解了美国人民之间的团结,而美国统治阶级正是运用了美国人民对于多元、差异、包容和民主的热爱,巧妙化解了美国人民的斗争精神和斗争意志。
美国是一种特殊的帝国主义,它是美丽的帝国主义,是一头美丽的老虎。最美丽的老虎,才是最凶恶的老虎,正如笑面虎是最难缠的虎,这样的动物睡在我们身边,乃是一件天大的麻烦。
这就是我们所面对的全球化时代,它以尊重多元、差异,开放和包容的姿态,其实质则是为了实现资本利益的最大化,而对多元、差异、地方、种族、性别的强调,乃是造成全球弱势群体内卷的治理手段,这种治理手段,比粗暴的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要更为致广大而尽精微,因此——也就表现为极高明而道中庸。
王安石说,博览群书,等于不读书,读书太多太杂,等于不读。受他启发,我就读毛泽东的书。周来在其工作的环境里更是受毛泽东思想的化育。我们经常一起读书,但似乎没有专门谈过毛泽东。但彼此知道,毛泽东的世界观与方法论,深深地影响了我们。
毛泽东说过,世界上到处都是矛盾, 没有矛盾就没有世界。我们的同志,必须善于抓主要矛盾和矛盾主要方面。为什么?因为我们的敌人,则善于用矛盾的多样性和差异性来迷惑我们,以此转移我们对于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的注意与重视。
机械唯物主义的观点承认世界充满矛盾,并且认为——对所有的矛盾必须同等对待,于是就把所有的矛盾罗列在一起,美其名曰台账,他们主张无差别地对待一切矛盾,因此便自然主张以宽容与包容的姿态去对待一切矛盾,而其结果就是无所作为,其最坏的结果则是宽容了敌人,迷惑了自己,瓦解了人民,瓦解了人民的斗争。
鲁迅说过类似的话, 他说,损了别人的牙眼,又不主张报复,主张宽容的人,千萬不要理他。
包容,是一种斗争手段,好像下围棋,是包围敌人,而不是被人家包围。
毛泽东还认为,形而上学的世界观是合成论,主张事物的发展,是数量的组合与相加,而唯物论的世界观则是矛盾论,主张事物是在矛盾与斗争中生成、发展与灭亡的。因此,一个事物走向其反面,不是因为什么“合成谬误”,而是因为一切正确的东西里面包含着错误的因素,一切事物中都包含着其对立面。
一个生命体要健康发展,不能什么都吸收, 吃下去要消化,而消化是斗争的过程。没有斗争,没有消化,什么都吃,结果就是臃肿腐败。
《致广大而尽精微》的封面上画了两个人,一个是马克思,这我认识,另一个不认识,问周来,他说是布坎南。问他为什么把马克思与布坎南画在一起,他说希望把马克思- 布坎南- 李斯特的理论综合起来,取其精华,萃成一家,包容地解决当今世界的问题。具体说,就是解决资本与劳动、国家与公民、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矛盾问题。
他这个主张非常好,这样的事,也许只有像周来这样读书特别多的人才能办到,也只有他如此宽容宽厚的人才想着去办。但是,如果要把他们化在一起,而不仅是画在一起,做到结合而不是凑合, 那就必须有一个灵魂,因为结合不是合成,要做到结合而不是合成,那就需要问这三个矛盾,究竟哪个是主要矛盾,是矛盾的主要方面。正如人民不是合成的,人民内部也有矛盾。
因此故,是用马克思包容凯恩斯,还是用布坎南把马克思包圆了,这是个问题。包容,不是取消自己,而是化了别人。全球化是包容别人,还是被别人包圆儿了,这同样是个问题。这是周来这本书背后隐藏着的问题。
揭开皮相,周来这个人,有包容的一面,也有反包容的一面,外圆内方,什么是极高明?不是字面上的中庸,而是用包围来反包围, 这是军人最厉害的一招。包围与反包围,以包围的姿态去斗争,以退为进,以逸待劳,船到中流,棋到险境,沉住气,出水才见两腿泥。
青山在,人未老,多好!
(《致广大而尽精微》,卢周来著,商务印书馆二〇二三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