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性懒,独居在家如面壁坐关,也颇寂寞。便谋了份授人以学的差事,一则免了这岑寂之苦,二则也算作稻粱谋。我家在旧城,一段几近颓败的城墙下,青石巷道,一片片矮屋低檐,日间也多幽静,车马寂寂,少染尘嚣。入夜之后,昏黄的街灯极暗,城墙上零落的杂树投下斑驳影子,有夏虫幽鸣,却不闻人声。日子淡漠如常,似乎能从永远延宕到永远。然而这几日却出乎意料的不平静。
楼下毗邻有一小院,两间平房不大,檐头瓦砾也已有些剥蚀,门上“光荣军属”的朱漆铁牌倒是很醒目。院内住着一对老夫妻。约摸古稀的年景,人极和善。我假期在家,每日走动都要经过那院落,时而能见到他们两口,搬了两把小板凳坐在门前,如笑面佛一般,轻摇着蒲扇。身后是一片稀疏的葡萄架。我口巧,每次见到都会叫声爷爷奶奶,他们也总会点点头,一口地道的方言,夸我很乖,然后复又各自生活。庭前偶尔也会聚有几位得闲的主妇,叙叙各自的家常。我有时回家迟,映着月光,推着车进来,见到他们谈得正欢,生怕扰了那兴致,只觉得自己回来得不是时候。老丈人很清癯,平头长脸,每次都披一件微皱的汗衫。扶扶手,招呼我也坐坐。老太就会回身去挪条凳子出来,我每次都怯生生,不知道如何寒暄。他们的话题,往往柴米油盐,于我来说很吃力,更多的时间我都是默默听着,而这夏夜也由此更为漫长。
前日在家,忽而听到窗外哀乐阵阵,炮竹声夹杂着人声,一时低徊不已。我不知道从何处传来,只觉得离自己很近。那天下楼,看到那小院里人群错落,一番颇“热闹”的景象。热闹是我见得最多的,婚庆闹喜,殡仪哀嚎,我都不喜。我看到有一众僧侣,黄衫袈裟,正绕着佛龛,口诵经文。香供的旁边,有一台老式录音机,不断重复着“南无阿弥陀佛”的梵音。那一瞬间我的第一反应是,这应该是在做法事,超度亡灵。是谁故去?我不清楚,却眉头一紧,心里无端戚戚然。
我从外回来时,仍路过小院。不自禁趋步,往院子里张望,人已渐去,也失了宾客的热闹。香供仍在,那斗室中望去暗无光亮,缭绕着一股子哀漠。我看到了老太站在庭中,和人正谈着话。心里已经明白这几日的哀漠由谁而来。一旁有一壮年,翻上墙篱,正扯着油布,在小院之中搭雨棚。这有什么意味?也许人死之后,倘有魂灵,能由此而得庇佑?我不清楚。这几日小院的门更多时候紧掩着,门上那“光荣军属”的牌子愈发显得落寞。我仍能偶尔见到老太,只是次数已寥寥。有时一个人倚门,看到我仍是问询几声,一如往日夸我很乖。我忽而想到很多,人的亡殁究竟意味着什么?而置身其中,人又该是如何面对?
刚看到一朋友说“人死无所谓悲,只是好像住在火葬场边倒也不像坏事”。这样的话,很有些戏谑的味道。人死如灯灭,这是早晚的事,谁也逃不过这一关。即使有时显得仓促,也绝不会拖延。以死的必然性来看,想想也是应该无所谓悲的。只是问题在于这必然性有多少人能够直面,并且坦然。
我犹记得去年回乡,看到祖父母正忙着为自己谋划寿坟,制好了寿衣,请风水师选了福地,也立了铭文,刻了墓碑。人尚健在,却在料理自己的身后事,这让我心底颇有些波澜。怎么?祖父母已经预感到什么了?我一度困惑不已。按理说人读书明理了,也该有些理性,明白有些事,如死,是避之不及的。
只是想起我幼年薄福,一直寄居祖父母身边,所有童年的回忆都驻留在那个小村落。祖孙三人同寝同食,多年以来感情颇深。曾经每次读李密的《陈情表》,都有一番深切的况味,乌鸟私情,恐怕我也有。读中学后回乡渐渐少了,尤其入了大学,一年之中能见到的日子更是寥寥。我常因此有种恍然不知今夕何夕之感。小时候祖父母比我都高大,我印象深的是自己昂着头龇牙的样子。而后每回却看到祖父母在一天天衰老,身形渐而佝偻,而我越长越高。我不止一次想到过他们也许有天会突然离开,只是我的显意识有太多不情愿,在不断碾碎我潜意识内的想象。
未雨绸缪,照理说本该是好事,但偏偏用之于死上,我感到心惊,在我这个年纪恐怕也难以理解。后来渐而明白祖父母已经年届古稀,他们对于自己的人生也应该较为明白,祖母不止一次说到过,自己没有多少年头了,要抱重孙就指望我了,继而话锋一转说,不知道还等不等得到。他们对死表现的豁然,并不来自他们的哲思,更多的是由于年龄渐长而带来的。
佛家就有所谓的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死,是七苦中自然的一环,祖父母信佛,也不会不知道。这苦恐怕还是来自于一重矛盾。人生而有欲,活着是欲望,却不得不面对死亡。这疾苦如何免得?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不以活着为可取,也就无所谓生死,能免去苦痛,但于常人的生活终究消极过甚。如庄子视妻子的死为无所谓,击缶而歌,想必泰半的人无法理解。还有的法子,就是像葛洪这样的术士,炼丹制药求长生。长生是否可得,很明了,违逆自然地结果往往是虚妄。明证就是古时不少因服丹而横死的帝王。死既是自然,人在年老之后面对死亡,也是常理,就算是想违逆自然规律,也势必求不得。故而要免去来自于身心的苦,最理想的方式就是顺生。对天命,对自然规律的一种顺从而已。我的祖父母恐怕正是如此。
达人知命,另一问题在于,知命的往往是亡者,而不是生人。死生事大,恐怕概莫能外。死,于亡者来说,是一了百了。即使在世时乐生,甚或好死不如赖活,难舍难分的苦痛在死后即一笔勾销。而生者,即使再看得透,生活总会有更多需要担负的东西。如而今小院里那位老太,便只能倚门独居,以吃饭为例,绝不是桌上少了一份碗筷。几十年的生活,可以成为惯性,都是两个人或同甘,或共苦。忽而一日,一死一生,于生者来说,绝不仅是身边少了伴侣而已,恐怕更是生活失了依护。由此来看,早死或独活,都并不如人意。
陈村说:人是一点一点死去的,先是这儿,再是那儿,一步一步终于完成。我不知道我走到哪一步了,心里会莫名忧惧。这些日子的睡眠不是很好,每天醒来腹背总是酸痛,隐隐不绝。身体应该并无大碍,也许是我太过战战兢兢,说到底我是贪生,有欲。甚或有时感觉,死神真的就坐在门外的过道,在一处我无法感知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的等我。我不知道他何时会向我招手,我想我心平气和,至少不比他更早丧失耐心。毕竟我还没有已经活得不那么在意死了。
我对于人生的方向,大有侯门一入深似海的感觉。当记者,听惯了无冕之王的妄言,但终究感觉似乎是个大义凛然的行当。怕的是这大义,有朝一日绑架我。舍生取义,如伯夷叔齐,宁饿死首阳山,不食周粟。太悲壮,恐怕我不行。取义很可以,至少不义是我摒弃的,只是借用一句台词,“能有更讲究的方式没”?
孔教常说,“未知生,焉知死”。篇末,我更愿意改其道而行之,何若“不知死,焉惜生”。